夷氛闻记

镇江既破，仆鼎喳将如国王后命，仍遵海赴天津，再求通商地，中于马理逊言而止。马理逊者，夷官也，世及，称秧马理逊，幼禾曰秧，童时随其父来粤，故国商以是名而别之。当嘉庆中，入贡使臣，即以当年驻粤之大班司当东者为之副，出粤洋，迎贡舟抵津，挈其父使司笔札入都，粗知中朝地里政事。至是言：“燕京漕运以江宁为咽喉，今但盘踞江面，阻绝南北，即可要挟，所求当无不如志。否但扬言将密招汉奸，挖冲高家堰堤，彼虑工险费巨，合龙无期，阻于外舟，工亦难举，计更无不得请者。事出权宜，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期有利于英，不必局守国王来文也。”仆鼎喳深然其言，随下令诸船齐进，一路炮声不绝，瓜州仪征所有盐舶商舟，焚烧殆尽。二十八日，集船八十五，直逼江宁城，势益凶暴。先既奉有“设法招抚许便宜行事”之谕，伊里布已遣武举张振龙、家仆张禧等，冒险赴夷船以候款开导，夷果停不复攻，而责覆款议殊亟。初六日，耆英至自丹徒，复遣佐领塔芬布、陈志刚等，与禧再诣夷船，切实论议。时民情惊骇失措，若岌岌不可终日。仆鼎喳终恃马理逊熟悉情势，条件皆属其登覆。马理逊先索三千万员，稍减为二千一百万，中以六百万为补偿烟价，三百万为续还旧商欠，千二百万为军费。预拟过付期日，本年先交六百万，余分三年带交。侍卫咸龄亦偕往，语以“烟价曾由粤偿还，今同一名目，可以重索，难达天听。商欠自当清结，但贸易利归洋商，宜商欠商还，何以官为赔垫，未免公私混淆。至此次因尔国称兵，爰有军费，若反取诸中国，是中国以钱买乱，何以服民。”因反覆与之辩论。夷众同称：“烟非产于英地，实为邻埠客商货物。缴烧者久已折赔，在粤所收六百万尚未及原价之半，必得此乃足所赔。又国商市粤年深，积欠数钜，商疲且众，悬宕稽延，今所索尚不及原欠十之一，请行粤关清查，可以勒限归款。是数仍有着，官但先为保交而已。其军费一项，因现已议和，来船均宜赏犒遣散。不给所欲，则船之退否非吾辈所能强抑。倘有帆航仍留内海，遇兵民势必与战，争端再开，恐中国将来费更不但此。况艟艨所集，已阻遏京口要冲，一得当则令及早退出，所以裨补于中国者甚大也。”龄不便再言。夷复求赏给香港为彼来商侨居地，听在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四省五地，通商贸易。五口外仍不准商船驶往他港，违即受治。龄等答以“香港之建造夷屋，在未款前已上事，尚可代请。至市地旧止广州，今增其四，数实过多，不无窒碍。其开市贸易，如何输税，亦应预为详议，庶免临时争执。”夷言：“既有香港寄泊，此后船货来者，较前宜倍，必得五地分售，方可通流不滞。税属公帑，自宜公立章程，谨遵中国成例，按则征输。厦门、宁波、镇海、定海、乍浦、宝山、镇江各城岸，一俟五口通商，便即退还，不敢再事滋扰。将来贸易各关，并设领事官经理，用资约束而慎输将。从前官设行商，侵克受害。此后请听来商自投行交易，货至责成领事赴关纳税，庶不受洋商挟制，期保久远相安。”龄等仍令将市地删减，夷坚执不从。最后又请“彼国官至，与中国官用平行礼，及事后将被掳夷人与被诱汉民，一体释放，俾反侧胥安，无复顾虑。”语毕，促诸人亟归商定，诸人终以索费过重，濒别有迟疑意，颇形踯躅。马理逊因为言：“所有军费马头，皆我国现请之数，非即中国已许之数，归自酌裁之可也。”

