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顺日录

  按:以冻杨之才敏,于决事间遇难处事,上不怿,怒见于色,东杨至辄为霁威,事亦随决,得君可谓专矣。独是多欲,不却人馈,使王振得以捃摭内阁之失,而操弄威福,益肆无忌,不满人意为多。后以受宗室之馈,为振发觉,东杨闻报,兼程入都,触冒瘴疠而中道病死,卒亦为欲所累,而受振之窘害也,可胜慨哉!
  宣庙时三杨用事,思天下之士不由己进退,敕方面、风宪、郡守令,在京三品堂上官举保。且薄吏部尚书郭琎不学无术,但以老成至此,寻敕今后御史、知县,许在京五品以上官保举。由是,天下要职吏部不得除。已而,奔竞之风大作,以赃露者甚众。寻有以弊言者,遂罢御史、知县举保之例,郡守以上仍旧出于三杨之门,皆由其操去取之权也。西杨虽偏而无私,尤持公论,当时天下方面颇亦得人。正统六、七年以后,张太后崩,三杨相继而亡,进退天下人才之权遂移于中官王振,邪正倒置矣。
  按:祖宗朝用人,皆吏部具缺,上亲简除,非内阁与中官所敢专也。至宣德末,权归内阁,三阳尤持公道,颇亦得人。迨正统中,三杨相继亡矣,王振用事,进退人才之柄遂移中官,而邪正其倒置乎!景泰而后,始令吏部会推,而实司礼监阴主其柄,用人之得失随监官之贤否矣。
  陈敬宗由翰林拜南京祭酒,美须髯,容仪端正,步履有定则,望之者起敬。尝会食诸生, (「尝会食诸生」,「会」原作「饮」,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稍有失仪者,即待罪不轻容也。或有事禀,严于对君之礼。然待诸生少告病者,必以为诈,务出而验之,因而亡者亦不恤也。以故诸生一登仕途必远之,遇诸途者不识也,徒怅恨而莫能自省。对客善饮,襄城伯重斯文,或盛设延宾,既罢,必留敬宗再饮。主至酩酊,犹俨然若未尝饮者,人皆服其量。
  何文渊守温州时,廉静寡欲,一郡大治,当时浙守称为第一。既而,召为刑部侍郎,民有馈金者,却之。好事者为之立「却金馆。」在刑部虽有深刻意,以尚书主之,弗克,遂人亦未之知也。后以故乞病归。正统十四年,朝廷多事,士大夫乞起之,召为吏部侍郎,遂进尚书、太子太保。其于擢用人材之际, (「其于擢用人材之际」,「于」原作「余」,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诡谲之迹已露,而居言路者不能容矣。 (「而居言路者不能容矣」,「路」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虽百计固位, (「虽百计固位」,「计」原作「位」,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奈何攻之者众,目为奸邪而暴其情状,终于斥去,不能留矣。向使病去不出,作郡清名必然传后,不失为廉谨之人。今也虽得高爵,而丧其美,何足羡哉!予在铨司时,或所见不当者,必面执之不行,以此见忌。洎予选兵部,若属任其所行,莫敢谁何,竟至颠踣而后已。
  按:何文渊后擢居冢宰,爵位崇高,诡谲毕露,攻之者佥以奸邪目之。而初为郡守,声名冠于一时,召为刑部,而却金誉于众口,所以然者,由当时君相持鼓舞明作之权,得激昂劝沮之道,所以虽中材之士而皆争自濯磨,奋励相观,而善深刻者变为仁煦,舞文者变于循良也。大抵天下惟中人最多,上智与下愚不常有,中人可与为善,可与为不善,顾在上之人所以驾驭之者何如耳。
  工部尚书吴中,奏对声音宏亮,丰姿笃厚,望之者知是享爵禄之器。贪财巨万,嬖妾数十人。厥妻严正,中惮之,不敢犯。宣庙知之,尝宴臣僚,命伶人作惧内戏以笑之,虽中愧而不能免也。一日关诰,迎于家,其妻拜毕,呼子曰:「将吴中一轴诰来,宣之我听。」问左右曰:「此诰词是主上自言欤?是翰林代草欤?」曰:「亦翰林代草也。」叹曰:「翰林先生果不虚妄,且吴中一篇诰文正说他平生为人,何尝有『清廉』二字。」中闻之,虽恚,强笑容而已。
  吏部侍郎洪玙接人疏慢,好褒贬人,以才学自负,大言不惭,自矜其高。初为主事,督陕西边税,而回见西杨学士,大言其设施之法,西杨不考其实,异之,荐为侍讲经筵。洎吏部侍郎缺,力荐玙。众知不可,莫敢抗。既入吏部,骄矜愈甚,士林咸恶之,以西杨在,不敢攻。及西杨没,遂郁郁得病而卒。士之行己当自卓立,不可倚恃他人之势,一旦失其所倚,遂至如此,可为戒也。
