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客挥犀

唐诗有曰:“长因送人处,忆得别家时。”又曰:“旧国别多日,故人无少年。”而舒王、东坡用其意,作古今不经人道语。舒王诗曰:“木末北山烟冉冉,草根南涧水冷冷。缲成白雪桑重绿,割尽黄云稻正青。”东坡曰:“桑畴雨过罗纨腻,麦垅风来饼饵香。”如《华严经》举果知因。譬如莲华方其吐花,而果具蕊中。造语之工,至于舒王、东坡、山谷,尽古今之变。舒王曰:“江水转空为白昼,岭云分暝与黄昏。”又臼:“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东坡《海棠诗》曰:“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妆。”又曰:“我携此石归,袖中有东海。”山谷曰:“此皆谓之句中眼,学者不知此妙,韵终不胜。”
古之石刻存于今者,惟石鼓也。本露出于野,司马池待制知凤翔府日,辇置于府学之门庑下,外以木棂护之。其石质坚顽,类今人马碓畏者。古篆刻缺,辨者几希。
范文正公幼孤,随母再适朱氏。公性至孝,以母在时方贫,及显,非宾客不重味,妻子仅能自充。然好施与,所得俸禄,尽置义庄,以赡宗属,泛爱乐善,故虽里巷之人,亦知公之姓字。
蔡君谟。议茶者莫敢对公发言。建茶所以名重天下,由公也。后公制小团,其晶尤精于大团。一日,福唐蔡叶丞秘教召公啜小团。坐久,复有一客至,公啜而味之,曰非独小团,必有大团杂之。丞惊呼。童曰:“本碾造二人茶,继有一客至,造不及,乃以大团兼之。”丞神服公之明审。
石曼卿居蔡河下曲,邻有一豪家,日闻歌钟之声。其家僮仆数十人,常往来曼卿之门。曼卿呼一仆,问:“豪为何人?”对曰:“姓李氏,主人方二十岁,并无昆弟。家妾曳罗绮者数十人。”曼卿求欲见之,其人曰:“郎君素未尝接士大夫,他人必不可见。然喜饮酒,屡言闻学士能饮酒,意亦似欲相见,待试之。”一日,果使人延曼卿。曼卿即着帽往见之,坐于堂上,久之方出。主人着头巾,系勒帛,不具衣冠,见曼卿,全不知拱揖之礼。引曼卿入一别馆,供帐赫然。坐良久,有二鬟妾各持一小盘至曼卿前,盘中红牙牌十余,其一盘是酒,凡十余晶。令曼卿择一牌具,一盘肴馔各令择五品。既而二鬟去,有群妓十余人,各执肴果、乐器,妆服人品,皆艳丽粲然。一妓酌酒以进酒罢,群妓执果肴者萃立其前。食罢,则分列其左右,京师人谓之软盘酒。五行,群妓皆退。主人者,亦翩然而去,略不揖客。曼卿独步而出。曼卿言豪者之情状,懵然愚痴,不分菽麦,而奉养如此,极可怪也。他日试使人通郑重,则闭门不纳,亦无应门者。问其近邻,云其人未尝与人往还,虽邻家亦不识面。古人谓之钱痴,信有之。
杜德俗呼为社麻胡,送铺中卒也。附邮筒物至重者,他卒莫当之,德即荷而去,曾不倦怠。一日醉,牵一虎卧于铺前,居人大惊。德即枕而寐,食久方起,解缚纵虎而去。试诃之曰:“复归旧山,不得害人!”虎瞑目若听伏者,乃去。人始以此异之。数日后,典衣召等辈环坐共饮,曰:“德性根好道,宿业所牵,未能脱去,乃此拘留。近因引虎几泄神妙,吾非久去矣。汝等善勤王事,无生怠忽,各宜保育。”翌日德果死。德惟一身,乃葬路傍。治平年,大雨,水泛滥横流。德墓坏,浮其尸出外。为耕夫立其尸于路傍,爪发须眉,皆不堕。叩之蓬蓬若空革,有识者复葬之。亦是异人也。
