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页
- 史藏
- 志存记录
- 书院学规
书院学规
刘光蕡:味经书院时务斋学规
清光绪二十一年
予承乏味经有年矣,愧无实德足以感发诸生志气,振奋有为。而时变日棘,非人人卧薪尝胆,不足以御外侮。而辑中夏古谓:四郊多垒,为卿大夫之辱,地广大荒而不治,亦士之辱。今以中国之大,不能御一日本,割地赔费,无辱不有,非地广大荒而不治之实乎?吾辈腆颜为士,不引以为辱,无论无以对朝廷也。试思外祸又发,天下之大,何处藏身,各有父母,各有子孙,读书无科举之路,经商无贸易之途,工无所用其巧,农不免税其身,中国之患尚堪设想耶?欲救此患,必自士子自奋于学始。人才辈出,不臻富强者,无是理也。今与诸生约,各存自励之心,力除积习,勉为真才,日夜有沦胥异类之惧,以自警惕于心目,则学问日新月异,皆成有用之才,岂惟余有厚望,亦吾陕之幸,天下之幸也。谨条列其端于后:
——励耻
今日士子孰不读书,而终无用者,非书无用也。经史如天之雨露,然其灌溉心与养草木之苗无异,由善念而读书则成良才,由俗念而读书则为恶卉。人心皆良而非恶,一念之岐,终于千里,孟子所谓善利舜跖是也。吾辈用功当从此下手。无论何书,每读时先问读此何用,则心中行有主宰,一线穿去,有条不紊,才识日增而且易于记忆,此即程子所谓立志,朱子所谓穿钱之索子也,而吾归之励耻者。人惟心有所耻,则内若负疚,无时间断,心密气奋,志自专而力自果,则知耻尤立志之本也。今之仕途虽杂,东事之兴(东事之兴:指中国与东邻日本之间的甲午战争。),其当大任者杂途乎?抑曾读书称士子者乎?此日之书无用,当日读之之志非也。读书不立志,愈读愈坏,则皆自不知耻始,吾辈须力戒之。
——习勤
今日天下之患,惟惰为甚。而惰之患,亦惟土为甚。文武分途,弓马之事,士皆不习见,见兵刃则动色,闻炮火则战栗,养成嫩脆之骨,其妖弱甚且同于妇女,全失古人桑蓬(桑蓬:桑弧蓬矢的省称。古时男子出生,以桑木作弓,蓬草作矢,使射人射天地四方,寓意男子志在四方。桑弧蓬矢,又作桑弧蒿矢。)之意。前数十年,友人游京师者,谓士大夫衣饰全效妇女,将终蹶而不振,今其言验矣。古者士子进身皆以射,乡大夫宾贤能,天子选士择官,射与礼乐并重。管子处四民,所谓士乡者,战士也。即春秋左氏所记,所谓士者,亦多指战士。至战国始有策士,以口舌取官者,然则劳力之事不可谓非士之当为也。夫孟子所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似士但当讲习讨论,以益其智,如周公之仰思待旦,孔子之忘寝忘食,然知劳心之人,未有惮于劳力者,惮干劳力之人,未有能劳心者也。孟子谓,当大任必先劳其筋骨。劳则坚凝,不劳则脆嫩,以脆嫩之筋骨,如何能膺艰巨。五胡乱华,陶士行运甓习勤,今日之时势何如,可不以士行为法哉?有志之士,其学问当自习勤始。
——求实
外人谋富强,中国言仁义,岂吾圣人垂训不能富强,而以仁义贫弱天下哉?外国之富强有实事,中国之仁义托空谈,故中国不敌外洋。非仁义不敌富强,空谈不敌实事,其弊亦自士子读书始。束发受学,但知读书为作八股之资,不惟与世事无涉,并与自家身心无涉。故读道德之言,亦知圣贤谈理之精,读经济之言,亦知名世论事之切,发之八股何尝不言之有物,持之有故,而技止于此。举圣贤所遗之经史子集,不过为一大兔园册子①,一旦身列仕途,问以家国天下之事,皆欲索之仓卒,而毫未预为之计,天下事安得不坏。故士非士,吏非吏,官非官,兵非兵,工非工,刑非刑,一切用人行政均以八股之技从事,代他人为言而与己无与,成为虚浮之天下,而外敌乘虚而入矣。故今日之弊,非矫虚以实不可,矫之亦必自士子读书始。凡经史中所言之事皆以为实,而默验之身心,必求其可行,而不贵其能言,则心入于事理之中,言未有不真切者,而文亦精进矣。求一得两,何惮不为?
