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闻备乘

　　◎中俄交界图伊犁之西，科布多之南，有地名帕米尔，扼西域回部要枢，中国弃为瓯脱。俄人谋英思由此窥印度，乃诡为一图，悉圈我瓯脱阑入俄界，条例山川里道，五色灿然，甚精密可爱。是时，京朝士大夫多讲西北舆地学，若徐松、张穆、祁韵士、李文田等，皆详于考古，而略于知今。兵部侍郎洪钧方出使俄国，亦好谈舆地，尝注《元史。地理志》未成，见俄图大喜，出重金购之，译以中文，自作跋语，名曰《中俄交界图》，以为海外秘本，可傲徐张诸老，献之总署，且得褒奖也。俄人既售其术，潜遣师袭据帕米尔，谋通南方。英人来诘总署，谓何故割地畀俄，总署愕然，以询俄使，俄使检钧所译新图示之，指明两国界线，坚不认咎。钧方寝疾，闻边事棘，始知受欺，且惧谴，疾益剧，遂卒。俄人寻割帕米尔南疆与英和，英俄既定约，中国不能与争，遂丧地七百余里。或云此案洪钧为张阴桓所卖。

　　◎托名著书文士厄于时命，托身卑泽，不能及物，欲借一二空言光显于世，往往依附于人，为富贵强有力者所掩。世传《吕氏》八览成于门客之手，以予观国朝诸著述家，如《吕览》一流者盖不少也。南海伍崇曜以赀雄于一乡，延谭莹于家，为辑《粤雅堂丛书》数百种，各有题跋，殿以崇曜之名，后其书盛行海内，士林交口颂南海伍氏，鲜有道及莹者。《行水金鉴》本郑余庆撰，题曰傅泽洪。《皇朝经世文编》本魏源撰，题曰贺长龄。《续经世文编》本缪荃孙、汪洵合撰，题曰盛康。《读史兵略》本汪士铎撰，题曰胡林翼。左宗棠始入张亮基幕，继入骆秉章幕，今所传张、骆二司马奏稿皆宗棠笔也。李鸿章奏议先为薛福成等拟，后为吴汝纶、于式枚等拟。徐松代松筠撰《新疆识略》，筠遂进呈御览，称为“钦定”。毕沅开府武昌，幕宾最盛，精研史学者推邵晋涵，今所传毕氏《续通銮》一书，半系晋涵裁定，分任纂述者岁久不能具述，盖湮没久矣。至徐乾学谄事明珠，刻《通志堂经解》成，驾名纳兰成德，携板赠之，其卑鄙盖不足道矣。

　　◎江淮巡抚乙巳某月，割淮扬徐海三府，一直隶州建江淮省，改漕督为巡抚，仍驻清河，从修撰张謇议也（原议并割庐、凤）。江苏全省疆域不及川蜀四分之一，苏、宁各驻布政使司，督、抚分城而治，既割弃江北，总督权限不出江宁一府，一切理财、用人，捕盗、剿匪，如治丝而棼，不可骤理。苏人官京朝者推左都御史陆润庠为首，联名力争，请收回成命。江督周馥亦以为言，乃罢行省，改设江北提督，简用刘永庆，体制一如总漕。永庆，河南人，袁世凯姻党，以试用道从世凯练兵，充军正使。既超擢提督，兼侍郎衔，节制镇道以下，俨然开府一方，专奏报，比于督、抚矣。

　　◎一门两皇后两福晋三夫人孝钦为嘉湖道惠征女。惠征没于任，遗二子二女，子长曰桂祥、次曰兆祥，女长为孝钦、次为醇亲王奕讠福晋，自是连三代皆婚帝室。桂祥三女，一为隆裕皇后，一为顺郡王福晋，一为泽公夫人。兆祥女为澍贝勒夫人。桂样子曰佛佑，佛佑女为伦贝子夫人。澍贝勒见孝钦专，德宗孤立，心不平，由是与夫人不睦。孝钦大怒，圈禁高墙累年，至宣统初始释。载泽、溥伦皆缘妻宠，出而任事。载泽尤横，以其夫人与隆裕为同胞姊妹，时往来宫中，私传隆裕言语以挟制监国也。