  户部尚书金濂,初为御史有声。自永乐以来,巡接广东者满载而归,自濂去,一毫不取,广人至今德之。在陕西臬司亦出色,用是累升副都御史,边储赖以充足。后归京师,奏对宏壮,上伟之,拜刑部尚书,颇号深刻。福建盗起,遂参军务,往平之, (「遂参军务往平之」,「往」字原本不清,据明古穰文集本补。) 加太子太保,迁户部。然喜结权贵,士林少之,人以为奸则过矣。 (「人以为奸则过矣」,「人以为」三字原本不清,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但性猜忌求利,欲充国课,商货微矣。 (「商货微矣」,「货微」二字原本不清,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民或困弊, (「民或困弊」,「民」原作「臣」,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亦不暇恤焉。所学亦正,语论风采动人。接下多暴怒,僚属不能堪。大抵亦豪杰之士也。
  工部尚书周忱,江西人。初苏、松一带税粮有五、六年未完者,朝廷遣官催促相继,终未能完,遂举忱为侍郎往。忱为人谦恭,言若不出诸口,谋虑深长。一切破崖岸, (「一切破崖岸」,「切」原作「■〈王刀〉」,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为之虚心访问, (「为之虚心访问」,「为之虚」三字原本不清,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兼采众论,不一二年累欠数皆完,羡余之贮,日见充溢, (「羡余之贮日见充溢」,「羡余之贮」四字原本不清,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小民赖以周恤,岁凶无虑,岁输京师之米,甲于诸省,朝廷每劳其能。亦善于附势中官,王振极重之。宦游其地者无虚日,人得其所欲,释子见造者必往求之,所获必过望。然自出粟千石旌其门,又令子纳马得官,士林以此少之。
  山东参政铁铉,初为五军断事,奏对详明,高庙喜之,字之曰:「鼎石。」凡法司有疑狱未决者,必属铉而成。文庙潜邸时, (「文庙潜邸时」,「潜」字原本不清,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有诉违法状者,召至,属法司问之。 (「召至属法司问之」,「属法」二字原本不清,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数日狱未成,高庙怒,属铉鞫之,片时而成,以此益爱之。未几,擢山东参政。文庙兵至城下,围之月余不得下。时城有攻破者随完之,以计诈开门,降用板,候其入下之,几中其计。后复出战,文庙被其窘甚,知不能克,乃弃去。及过江登位,用计擒至,正言不屈,令其一顾,终不可得。去其耳鼻亦不顾,碎分其体,至死詈声方已。后思忠烈不可挠者,惟铉一人而已, (「惟铉一人而已」,「惟铉」二字原本不清,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平氏有愧焉!
  张太后崩,王振始弄权。正统某年,雷击奉天门殿鸱吻,敕羣臣言得失,翰林侍讲刘球上言十事。一言主上宜亲政务,权不可移于下。振览之, (「振览之怒」,「览」原作「觉」,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怒,以锦衣卫指挥马顺为爪牙,令以他事牵之陛前捽去。球不知所谓,见刑但曰:「死诉太祖、太宗。」遂支解其体。自是人缄口不能言。球魂附顶子,数顺之罪,顺颇不安, (「数顺之罪顺颇不安」,「颇」原作「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命缁流诵经度之。
  按:此时生杀予夺,尽出于王振,以太□□□断而不能制,且支解刘球以成其凶恶,卒酿土木之难,国祚几危,识者以为胚胎于此日矣。
  时王振得权,喜人趋附,廷臣初不知,数以微谴见谪,始惧。兵部尚书徐唏、工部侍郎王佑,憸邪小人,首开趋附之路,百计效勤,极尽谄媚之态,遂宣言于众曰:「吾辈以某物送振。振大喜,以为敬己,待之甚厚。」且言:「振意不进见致礼者为慢己,必得祸。」众闻知益惧,皆具礼进见,从此以为常。初惟府部院等大臣, (「初惟府部院等大臣」,「初」原作「物」,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以后百执事俱行,在外方面俱见之。当朝觐日,大开其门,郡邑庶职能具礼者无不进见,以百金为寻常,重千两者始得一醉一饱而出。由是以廉者为拙,以贪者为能,被其容接者若登龙门,上下交征利,如水去堤防,势不可止,君子付之太息而已。
  太庙鉴前代宦官之失,尝置铁牌高三尺许,上铸「内臣不得干预政事」八字在宫门内,宣德中尚存。英宗时,王振专恣,因失所在。
  按:祖宗时,每有重大关节,必置牌示警。今午门所竖红牌,上亦书八字:「官员人等说谎者斩。」戒内臣牌即此类也。然内臣预政之戒,视官员说谎所系尤重,故不以木刻,而以铁铸,不置外朝,而置宫门。圣祖之意深矣,而不知权珰适犯所忌也。圣明在上,此牌宜复置,宦官专恣之祸须救得一半。