程丞相性严毅,无所推下。出镇大名,每晨起,据案决事,左右皆惴恐,无敢喘息。及开宴,召僚佐饮酒,则笑歌欢戏,释然无间。于是人畏其刚果,而乐其旷达。
桑赞以旄节镇邢城,张文节居幕下,例以幕职每月料入十五千。以文节家贫,食甚众,命倍给之。文节亦止取其半。或不得已,遇其所用,即其所用之因闻于桑,归其余于帑藏。桑赞虽武人,尝谓文节曰:“公异日必大用,恨吾老,不得见也。”祥符中,文节为京东转运使,奏称:“昔在桑赞幕下,知臣长厚。今赞死葬洪州,子弟悉官于外。臣乞每遇寒食节,至赞墓拜扫。”诏可之。是后岁一往,祭奉之礼,如在日在相府。凡桑氏子孙来见者,待之有如骨肉。
解叔谦母有疾,叔谦夜于庭中稽颡祈福。闻空中语云:“此病得丁公藤为酒即瘥。”即访医及本草注,皆无识者。乃求访至宜都郡,遇见山中一老翁伐木,问其所用。答云:“此丁公藤,疗风尤验。”叔谦便拜伏流涕,具言来意。此公怆然,以四段与之,并示以渍酒法。叔谦受之,顾视此人,不复知处。依法为酒,母病即瘥。
魏舒尝诣野店,主人妻夜产。俄而闻车马之声,相问者:“男也?女也?”曰:“男。年之十五,以兵死。”复问寝者为谁?曰:“魏公。”舒后十五载,诣主人间所生儿何在。曰:“因条桑,为斧伤而死。”舒自知当为公矣,后果为三公。
萧睿明母病风,积年沉卧,睿明昼夜祈祷。时寒,睿明下泪,为之冰如箸。额上叩头,血亦冰不溜。忽有一人以小石函授之,曰:“此疗夫人病。”睿明跪受之,忽不见。以函奉母,函中唯有三寸绢,丹书为日月字。每服之,即平复。于时秣陵朱绪无行。母病积年,忽思菰羹。绪妻到市买菰为羹,欲奉母。绪曰:“病后安能食?先尝之。”遂并食尽。母怒曰:“我病欲此羹,汝何必并啖尽,天若有知,当令汝哽死。”绪便闻心中介介然,即痢血,明日而死。睿明闻之,欲手自戮其尸。既而曰:“污吾刀。”乃止。
李预得古人餐玉法,乃采访蓝田,躬往攻掘,得若环壁杂器形者,大小百余。预乃椎七十枚为屑食之。及疾笃,谓妻子曰:“吾尸体必当有异,勿速殡,令后人知餐法之妙。”时七月中旬,长安毒热。预停尸四宿,而体色不变。其妻常氏以玉珠二枚含之,口闭。常谓曰:“君自云餐玉有神验,何不受含?”言讫,齿启纳珠。因嘘其口,都无秽气。举殓于棺,坚直不倾委。预叔祖皎为寇谦之弟子,遂服气绝粒数十年,隐于常山,年九十余,颜如小童。一旦沐浴冠带,家人异之,俄而坐卒。道士咸称其得尸解仙道。
李格非善论文章,尝曰:“诸葛孔明《出师表》;李令伯《陈情表》;陶渊明《归来引》,皆沛然如肝肺中流出,殊不见有斧凿痕。是数君子在后汉之末,两晋之间,初未尝以文章名世,而其词意超迈如此。吾是以知文章以气为主;气以诚为主。故老杜谓之“诗史”者,其大过人在诚实耳。诚实着见,学者多不晓。如玉川子《醉归诗》曰:‘昨夜村饮归,健倒三四五。摩挲青莓苔,莫嗔惊著汝。’舒王用其意,作《扇子诗》曰:‘玉斧修成宝月团,月边仍有女乘鸾。青冥风露非人世,鬓乱钗横特地寒。’”