　　◎蒋式星参庆王高宗十七年，庆僖亲王永薨，子绵ê嗣。绵ê薨，子奕彩嗣。奕彩薨，无嗣，两叔绵悌、绵性争爵，诏两斥之，以性子奕为绵ê后。初封贝勒，后封亲王，辛丑回銮后浸浸用事。既领枢务，五福晋争宠，各通贿赂，积存金钱日益增多，寄顿汇丰洋行达百万。道员吴懋鼎为汇丰司会计，私以告御史蒋式星，式星劾之，事下尚书鹿传霖、左都御史溥良查办。奕大惧，遣使先与吴约，愿割其半以借券还之，请勿宣，吴许诺。翼日，传霖等至，呈其簿据观之，凡巨室所存母金皆隐其名曰某堂、某会。传霖等不能辨，亦不愿穷竟其事结怨于王，遂以查无实据入告，而式星斥还翰林院，懋鼎浸浸富矣。

　　◎督抚各私利权直省分疆出入皆有定制，沈葆桢与曾国藩争九江关税，军兴时已不相让。边瘠远省受内地协饷，皆由户部指拨，督、抚不得以私谊相通融。自张之洞由山西调广东，挟赀二十万以往，权南洋督篆不百日，搜索江宁财赋弥补武昌。天下一家，视去留为厚薄。踵其迹者张曜，移毅军防山东，令河南供其军饷，两省腾章相诋，屡见邸抄。柯逢时升广西巡抚，临行奏拨江西统捐二十万，岁协桂军，藩司不能与争。逢时本出张门，好大喜功，颇与之洞相似。

　　◎疆吏调员辛丑款夷后，捐例大减，江苏试用道多至三百余员，然皆限于流域，非特旨升调，终身不出。本省近岁以来，督、抚量移之际，既掣乱其财政，又牵动其私人，累然如幕客官亲，相率尾之而去，锡良赴四川，调蔡乃煌等十余员；柯逢时赴广西，调王芝祥等十余员；周馥赴广东，调沈桐等二十余员。自是习为故事，疆臣援案以请，辄降中旨允之。奉天将军赵尔巽、两江总督端方调人尤猥杂，见之邸报者有废员、有学生，有选人、有部曹、有中书、有编修、有庶吉士，各视交谊厚薄，随地位置，同僚皆侧目相视，莫可如何。随岑春煊入粤者曰张鸣歧、祖绳武，鸣歧以候选同知不数年遂至巡抚，绳武因柳州兵变丧其首领，其亦有幸不幸欤？

　　◎光绪朝政府自光绪元年至三十二年，前后秉枢政者三十一人，罕能以恩礼终者。恭亲王奕、宝、李鸿藻、景廉、翁同以甲申被劾黜。同再入再黜，且削职禁锢于家，左宗棠以外任黜，张之万、额勒和布以甲午被劾黜，阎敬铭以宠衰予告黜，孙毓汶、徐用仪以乙未与同不合黜，钱应溥以戊戌政变引疾黜，廖寿恒以阿附康党自疑黜，王文韶以争废科举黜，礼亲王世铎以庚子随扈不及黜，赵舒翘、刚毅、启秀以纵容拳匪黜，旋诛死，鹿传霖、荣庆、徐世昌、铁良以丙午厘定官制黜。其克终于其任者，唯文祥、桂良、沈桂芬、许庚身、潘祖荫、荣禄而已。今在位者四人，世续、林绍年新入，未有建白；庆亲王奕、瞿鸿礻几屡被弹奏，以诡遇免。甲申五大臣之同日退值也，或云醇亲王奕倾奕掂，或云毓汶倾同，疑莫能明。后询思南程编修，乃知为盛昱所劾。闻盛昱上奏时，置酒意园，诸名士毕集，谓五臣且受申斥，不疑遽罢也。薄暮见谕旨，举座失色。继任者为世铎、额勒和布及之万、敬铭，盛昱复历诋之，谓不及旧政府远甚。太后怒曰：“盛昱利口覆邦，欲使官家不任一人！”裂奏抵地大骂，自是蹭蹬不起。翁、李皆清流所依附，是时陈宝琛方视学江西，闻朝变不怿，按临至瑞州，以“闻道长安似奕棋”命题，一生构思不及，拾西沤陈句入诗，有“天心收拾易，国手主张难”两语。宝琛赞赏，朗诵不绝，拔高等。