  宣德间,吏部官属多因请托而得,盖以承平之世,官于此者享富贵尊荣,人所羡慕故也。正统初,予以进士选验封主事,人以为异。初不知者,疑其必有为之先容者,已而,察知出于公道。方审选时,尚书郭琏、侍郎郑诚命予作诗,以「嘉禾」为题,予作七言八句一诗,亦不知其何如也。既又查在户部观政,访予平日为人如何,予不知也。命下之日,予方悟其作诗之意有在。但以孤寒之士与富贵气象之人并处,虽不相类,予惟敬慎自持,彼亦不敢慢焉。文选郎中吴敬,自重自高,阖部官僚莫敢与之抗礼,而效勤谄事者皆然。予惟以正道接之, (「惟以正道接之」,「以」原作「一」,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不谄不慢,久之,反重予为人而见许焉。予同司员外李源,凡百专取利,予见势不可与较,惟闭门看书而已,源恣气乘之, (「源恣气乘之」,「恣」原作「怒」,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予处之安然。已而势去,却相亲厚,予亦处之如常。予每自谓未必于己无益也,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自可有动心忍性之意。且因此以予为好学,而有手不释卷之称,正孟子所谓「不虞之誉」也。 (「正孟子所谓不虞之誉也」,「不」字原本不清,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宣德初,学士杨士奇辈以方面大职一任吏部自举,未尽得人,乃令在京三品以上官各举所知,当时以为美事。行之既久,公道者少,时人有「拜官公朝,受恩私室」之讥。景泰初,遂罢此例,乃从吏部自具。时予在铨司,乃将六部郎署年深者第其才之高下为一帖,御史为一帖,给事中为一帖,南京者附之,方面有缺,持此帖于尚书王直前斟酌用之。将尽,复增之。其推用之时,人皆不知,命下,令人传报,彼方惊喜。正谓各官举时,有九年将满者,以其自守,不求知于人,耻为奔竞,至此不得已而亦造人之门,况其素行奔竞者会举方退, (「会举方退」,「会」字原本空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其所举之人已预知之,不俟命下而职位地方无不晓悉。且又不知所举之人才能高下,但以举主官大列名在前者,其所举之人官亦大,以此舆论不平。及吏部自擢,较量长短,多惬舆论。然各举所知,本是良法,若皆存荐贤为国之心,岂有不善,但各出于私情,反不若吏郎自具,虽不能尽知其人,却出于公道故也。
  景泰时,少保于谦在兵部,侍郎项文曜附之。内议患其党比,欲因事以开别用, (「欲因事以开别用」,「开」原作「闻」,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持正者佐之。会予被荐,遂转兵部,迁文曜于吏部,复附何文渊。言官劾其憸邪,赖于谦力保存之。已而,谦败,文曜卒见斥谪。当时以文曜为于谦妾,士林非笑之。每朝待漏时,文曜必附谦耳言,不顾左右相视,及退朝亦然,行坐不离,既在吏部亦如是。王直先生一儒者,于谦初甚尊敬之, (「于谦初甚尊敬之」,「初甚尊」三字原本不清,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已而被文曜谮毁,以为无用腐儒,谦遂慢之。谦初尝谓予曰:「东王先生,君子儒也,可敬可爱。」每经筵之宴得连坐,必与之相劝多饮数杯。及文曜转吏部之后,忽谓予曰:「吏部老者何如不告归?」予曰:「告几次矣,朝廷不允。」谦曰:「第无实意耳。」予曰:「观其意亦实。」谦曰:「果有实意,病卧不起一两月,必放归矣。」予谓:「老先生至诚,使之假卧,必不肯为。」后渐闻其所谮之言,方知谦之不敬王先生乃由此耳。 (「方知谦之不敬王先生乃由此耳」,「知谦之不」四字原本不清,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当时文曜亦有代为之意,谦知之,未遂其谋也。
  天顺初,众论荐予入内阁,翰林黄谏即来见予,曰:「恭喜先生入阁。」予曰:「此何喜也?」谏曰:「何谓不喜乎?」予曰:「昔寇准问王嘉佑『外议何如?』对曰:『丈人早晚入相,以我观之,不如不相之愈也。』准曰:『何如?』曰:『丈人负天下之望,即入相,天下以太平责之,丈人自料君臣宁若鱼之有水乎?』准深服之,以为高见远识。今虽无相,犹以入阁为内相,时事如此,入阁何为?未见其可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