塔芬布等还报。当事佥以所请悉如夷初意，而索项视前转奢，迁延莫决，难以遽覆，又使再往传语。当往返议拟时，夷船已易白旗以俟矣。而汉奸有虑和议成不利己私者，七月初八日夜二鼓，夷闻汉奸哄播谣言，有“当事实无和意，不过借议款事暂杜急攻，已一面飞调寿春兵，昼夜驰来决死战”语。夷酋信之，恐遂中我计，忽下令诸船皆易旗，约以次早复开仗，猖獗更不可名状。当时相顾无策，虑及江宁城周五十余里，防守兵力不敷，所调江宁、浙北、徐州兵，率挫败之余，断难恃以克敌。又望见夷登据城外钟山，俯瞰全城虚实如指掌，飞炮轰堕，势必难支。事势至斯，不得已咸愿为国受过。随使咸龄偕署布政使黄恩彤面见夷酋，开诚告以无他，劝勿为流言所中，致中道乖违，因尽勉徇所请，一切不复再加挑驳。夷众乍闻，欢呼，喜出望外。于是鉴、伊里布、耆英会奏，言：“夷逼金陵，情形危迫，呼吸即成事端。根本一有挫动，邻近如安徽、江西、湖北，皆可扬帆直达。所请虽贪利无厌，而意但在求市地通商，尚非潜蓄异谋可比。与其兵连祸结，流毒滋深，曷若不惜巨费以全大局。所索纹平七折银一千四百七十万两，商欠折二百十万两，行令粤商按数归还。本年先交四百二十万，就将扬州商人现给之五十万员扣抵外，令江苏捐备百万，再拟于浙江、江苏、安徽三省库存及关征粤库通融借拨。其余三年带交，岁不及三百万。彼国货税既新加饶裕，可以作抵，较用兵费实不及三之一。至厦门夷虽退，尚未收复。香港、古浪澳、定海、招宝山，则仍据守未退。与其久被占据，不若归我土地，既愿遵输税课，即属悔过向风。此后彼因自护马头，我即借以捍蔽海疆，似为国家之利。所请与官讲平礼，虚文本可通融。事定后，亦应释俘囚以坚和好，宽胁从以安反侧。附单详载条款以闻。”上念东南数百万民命惨遭涂炭，强为遏抑加恩，勉如所请，而谕令反覆详议，永销后患。耆英等同诣夷舟，与立和约十有三条，善后事宜八款，钤以关防。海关丁书巡役陋规亦悉予禁革。

八月初十日，恭值万寿，夷官仰祝纯嘏，虔请代奏。夷船以八月二十五日出江入海，诸帅设饯于正觉寺而去。给事中董宗远力陈款夷不便，已无及矣。鉴以不守江口被逮，代以耆英。奕山、奕经、文蔚，皆得罪。沿海失守城池道府以下及失事将弁，皆予处分。恩免被夷地方钱粮。命伊里布至粤议开市事。

佛兰西者，西海故国，与英国并居大西洋同港，界接邻近，各争强不相下，连兵构怨数十年。近虽经和，而各怀疑忌。船至粤者，英多而佛少。上年十二月，闻英市被禁，阴喜而阳慰之。王恐其偶胜益骄，则先受其睥睨。遣兵目真时尔，士思利驾兵船一，来泊尖沙嘴，士思利入寓省馆，引见大吏，偕所带谙华语之夷僧玉遮、依里达二人为通，不受官通事，防泄也。奕山遂率当事同官，出城西潘氏园见之。夷目自陈其国王闻英夷远犯中国，构兵久，恐其国商或波及受累，令其来护，因得便善为解散。英素悍，自非禁以力不可。而彼与英方新知，骤苦攻之无名，愿出与英酋讲说，俟其坚执不见允，则曲在彼，乃可藉以交兵。语颇诚切。奕山等谕以英自津门转粤，日加猖獗，天威震怒，今奉命征剿，未便遽闻款议，辞之，夷目乃请自以己意与言，无论其意见云何，亦当入覆。既去，会仆鼎喳方潜回香港，佛目与晤及矣。而士思利偶缘他事，寻于初春驶赴吕宋，留真时尔，以二月再入会城，呈递说帖，仍以和解为词，劝给英夷香港，补其烟价三百万。奕山疑佛目为英居间，将图异日得与分地而居，且为探内地虚实来也。即拒绝之。仆鼎喳又复离粤而北，佛目俟至六月，终不得我实耗，乃自赴江，仍将力任款事，折其贪心，得当以复我官吏，较在粤便也。迨抵吴淞口，英船已入长江。官上海者，其莫测其来意，不敢导之入。佛目不获已，随易小舟溯江，抵金陵，则所款议先已大定，驰奏且数日矣。遂废然与英舶同返粤。