仁庙朝,皇族中太尉夫人,一日入内再拜告帝曰:“臣妾有夫,不幸为婢妾所惑”帝怒,流婢于千里,夫人亦得罪,居于瑶华宫,太尉罚俸而不得朝。经岁方春暮,夫人为词曲,名《极相思令》云:“柳烟霁色,方春花露逼金茎。秋千院落,海棠渐老,才过清明。嫩玉腕托香脂脸,相传粉更与谁情?秋波绽处,相思泪进,天阻深诚。”
丁晋公为昭王宫使,夏英公时以翰林学士为判官。一日会宴斋宫,伶人有杂手伎号“藏ㄓ”者在焉。丁顾夏曰:“古无咏藏撅诗,内翰可作一首。”英公即席献诗曰:“舞拂桃珠复吐丸,遮藏巧伎百千般。主公端坐无由见,却被傍人冷眼看。”
薛尚书历典大郡,其治严明。每五鼓冠带,黎明据按决事。虽寒暑无一日异也。其精强如此。
王文正太尉气羸多病,真宗面赐药酒一瓶,令空腹饮之,可以和气血,辟外邪。文正饮之,大觉安健,因对称谢。上曰:“此苏合香酒也。每一斗酒以苏合香丸一两同煮,极能调五脏,却腹中诸疾。每冒寒夙兴,则饮一杯。”因各出数赐近臣,自此臣庶之家皆效为之,苏合香丸盛行于时。此方本出广济方,谓之“白术丸”。后人亦编入《千金外台》,治疾有殊效。予于良方叙之甚详,然昔人未知用之,钱文僖公集箧中方,苏合香丸注云:“此药本出禁中,祥符中赏赐近臣。”即谓此。
魏傅融有三子:灵庆、灵根、灵越,并有才力。尝谓人曰:“吾昨夜梦有一骏马,无堪乘者,人曰:‘何用得人乘?’有一人曰:‘惟傅灵庆堪乘此马。’又有弓一张,亦无人堪引。人曰:‘惟有傅灵根堪弯此弓。’又有数纸文字,人皆读不能解,人曰:”惟有傅灵越能解此文。’”灵庆后为军主,灵根为临齐副将,灵越为前军将军。
●卷九
晋张华,初惠帝时,中人有得鸟毛长三丈,以示华。华见惨然。曰:“此谓海凫毛也,出则天下扰攘矣。”陆机尝饷华,于时宾客满坐,华发器,便曰:“此龙肉也。”众未信之。华曰:“试以苦酒濯之,必有异。”既而五色光起。机还问,于时云园中茅积下得一白鱼,质状殊常,以作过美,故以相献。武库封闭甚密,其中忽有雉雒。华曰:“此乃蛇化为雉也。”开视,雉侧果有蛇蜕焉。吴都临平岸崩,出一石鼓,捶之无声,帝以问华。华曰:“可取蜀中桐材,刻为鱼形,扣之则鸣矣。”于是如其言,果声闻数里。初吴之未灭也,斗牛之间尝有紫气,道术者皆以吴方强盛,未可图也。惟华以为不然,及吴平之后,紫气愈明。华闻豫章人雷焕,妙达纬象,乃要焕宿。屏人曰:“可共寻天文,知将来吉凶。”因登楼仰观,焕曰:“仆察之久矣,惟斗牛之间,颇有异气。”华曰:“此何祥也?”焕曰:“宝剑之精,上彻于天耳。”华曰:“君言得之,吾少时有相者言,吾年出六十,位登三公,当得宝剑佩之。斯言岂效欤?”因问曰:“在何郡?”焕曰:“在豫章丰城。”华曰:“欲屈君为宰,密共寻之,可乎?”焕许之。华大喜,即补焕为丰城令。焕到县,掘狱屋基。入地四丈余,得一石函,光气非常,中有双剑。弁刻题,一曰“龙泉”,一曰“太阿”其夕斗牛间,气不复见焉。焕以南昌西山北岩下土,以拭剑,光芒艳发。大盆盛水,置剑其上,视之,曰:“精芒眩目。”遣使送一剑并土与华,留一自佩。或谓焕曰:“得两送一,张公岂可欺乎?”焕曰:“张公将受祸,此剑当系徐君墓树耳。灵异之物,终当化去,不永为人服。”华得宝剑爱之,常置座侧。华以南昌土不如华阴赤土。报焕书曰:“详观剑文,乃干将也。莫邪何复不至?虽然,天生神物,终当合耳。”因以华阴土一斤致焕。焕更以拭剑,倍益精明。华诛,失剑所在。焕卒,子华为州从事。持剑行经延平津,剑忽于腰间跃出,堕水。使人没水取之,不见剑,但见两龙,各长数丈,蟠萦有文章。没者惧而反,须臾光彩照水,波浪惊沸,于是失剑。华叹曰:“先君化去之言,张公终合之论,此其验乎!”华之《博物》多类此。