——观时
水镜云:识时务者为俊杰。此“时”字,以目伏龙、凤雏,人以为豪杰之趋时,不知即《易》之时义,《中庸》之时中。盖天地之机日新,帝王之政事,圣贤之学问,吾辈之识见,不得不求日新,以合天地之气运。日新即日变,变而能新,则时义、时中之谓也,故孔孟不取老庄之言,而用黄帝尧舜之道,治春秋战国之天下者。以时隔二千余年,道当穷变通久也。今日之天下,黄帝尧舜之天下也。混饨可易而文明,文明亦可易而机巧,欲变通久即孔孟之道也。士生今日,徒抱唐宋以来之成迹,而不统观开辟以来之变以印证今日,必不足以持今日之变。故士子读书以识今日时务为第一义。凡读经史皆与今日时势相证,思其合,且思其所以不合之故,则书皆有用,士成通才矣。
——广识
今之为政难矣,不胸有五大洲之国,不足以安一洲之一国,学以为政,非悉五大洲之政事、文章、人情、物产,亦何以为学。况西人驱使无情之水火,无形之气风,一草一木之微,皆想入非非,化无用为极有用,硝磺及炭是也。使有言于四五百年之前者,则必议其妄,今果何如耶?况经国大犹历代不袭其迹,而意未尝不同。不知其迹之异,则泥古而鲜通;不知其意之同,则执迷而不化,未有能应今日之变者也。宜于古今治乱兴衰之迹,深求其故,了然于心,而于外洋各国立国之本末,亦兼综条贯,则遇事自分晓,不难立断,而措置从容,无不中节矣。
——乐群
今日人心涣散极矣。《易》言:“涣其群元吉。”今何以不吉?盖涣其名利之私,而群其道义之公,涣之正所以群之,故继之曰:涣有孚匪夷所思,圣人何尝不重天下之群哉。吾乡人士习秦人无党定语,多独学无友,孤陋寡闻,执高头讲章之说,自以为是,与世事全形隔阂,乃闻人之长而必言其短,见之人短而特甚其词,此争名之心发于外也。居处饮食不相让,学问事业不相谋,此争利之心蕴手中也。及至居官,以空疏之识竞名利之私,其能不嫉贤妒能,贪荣慕势,如《诗》之所谓忮者乎?官方坏,则事事失人心,今日人心之涣,未必不自吾辈存心酿而成之也。孔子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自爱名节,则矜而不党;不贪名利,则不争而能群。能群即胞与之仁,不群即土崩瓦解之势,《书》所谓“亿兆人,惟亿兆心也。”《易》于极涣之后,许以元吉象,以有孚幸,以匪夷所思。萃人心之涣,其权不能专责之士,然士亦有人心世道之责者也。有志者事竟成。吾辈所得为者,吾自勉之。匪夷所思,安知不为今日之谶哉。
以上六条,诸生果信予言,潜心学去,他日必有益世用,予日夜所祷祀者也。既谓士须以八股进身,则励耻求实,必不屑窃为文徒恃空言;从事经史,体以身心,而文有根底;审时广识,文必精切,宏肆场中,易于制胜,习勤乐群,则朋友讲习,日夜不倦,文事日精进矣。凡八股,皆以发挥圣言,上六条则以圣人之言而以身为之者,世岂有身为其事而不如徒言之亲切者,诸生果实从事于此,倘有妨八股,予甘任其咎。
●崇实书院
在泾阳。清光绪二十三年,督学赵维熙奏建格致实学书院于味经书院东。院成,改名“崇实”,有计堂架楹,堂前东置日晷,西筑通儒台。堂东西有致道、学古、求志、兴艺斋。设院长人、分教人。其课程设置注重格致、英文、算术、制造。分政事、工艺二斋教学,仿味经书院设时务斋,订《书院章程》条,进行教学改革。二十七年,督学沈卫奏请并入宏道书院。
刘光蕡:崇实书院学规
清光绪二十三年
予于乙未春间,为味经诸生拟学规六条:一励耻,二习勤,三求实,四观时,五广识,六乐群。其时拟集股购机器纱织,有效,再建实学书院,予故先以此勖诸生。继辟时务斋为书院之先声,盖恐集股不成,不能别构书院也。今幸书院已成,省宪筹备膏火,顷奉旨特变科目,诸生当无不痛除故习,以勉承明诏矣。然绎诏旨,六门特祛词章之虚,以从政艺之实,适符崇实命名之意,非举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法弃之以从西政,举孔孟以来相传之道弃之以从耶教也。然则诸生欲为实学,当自有实心始。实为尧舜以来相传之族,则当实心以求保种;实为学习孔孟之徒,则当实心以求保教;实为大清数百年之士民,则当实心以求保国。实心求之之法,仍不出前予所拟六条,请再引伸其说以告诸生。
