啸亭续录


  ◎褚筠心褚筠心先生廷璋,长洲人,为沈文悫公弟子。少时与赵舍人文哲、曹学士仁虎等结社,号“吴门七子”。诗宗盛唐,无宋、元卑靡之习。尝修《西域同文志》,谙习新疆古迹,所作西域咏古诸诗,音律尤苍凉合格。先恭王尝曰:“近世不为袁、赵所惑者,惟筠心一人而已。”性直梗,和相秉权时,先生以其非科目中人,不以先辈待之,和相慊然。以考事中之,改官部曹,先生终身不谒铨选,曰:“此膝不为权臣屈也。”尝赏鉴余诗文,临归时,余题四律赠行,先生即日挑灯和之,其末作《玉胡蝶词》,尤多规劝,余心感其言。然性纡缓,多为人所愚,任湖南学政归,以宦囊开凶肆,以其利溥,人争笑之,而先生不顾也。

  ◎宁秀生有髭纳兰侍卫宁秀,为太傅明珠曾孙。生时有髭数十茎罗罗颐下,年弱冠,颜貌苍老宛如四五十人。未三十即下世,其家因之日替,亦一异也。

  ◎张汉潮渡汉江嘉庆戊午夏,教匪张汉潮自秦窜入楚境,势甚猖獗。楚督景安畏懦,远避武昌,贼如风飘豕突,无所抵拦。汉潮欲渡汉江以窥全楚,时汉阳最为富饶,市廛毗连数十里,甲于天下,闻警,商贾惊避,有老贾某祈于关帝庙。会大风骤起,飘泊贼人舟楫,毙于江者如鹜也,汉潮亦落水得拯,因狼狈返秦中,自是不敢东下,逾年乃为明参政亮所擒。当时假使贼得济,蹂躏江、淮,其祸不可问矣。信夫,国祚昌炽,水伯得以默为佑护也。

  ◎稗事数则乾隆末,定王屡摄金吾印信,正阳门外火灾延及民居,王驰救之。有娼家避火,群立巷口,粉白黛绿者数十人,王不识,诧曰:“是家女子何若是之多也。”人争笑之。

  陈春淑副宪,性梗直敢言,满朝以怪物目之。广赓虞侍郎尝谓余曰:“仕途以我与王暨陈副宪为三怪。”殊为愤懑。余笑曰:“吾今日诚为周处矣!”盖狎以广为虎陈为蛟也。后春淑降官编修。尝路遇余,余降舆立市间语移时,舆夫皆诧,私语曰:“是何傺老翁,而王为之谦逊若此?”余闻之,笑谓亻兼者曰:“非轿夫不能道此语也。”

  张靖逆秉枢言乾隆中有某散秩大臣,尝侍班而冠缦忽断,不及缝纫。恐上出见之,乃以下僚启事笔于颈下绘之如缦然,人传为笑柄云。

  宗室镇国公永玉尝馈蒸鹅于顺义侯田公国荣,阍人误以蒸鸭告之。田诧曰:“吾年已老,从未见此巨鸭也!”后食始知之。

  有某公家素贫,得上赐人参票,喜极过望,感激涕零。是日上祀雩坛,某不及伺上回宫,乃于天桥路侧泥首称谢。成王笑曰:“自有郊祀以来,从未有在此叩首者,某公此举,恐桥神亦有所惊讶也。”

  曹剑亭之劾和相家奴刘全,余已载前卷。或有訾之者曰:“公尝狎昵某伶童,后为全所夺,故公衔怨劾之。”后廿余年,花晓亭侍御杰之劾鹾贾查有圻侵冒国课,人复以此语归之。甚矣!不乐成人之美若此。

  甘啸岩先生运源,为忠果公曾孙。幼师刘海峰,书画精绝。诗文上宗七子,殊有豪气,为旗籍文士之冠,然不甚工楷书。有某大臣延其书写奏牍,先生以灵飞经法为之,某公大怒,挥之门外,曰:“甘某名望若尔!乃其书法尚不如吾部曹胥吏之端楷也。”