　　◎近人书画戴熙画迹初不贵重，南皮张之万一意摹熙，不惜重金购之，声价顿起。予甲辰游厂肆，以十二金购一便面，友人李希圣见之，犹以为不甚得意之作。同治时钱澧尚无书名，翁同学钱书，极力游扬，名遂高出刘墉、王文治之上。奉新许振出祁｛穴隽｝藻门，其书可乱祁；杨翰与何绍基友善，其书可乱何，掩其下款，虽厂贾莫能辨。近所见同书多系许叶芬、祝椿年伪笔，成亲王书多系葆初伪笔。皖人姜筠画山水，嫁名王，绝有佳者，虽亲密至好求其片缣，非先赠润笔不予。大约文艺之士或传或不传，亦各有命，非可以力争，死后得一知己，胜于生前十倍。尤侗、袁枚才名倾动一时，世愈远而价值愈轻，则中有所不足也。

　　◎督臣凌蔑司院张之洞督两广时，潮州府出缺，私拟一人授藩司游百川，而百川已许巡抚，遂压置勿用。之洞大怒，即日传见百川，厉声责曰：“尔邈视我而媚抚院，亦有所恃乎？”百川渝曰：“职司何恃之有？旧制，兵事归总督、吏事归巡抚，职司居两姑之间难乎为妇，不得不按制办理。”之洞益怒曰：“巡抚归总督节制，天下莫不知之。汝安从得此言，其速示我，我当据汝言入告，以便脱却吏事不问也。”百川惧，归检《会典》，仓卒无所得，忧之至呕血，之洞持之急，遂谢病归，自是广东政权尽归督署而巡抚成虚设矣。后戊戌变政，凡巡抚与总督同城者悉裁罢之，不数月，孝钦再出垂帘，下诏复设如故。诏言：“督、抚分管兵政、吏治，虽同居一城，各有所司，毋庸裁汰。”如百川前所云云。乃知总督兼辖两省，以资策应，盖国初专为用兵而设，遇兵事则有节制巡抚之权，吏治非所问也。之洞非懵于掌故也，平时恃才傲物，狭小汉家制度，故事事把持如此。

　　◎南党北党李鸿藻好收时誉，诸名士皆因之以起。光绪初年，台谏词垣弹章迭上，号为“清流”，实皆鸿藻主之。唯邓承修、边宝泉无所依倚，鸿藻每入见，凡承旨询问，事不即对，辄叩头曰：“容臣细思。”退朝即集诸名士密商，计既定，不日而言事者封事纷纷上矣。南皮张之洞、丰润张佩纶尤为鸿藻所器重，鸿藻欲援之洞入军机，孙毓汶等忌之，遂以内阁学士出抚山西。又欲出张佩纶，鸿藻坚执不可，卒有马江之败。宠之适以害之，非鸿藻所及料也。鸿藻引拔多直隶同乡，世称为“北党”。迨翁同，潘祖荫出，南党稍稍盛，然视二张声气不及远矣。

　　◎外务部媚夷吾友张若虚曰：“外务部不撤，夷难且未巳。”闻者莫不怪之。若虚又曰：“国际交涉凡数六端，朝聘、燕飨属礼部，民教争讼属刑部，立约通商，国债属户部，海陆军战事属兵部，铁路、矿务属工部，凡当世所称洋务皆内政也，何外之有？”世人盖潜笑之。顷岁部丞顾肇新、陈名侃，参议邹嘉禾、雷补同等最为用事，侍郎伍廷芳持论不合，即挤去之。堂司官坐拥厚糈，专恃媚夷为固位计，狡者作伥，钝者作媒，其能知外部为中国朝廷所设者，盖无几人。安徽争铜官山矿，部臣告皖抚曰：“皖南北矿产甚丰，此区区者何必与较？”丙午南昌教案起，初许赔六十万，江西京官联名力争，部臣曰：“南人多野蛮，不重创之，何以警后？”其纰谬若此。后士气日嚣，亦自知其非计，遇事辄电询疆臣，候疆臣复电，即声称准某督、抚咨云云，不置可否，为脱卸之计。当时至称外部为“德律风公司”，盖嗤其但知为人传话。曩译署未兴，地方官各有交涉之权，遇事执理不屈，外人亦无如何。既设署招引，辄麇聚而吠于朝，外吏惧得罪，不得不曲意从之，于是教案日棘，奸民乘之以起，有盗卖浙西、皖南矿产者，有盗卖陵地者，有购取洋旗设商行偷漏关税者，口角细故起争端，辄烦主听。予初疑张君之言过高，至是乃大折服。