周子云:“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伊尹何志?欲君为尧舜之君,民为尧舜之民而已。夫之莘野耕夫,乃以君不若尧舜,一夫不被泽为耻,去尧舜仅四百余年,尧舜法度岂尽泯没。桀虽昏暴,犹为中国之人,中国之教必不尽。举中国四万万之民而奴隶之,屠割之,伊尹之耻乃至,若挞于市,使生于今日,亲见外夷之横,异种之教驾于尧舜之上,以屠割我中国,其耻之深痛,为何如耶?耻之,则必求洗其耻,求洗其耻,非自奋于学不可。孟子云:“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必矢以身殉道之心,然后为有耻,然后能立志。此耻之全量也。而在诸生,则尤有切要之图。当思与中国并立者,何以他国之人皆智皆巧皆富强,中国独愚拙而贫弱,人且谓我为野蛮,为无教化。以炎黄之种,生清淑之区,承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之教,而令人訾为野蛮无教,而愚拙贫弱,则诚不如人,此其可耻为何如,诚不可一夕安矣!耻则愤,愤则勤。
吾前多言兵事,若以武夫待文士者,不知是即孔子之道也。孔子论学曰:“愚必明,柔必强。”勇为达德之一,弱为六极之终,自强不息,道乃上拟天行。然则学问之事,以知始,以强终,果窥圣人之道,未有不强者也。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今开特科,名曰武备,朝廷之意可知矣。诸生即为一身功名计,处今日世界,不耐勤劳,何能任事?故当孜孜以求其明并求其强也。明者,治心之效;强者,治身之效。宋儒谓变化气质,变昏愚之气而清明,变脆弱之质而强健也。诏旨所分六门,不过政艺。政,古之大学也;艺,古之小学也。西政之善者,求之吾古,无一不备,而易流于空谈,当与吾今日所行之政相比较,则一旦当自能坐言起行。西人之艺,则极神奇,此殆天为之开,俾西人数十年研求以贶我中国者,彼为其劳,我为其逸,我辈宜各占一门,日夜殚心,若有其器,如法试验,不过三年,即能贯通。西人汽机、轮船等事,其分功课,亦不过三年也,但算学、重学,无论自占何门,须先通。
吾辈未入仕途,所学内修、外交、理财、经武,虽言之极精,均空谈而无实事,则吾前所谓求实事者,将何以求?曰:“此其本,在存心;而其用,在观时。”视天下之患,如在其身,西人何以富,我何以贫,人何以强,我何以弱,人何以不讳言利而贪黩者少,我何以言仁义而污处者多?以西国之政事对镜,而我之弊不可掩,以西国之政证以我之三代而上,而我之弊愈不可掩。而救弊之方是在矣,实心奉行内修、外交、理财、经武。中国之弊,皆积于唐宋以来以文取士,故弊在此也。故求实须黜浮词,而能黜浮词则自能观时始。观时何以能黜浮词?曰:“外洋诗书礼乐之化不如中国也,然而国日富强,仁义道德之训不如中国也,然而自谓有教化,其故何哉?”外洋之事治,中国之事不治也。中国之事何以不治?取士之时,以文不以事,则士之读书,亦只求能文而不求能治事。故朝廷之政,吏例持之,行省之政,幕宾家丁持之。非甘让行政之权于人也,平素并未讲求,一入仕途,每遇一事,均茫然无所措手,不得不假手于人,而弊丛生矣。今则六七大国相逼,理财之权授于人,治兵之权授于人,近且黜陟之权亦授于人,而瓜分之说且昌言不讳。宦途日棘,不欲入仕途则已,欲入仕途,兵刑钱谷之事,可不预为讲求哉?
其曰“广识”,何也?曰今之祸较战国为急而且大,战国仅中原之地互相争夺,今则合五大洲相争夺矣;战国之秦专尚兵力,今则以商务夺我之财,以教士诱我之民,其祸酷于金元,较五胡而过之;五胡仅恃强悍,今则加以智巧,万非中国所能敌;故欲救今日之弊,非洞悉西国之政治、工艺不可。西人风气日开,每岁新出之书多至万余种,诸事日益求新,中国乃固守唐宋以来之旧见,乌得不日见削于人也。故能识周六合,然后可以上下千古,井田封建,皆后儒所谓万不能行者,今则万不能不行矣。观炮火之烈,然后知井田沟洫之法所以为国也;观吏胥之横,然后知乡官州遂之制所以联民也。至于学校,尤万不可以不复古,非西人行之而效,孰敢作此论哉!故西人艺事之书可读,其政治之书尤不可不读。
其曰“乐群”,何也?五大洲上之人分五种,欧罗巴人为白种,利未亚人为黑种,南洋各岛为棕色种,美利坚人旧为红种,今被白种驱逐逃于深山,如云南之怒夷,黑人仅为白人之奴,棕色人多见并于白人,惟我中国为黄种,知识不亚白种而日见削弱,其故何也?白人能群,各色人不能群也。今外患日逼,非合天下为一心一力,不足以救之,故今日第一义,当自能群始。能群,即孔孟悲悯之心,必能使中国为一人,然后能使天下为一家,否则人以天下为家,我将为之奴隶矣,可不痛哉?故吾愿人人能去自私自利之见,以勉求当世之务而共支危局,不独忠于国也,黄帝尧舜以来,圣贤之神灵,实我凭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