  哈军门攀龙,为将军元生子。元生随鄂文端公征苗有功,军门子国兴复以勇健著,三世拥旄,时人荣之。公为回属,素禁豕肉。外祖舒直恪公(名见上卷)。任西安将军时,与公甚善,尝请会食。哈公每嫌蒸羊品味不佳,异日庖人潜以猪肉托羊馔,哈食之甚美,褒奖备至,初不觉异味也。

  张文和公晚年颇以谦抑自晦,每遇启事者至,动云:“好、好。”一日有阁中胥吏请假,公问何事,曰:“适闻父讣信。”公习为常,亦云:“好、好。”舍人等皆掩袂笑,而公未觉也。

  褚筠心学士于庚寅科同国学士柱典试江西,国故文理庸劣,而不许褚同定一卷,乃自为批阅。同时全阁学魁与边学士继祖典试浙江,全故疏懒,终日不阅一卷,任边选中。时人谚曰“全亏边继祖,裹住褚廷璋”云。盖北人呼亏裹与魁国同音也。

  成王性滑稽,遇事喜作反语。自言直枢庭时,尝召见,上适阅明参政亮捷报,命王阅之。王习为常,奏“此战惜未获渠首,使张汉潮得擒明亮,始为佳事”。上正色曰:“若是则不佳矣!”王始省悟,免冠叩谢出。

  赓阁学泰,满洲人。中己酉孝廉。以资深历显职,面目臃肿,人争厌之。与人言习语“可不是”三字,人以“赓可不”呼之。宗室辅国公晋隆,性滑稽,一日于坐中骤问赓曰:“今日天气甚寒。”赓习以可不应之,又云:“君观某大臣貌可作龙阳否?”赓亦漫应之,为某大臣所责,至跪谢乃已。

  明副军泰,宁夏驻防人。以功绩氵存至副都统,人多粗疏。一日带领引见,时明司镶黄旗汉军,其都统为荣恪郡王,王又兼摄领侍卫内大臣,故事,领侍卫府阶最高,故先入殿,明睹王即偕入。定制,一品官皆赐坐,上命之坐,众大臣叩头谢,明亦随之叩坐如仪。为上诧之,明始知误,免冠谢罪,即日罢之。

  ◎王文靖王文靖熙,宛平人,为文简公崇简子。少年登第,章皇帝喜曰:“公辅器也。”然当草创之际,非习国书无以济大事,乃命供奉内廷,上亲为之教习清文,兼习释典。与孙学士承恩、麻文僖公勒吉日侍西清。上登遐时,命公与文僖同撰遗诏,因授顾命。康熙中正首揆。吴逆叛,其子应熊因尚主故留京师,时莫敢言。公首劾之,其疏要语云“不斩应熊,无以寒老贼之胆”云云,仁皇帝乃正应熊之罪,时人快之。公家训云:“祭墓无以牲牢,惟以蔬果代之。”人有言其过俭者,公曰:“今以宰相祭墓,诚为太俭,然日后子孙侪于庶人时,则易于措办,若敖氏之鬼不至于易馁也。”人服其言。薨之日,都城士民皆往送丧,为之罢市,其感人也如此。

  ◎查初白国初诗人,以王、施、宋、朱为诸名家,查初白慎行继以苏、陆之调著名当时。其诗句亦颇俊逸峭劲,视西崖、义门诸公自为翘楚。公以晚年入翰林,尝随驾木兰,褒衣服行山谷间,仁皇帝望而笑曰:“行者必查某也。”其风度如此。晚年家居,以弟嗣庭狱,缇系入京。宪皇帝阅其诗曰:“查某每饭不忘君,杜甫流也。”因免其罪焉。