英夷自以香港为彼国奉给地，远在海口，诸国市舶所必经，凡货船至粤者，欲抑使先就彼报验，按船抽钞，而后入埔输税中国。其至五口者，亦援香港为例。佛兰西、米利坚皆大愤讶，谓彼此同在天朝贸易，我非尔属，谁甘受挟制。于是各自通书其国，以兵船至，将与英为难。英酋自知理屈，顿止前说。两国使臣适至，请入都密陈机宜，当事不可。而伊里布寻卒于广州将军任。耆英驰至粤，许诸国并如英夷例，给以印册，条列事款，各国乃喜跃而归。其冬，仆鼎喳尚以归师驻厦门鼓浪澳，候释还俘囚，挈以还。遣其属尔呋至台湾，领所释叠战获禁之夷。莹传见，告以百余人中前后病毙及正法，尚存夷目九人。合以就款后，回自舟山，遭风为台官救起之夷目七多忍占与白夷二十五人，尽付尔呋带出。尔呋感激，请莹亲临其舟，燃六炮，悬彩旗百以迎，饮其太平酒而还矣。遽张伪示，以上年八月其国纳尔不哒民船遭风鸡笼洋，本年正月阿纳船遭风淡水洋，皆逃生被获监禁，总兵等贪功，以攻犯奏请正法，假使手执兵械奋勇相争被擒，尚万不容歼杀，是必请大臣奏明，坚求将台官正法，家财交英分济，文责大帅。于是大帅遂相继以镇道冒功请旨。上命怡良赴台查办，台兵汹汹，共约诣行署诉。洪阿虑起风波，婉词解散，百姓有焚香跪请者。迨委员堂讯，官勇随有并未接仗之结。怡良据以责备洪阿。莹自揣，受恩深重，今幸大局既定，从此安人息事倘愤而诉争执所获赃物为证，则夷酋必哓哓不服，大臣既不可与对质，夷船未返或别生事端，所关甚巨，事机如此，止宜引咎。莹先以夷在厦门，上书制府，请奏易镇道，至是乃具词请罪，怡良据词奏覆。上圣明令解京，遂逮洪阿、莹下诏狱。怡良内渡，寻告病还旗。代者刘鸿翔，尽取营县义首禀报原牍，及所得夷船掠载浙闽营械、浙抚营员印文册咨送。上深知二人功过所在，供甫上，旋出狱起用矣。

诏直隶江南总督筹善后，条上御外防内八议，增设通永一镇，驻芦台，控山海关以西。盖奉天、山东为京师左右辅，以天津为中门，旅顺，成山为外户。夷至天津，止新兵六千守直沽，助以义民始得安堵故也。仆鼎喳计逐台镇道后，随还香港。至二十三年，始尽率其来船回国。