　　◎铁路光绪二年，英人就上海租界辟铁路通吴淞，江督沈葆桢大惧，以二亿八万五千金购归中国。此为内地开通铁路之始。六年，俄人以伊犁故与我不协，沿海戒严。新疆巡抚刘铭传请筹办铁路，李鸿章赞之。参议刘锡鸿使德意志归，力陈不可者八，朝廷亦勿诘也。自是以来，强邻眈眈，边事大坏，其北则俄之铁道已及珲春、恰克图，又西北至七河；其西则英之铁道已抵独吉岭，又转而西南以及蛮暮；其南则谅山牧马铁道与法为邻。一呼吸间，三国之师已践我户庭。于是湖广总督张之洞始有芦汉铁路之议，迟之又久，至二十一年定约借比债，始克兴工，阅十年而工竣。是时，西人习知铁道利益，倾资极力包揽，凡京津、津榆、淞沪、津镇、沪宁数大支路悉归掌握。东南各省恐其蚕食不已，谋先发拒之。出使大臣梁诚首倡议赎粤汉自办，内则张之洞为主，遂废美约，举郑观应为广东督办，黄景棠佐之；袁树勋为湖南督办，王先谦、余肇康佐之。各省同时并兴，江西举李有，福建举陈宝琛，浙江举汤寿潜，安徽举李经芳，四川举胡峻，潮汕举张煜南，然皆徒手号召，不名一钱，不得已乃议捐派。闽、蜀亩捐最苛，皖、蜀彩票捐最琐。经芳议抽米捐，芜湖商惊徙远避，几酿大变；江西试办盐捐，不一年短销官引十余万，乃改办九江米捐。百物腾贵，穷民轻弃乡里，游食四方，盗乃盛于此时矣。

　　◎科目盛衰本朝最重科目，咸、同时俗尚未变，士由异途进者，乡里耻之。左宗棠以举人参楚南戎幕，叙功至郎中，加卿衔，曾国藩、胡林翼、宗稷辰交章论荐，坚不就官，乃欲请咨会试。文宗谓郭嵩焘曰：“左某年且五十，可劝令早出，何改以进士为荣耶？”奉新许振从国藩游最久，屡次军营保奖，皆辞谢不受，卒入翰林，擢道员，官至广东巡抚。江西人嫁女，必予秀才。吉安土俗，非士族妇人不敢蹑红绣丝履，否则哗然讪笑，以为越礼。新翰林乞假南归，所至鼓吹欢迎，敛财帛相赆，千里不赍粮。庐陵周氏、泰和萧氏由淮鹾起家，拥赀各数百万。新法初行，巡抚柯逢时劝令输财市义，为奏奖京堂，两家子弟皆不屑。周维藩选拔萧敷德、敷政兄弟，先后领乡荐，极力营求，一举掷数万金不惜。光绪庚子以前，予亲见者尚如此。后遇永新龙舍人于京师，询其遗俗，今不然矣。诸生焚弃笔砚，展转谋食四方，多槁死。翰林回籍措赀，俗名“张罗”，商贾皆避匿不见。科举废，学堂兴，朝局大变，盖不独江西为然也。近岁十一科殿撰陈冕早卒，黄思永由狱中赦出。久之乃还原官。赵以炯、刘福姚、骆成骧皆困踬不起。后进若刘春霖、王寿彭入进士馆，屈伏充生徒。张建勋、吴鲁稍通声气，同时简放学使，又投之吉、黑。夏同游学东瀛，三年毕业归，自循其发已割辫，改易西装，妻孥相对悲咤。唯张謇以经商致富，人皆艳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