  ◎先恭王之正先恭王性刚直,某相国当权时,与余邸为姻戚,先王恶其人,与之绝交。又当时誉鄂文端公相业,先王颇不以为然,曰:“居相位者,当有相度,西林偏袒乡党,非持平天下之道也!”素喜刘文正、裘文达、曹文恪诸公,每训连必以诸城为式。文恪薨,王亲临其丧。壬戌冬,路过三河旅店,见壁有文达诗,挑灯属和,涔然泪下,其真挚也如此。又善料事,甲午秋,王伦叛于寿张,率党北上,围临清,势甚汹恶。王笑曰:“贼不西走大名,南下淮、扬,而屯兵于坚城之下,此自败之道也。”逾旬,果为舒文襄公所灭。又石峰堡回民叛时,王曰:“西北用兵,当决水道使其涸守自毙。”后阿文成公果用其计以破贼。当缅甸用兵时,王尝咎其不用火攻,后连见明参政亮述先王言,公曰:“当时吾尝屡言于文忠叔,奈蛮地匝月无风,难以施行,亦天意耳!”又与先王言不谋而合也。

  ◎张夫子明监军张公春于大凌河被擒,见太宗不屈,上挽弓欲射之。先烈王谏曰:“此人既不惧死,奈何杀之以成其名!”上从之,命达文成厚养之。公独处萧寺中,聚徒课读,一时开创名臣如范忠贞、宁文成辈,皆曾执经受业者也。居数年卒,上厚葬之,时人比之文中子教授河汾诸徒,所以启唐之基也。自古款待胜国忠臣莫之能及,既能全彼之忠,又不伤我之德,以元世祖之戮文文山,视我文皇殊有愧也。满大臣某入都后,告明臣某曰:“汝国有一张夫子而不知用,反为我国教育英才,诚可惜也!”余尝读明臣奏疏,至有毁公为李陵、卫律者,真所谓颠倒黑白矣!

  ◎海神祠瀛台中有海神祠,塑明内官像三人祀之。传即熹宗于南海覆舟时拯帝所溺毙者,帝封三人为河神,因立祠以祀之。按当时正人君子为魏阉所害者,指不胜屈。其辽左、奢安殉死诸公,如王三善、张铨等,亦颇有人。帝罔知怜恤,乃煦煦于溺死之阉,亦可谓厚其所薄矣。

  ◎佟昭毅佟昭毅公巴笃理,为忠正公养正之族侄,国初时,随忠正来归。从征朝鲜、北京、遵化、大凌河诸战,皆有功。天聪甲戌,为明曹忠果文诏所害,文皇甚惜之,赠三等昭毅伯,世其家,近日大宗伯永庆是其裔也。因思北周时有斩齐将高敖曹者,周人岁赐其帛,至周亡犹未已。曹忠果乃能摧斩大将,实为明将中难能者,庄烈帝不惟不赏其功,乃反以忄匡怯论戍,吴兴化屡救之不报。赏罚颠倒若此,欲国不亡,乌可得乎!

  ◎吴六奇吴六奇,浙人。少负大志,家奇贫,落拓乞食,冬日袒身行市中,英爽如故。查孝廉伊璜奇其人,尝加固恤,公深感之。后仕粤西桂王时尝有功,至总兵官。投诚本朝,随尚平南可喜屡擒海寇有功,氵存至提督。孝廉尝以与修伪史故,株连狱中,几不能免死,公特疏为之解救,卒白其冤。因聘查至粤中,厚为赠赆以归。其署中有峻石高数丈,查爱之,摩挲抚惜,因醉题“绉石”,次日遂失石。及抵家,石挺立其庭中,盖吴潜使人运至矣。今越中传为佳话云。

  ◎郭尚书郭尚书四海,纳兰氏,为金台吉之后,即明所谓海西部落也。以父荫康熙间屡任无仕,尝以宗伯兼摄司寇数年,亦异数也。然闻其多权术。任科道时,有以贿进者,公于夏日,皮冠重裘围炉斗室中见之。继乃仍登白简,其人反噬,公诘其谒见时日。其人言衣冠居处状,众以为必无之理,乃脱身事外,亦巧宦之极者也。

  ◎赵恭毅赵恭毅申乔登第后,以古道自居,人争厌之。公托疾归,曾买妾媵,其家故宦族女,以负债故卖之。公觇知之,慷然曰:“吾奈何乘人之急以污其节,冯商之举不可为之继乎!”乃立送女归家。事渐闻于朝,仁皇帝知之曰:“此古谊之士也!”公闻命出,氵存至公卿,以廉直著。任司寇时,廉邸伶人杀人,欲倩公出其罪,公谢曰:“天子之法,不能为王屈也。”宪皇帝重其人,登极后,屡奖誉之,以为人臣之式云。