●卷五

仆鼎喳濒去，留绿衣兵守香港，五口分留夷目开市，司税务之领事亦至。所掳于宁波妇女，有失鞋裂帛缠其足者，载入澳门夷楼，作长夜饮。香山鲍某，方受雇为夷守门。楼凡二层，上居白夷，下厮役。其夜白夷十余，同聚居一楼，皆自江来留粤者。妇女啼哭，声彻楼下。鲍一时愤甚，思举火烬其楼，已他出觅得药，裹以入矣，转思不忍妇女一时同死，且虑火发，救者至，己不能窜脱，遽止。

英商在粤，重开市易，益肆骄矜。旧制，大班不得乘肩舆入馆，至是散商出，率乘坐，遨游通衢。与内地人交易，动因口舌，陡起风波，愈以忿争为强。所留夷役，沿街攫掠市店货物。买物论值未成，迳携以去。又挟流娼招摇市上，遇平民，辄喝令急避，否则鞭扑陈之。市井之民，受者已不可忍，特畏官之禁，虑因是滋为祸首，强自遏抑而姑容之。始则会城众怒难犯，久而并所近村氓之来城就工贾者，无不积为深怨，仆鼎喳之未行也，夷馆遣役出买零物去，不给值，索之，反被詈辱。旁观者不平，助其回詈。役遽入馆，纠众夷持鸟枪出，视人迹多处施放，有受伤者。行道人一时驻足，哄观不散。其夜火忽自夷馆起，夷货迁出，尽为百姓推掷地上，无丝毫夺归己者。米利坚诸国商，亦楼居毗连，财物听其搬出，卫至河舟，无一人越馆界入扰。当火盛发时，闻万口齐呼杀贼。远近水车赴救，皆挺刃而止之。员弁以兵役至，将为扑灭，亦阻于万手飞石不得前。越日火息而后散。仆鼎喳闻而愤懑，移书责，索赔所失，谓：“必举兵入搜起衅匪类”。举是日实在巅末，为书以复，称以领事，戒勿纵酿后祸。得书乃不敢言。同时澳门人亦有因英夷强横，杀其夷目于澳者。

初，奕山在粤时，上谕“有捐助军资及以破夷奇计献而行之有验者，皆予重赏。”一时上书言事者踵至。奕山以军务日无暇晷，而条陈者率请给赀自试，切中事情者颇乏，乃令就绅士劝捐局之在会城大佛寺者，收而准驳之。人既众，不能一一延诸座与为面商也，则但批其词，使吏录而悬诸门。江苏钱江者，在粤不为士夫所齿，当时以为失待贤智礼，遽肆詈。局绅不可复耐，乃言于官召而诃斥之。所交多为不平。何大庚者，浙诸生也，为婿于蒋文恪家，尝习申韩，就院司幕，工笔札。则徐始至，保纯延主随员案牍。既而就驻澳道员易中孚幕，病中孚为澳夷诱弄，将入省代英夷请释夷俘，先语则徐，既而中孚果诣请，则徐以是信之。久于粤，目击府署幕之有与商人往还者，虑有事必先泄于夷，屡切齿裂眦言之。怀平夷之策，卒不见用，每就江语。会夷恃抚，日益肆，粤中人有思倡义民挫折之，而不敢径行者。大庚乃撰为文檄，袖示，面称其文词，实不意其遽镂板而张贴之也。为江劝，声言将以十月，集粤绅府校明伦堂，捐赀召勇，示夷以威。时款夷甫数月，船未返国，当事惧有中变，于是以倡乱拘江而戍之新疆，大庚递籍，自是粤绅无敢复言夷事。

耆英既代伊里布于粤，相与议定开市章程。会以病开缺，耆英代督粤，恩彤亦来陈臬事，相与委曲调停，事事弥缝，不使稍生衅隙。

番禺绅士潘仕成、许祥光及鹾官，皆尝出赀造船甚固，而未可出洋，于是有四省合巡之议，当事不果用。夷氛已靖，复修武备，沿海议造战舰，诏派仕成监之。仕成因延佛兰西人雷士壬，造洋炮水雷以进。粤人怨英夷甚，见仕成家或饮诸夷，不能辨何国也，则哄于其门，从容解譬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