唐龙图恬静寡欲。天圣中以工部郎中知洪州,舟南渡,徘徊不进。或问其故,答曰:“职由以四月为限,分遽之任,得无获趋利之讥乎?”逾月乃至。当时仕宦者无不愧服。
张宗永,华州人,倜傥不羁,善为诗。宝元中,以职官知建安县。时郑州陈相尹京兆,宗永尝以事失公意。公有别业,在杜县间。宗永知公好绝句诗,乘闲诣之,于舍壁大书二韵云:“乔松翠竹绝纤埃,门对南山尽日开。应是主人贪报国,功成名遂不归来。”庄督录以闻,公览而善之,待之如初。宗永尝有诗云:“大书文字堤防老,剩买峰峦准备闲。”嘉句甚多,往往脍炙人口。
旧制,天下贡举人到阙,悉皆入对,数不下三千人,谓之群见。远方士皆未知朝廷仪范,班列纷错,有司不能绳劾。见之日先设禁围于着位之前,举人皆拜于禁围之外。盖欲限其前列也。至有更相抱持,以望黼座者,有司患之。近岁遂止令解头入见,然尚不减数百人。喜中,予忝在解头,别为一班,最在前列。目见班中惟从前一两行,稍应拜起之节,自余亦终不成班缀而罢。每为阁门之累,常言殿庭中班列不可整齐。唯见三色,谓举人番人骆。
曹武穆知渭州,号令明肃,西人慑惮,由是边境无虞。一日方召诸将饮食,会有叛卒数千,亡奔出境者。候骑报适至,诸将相视失色,公言笑如平时,徐谓骑曰:“吾命也,汝无泄。”西人闻之,以为袭已,皆杀之。
山民云熊于山中行数千里,悉有潜伏之所,必在石岩枯木中,山民谓之熊馆。惟虎出百里外,则迷不知道路。
杨行密之据扬州,民呼蜜为蜂糖。夫蜜、密二音也,呼吸不同,字体各异,亦由茄子、伽子之义。甚哉,南方之好避讳者如此。
山谷言:“余顷与范内翰、纯甫同局。纯甫多能言事。方公初官凤翔时,年尚少,家人每每见其卧斋中,忽蹶起着公服,执手板,危坐久之,率以为常,竟莫识其意。纯甫常从容问之,答曰:“吾时忽念天下安危事。”夫人以天下安危为念,岂可不敬耶。
孙之翰,人尝与一砚,直三十千。孙曰:“砚有何异,而如此之价也?”客曰:“砚以石润为贤,此石呵之则水流。”孙曰:“一日呵得一担水,才直三钱,买此何用?”竟不受。
孙元规知杭州,扌适奸发伏,号为神明。有僧元夕市中,然顶求化,以新寺字。左右施利山积。公出见,立马不行,瞰其情。久之,入呼僧前,诘其奸状,僧惶恐顿伏。又一僧醉卧道上,为逻者所擒。公问其故,僧答曰:“野性所嗜,不能自禁。”又问:“复能饮酒否?”曰:“公家赐酒,安敢不饮?”遂与酒一壶,一引而尽。公戒逻者曰:“速扶师归院,勿使为群小侵侮。”僧明日声鼓登坐,谓众曰:“吾西域之人也,溷迹于此,不幸为此子听识,不可复留矣。”于是结跏跌坐,奄然而逝。其分别淑慝,皆此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