  ◎费襄庄之杀活佛费襄庄公之平噶尔丹(事见上卷)。久炫耀于人耳目。公尝随仁皇帝之番僧寺,番僧之号活佛者见上颇倨傲,公即挥刃斩之。上尤其行,公曰:“番僧虽尊,亦人臣也。岂可使其倨于君父前,乱我国法。使其果有异术,则臣抽刀时,伊早令伽蓝辈按捺,不延颈待戮矣。”人争服其言。

  ◎百菊溪制府百菊溪龄,张姓,内务府人。成壬辰进士,馆选编修。尝领署事,阿文成公见曰:“公辅器也,异日功名当不在老夫下。”其后官阶蹭蹬,翱翔科道者二十余年。公颇热中觖望,韩旭亭师尝曰:“大器晚成,公无须躁进也。”今上亲政后,立擢山东按察使,不数载遂至封疆。公性聪察,遇事敏干,赏识人材,如朱白泉廉使、温臬使承志,皆拔自微员,故人乐为之用,以集大勋。其再任粤东时,百姓匍匐庾岭,以迓其纛,盖恨其来迟也。时海盗充斥,连樯百舰,出没波涛间,人莫敢撄。公任温、朱二公入盗舰中,说匪首张保降,保观望未果。朱觇知其妻郑一嫂颇勇健,保素畏之,乃以赕ク百万馈之曰:“百公良吏,非前诱降以邀功者,时不可失也。”温,山右人,故年少美丽,遂潜入郑寝中解衣酣寝,诱郑以荐枕焉。郑氏因慷然曰:“同辈中几见有白首贼耶!纵微公至,妾亦解甲降矣。”乃说保曰:“吾所以赘汝者,以汝有丈夫气也,今察之,非知时事者。向来海上诸雄所以能肆掠者,盖因督臣懦弱,不敢卒撄其锋,今百公健吏,反前所为,必欲尽殄灭其党类以报天子。今不及早稽首军门,则其兵朝暮下,汝辈俨如齑粉,妾不欲同君尽也。请自今始,断其缡袂,各行其志可也。”保畏惧,因同郑降。公复督率将帅攻乌、石二匪,炮石骤发,二匪艇皆倾靡,海水为之色赤,粤东洋匪尽歼,实海上第一功也。事闻,加公宫保衔,赐双眼花翎,朱、温诸公赏赉有差。公貌岐嶷,面如削瓜,虽谈笑间而凛然有忿状,使人望生畏心。初任封疆,以廉直自矢,下民以包龙图比之。逮夫名誉既彰,乃顿改初节,搜求苞苴,动以钜万。闻其为江南制府时,每出巡阅,后车数十乘,征收珍错海物至数百桶之多,他物称是。又以重贿交结权要,侦探秘旨,然后傅会迎合,故人莫敢撄其锋锐。初颐园大司马素不直公所为,因巡察江南时露疏劾之。上命重臣往查亏帑,公左右阻袒,初卒以不实罢职,人颇不满公所为也。尝为御史吴云参劾,终莫能害。丙子冬,以劳瘵死,上下诏褒宠之。继以讳灾为松相公所劾,始罢其奠焉。

  ◎李仲昭李御史仲昭,番禺人。少生海隅,洞知盐荚利弊。长芦盐课有易称之弊,每引浮数百斤,以致壅滞难消,动损国课。又有鹾贾查氏,富逾王侯,交结要津,人莫敢撄,故鹾政日见疲弊。公补官旬日,即露章劾之,枚举其弊。上大怒,命留京王大臣审讯,咸皆引服,查有圻论戍,其余降革有差,人争快之。未逾年,公卒以调取文卷故,为台长所劾,罢归。其中奥援未易知也。

  ◎李鸿宾(海疆之祸,鸿宾为两广总督时贪而纵之,致令该夷肆行无忌。养痈贻患,自鸿宾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