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轩笔录


进退宰相,其帖例草仪皆出翰林学士。旧制,学士有阙,则第一厅舍人为之。
嘉末,王荆公为阁老,会学士有阙,韩魏公素忌介甫,不欲使之入禁林,遂以端明殿学士张方平为承旨,盖用旧学士也。既而魏公罢政,凡议论皆出安道之手。

有范延贵者为殿直,押兵过金陵,张忠定公咏为守,因问曰:“天使沿路来,
还曾见好官员否?”延贵曰:“昨过袁州萍乡县邑宰张希颜著作者,虽不识之,知其好官员也。”忠定曰:“何以言之?”延贵曰:“自入萍乡县境,驿传桥道皆完葺,田莱垦辟,野无堕农,及至邑则廛阝肆无赌博,市易不敢喧争,夜宿邸中,闻更鼓分明,以是知其必善政也。”忠定大笑曰:“希颜固善矣,天使亦好官员也。”即日同荐于朝,希颜后为发运使,延贵亦ト门祗候,皆号能吏也。
蔡挺为江东提点刑狱,有虔州职官谮本州幕掾奸利事,蔡留职官于坐,呼掾面证之,而初无是事,职官惭惧辞伏,蔡责之曰:“汝小人也,吾虽可欺,奈何谮无过之人乎?”叱去之,自是无复谮毁,而人伏其不可欺也。

潭州士人夏钧罢言职,过永州,谒何仙姑而问曰:“世人多言吕先生,今安在?”何笑曰:“今日在潭州兴化寺设斋。”钧专记之,到潭日,首于兴化寺取斋历视之,果其日有华州回客设供。顷年,滕宗谅谪守巴陵郡,有华州回道士上谒,风骨耸秀,神脸清迈,滕知其异人,口占一诗赠之曰:“华州回道士,来到岳阳城。别我游何处?秋空一剑横。”回闻之,怃然大笑而别,莫知所之。
谢泌谏议居官不妄荐士,或荐一人,则焚香捧表,望阙再拜而遣之。其所荐虽少,而无不显者。泌知襄州日,张密学逸为邓城县令,有善政。邓城去襄城,渡汉水才十余里,泌暇日多乘小车,从数吏,渡汉水入邓城界,以观风谣。或载酒邀张野酌,吟啸终日而去,其高逸乐善如此,张亦其所荐也。

欧阳文忠公自馆下谪夷陵令,移光化军乾德县,知军者虞部员外郎张询,询河北经生也,不能知文忠公,而待以常礼。后二年,询移知清德军,而文忠自龙图学士为河北都转运使,询乃部属,初迎见文忠于郊外,询虽负恐惕,犹敛板操北音曰:“龙图久别安乐,诸事且望掩恶扬善。”文忠知其朴野,亦笑之而已。
至和中,陈恭公秉政,会嬖妾张氏笞女奴迎儿杀之。时蔡襄权知开封府,事下开封穷治,而仁宗于恭公宠眷未衰,别差正郎齐廓看详公案。时王素为待制,以诗戏廓曰:“李膺破柱擒张朔,董令回车击主奴。前世清芬宛如在,未知君可及肩无?”廓知事不可直,以简报王曰:“不用临坑推人。”
京师火禁甚严,将夜分,即灭烛,故士庶家凡有醮祭者,必先关白厢使,以其焚楮币在中夕之后也。至和、嘉之间,狄武襄为枢密使,一夕夜醮,而勾当人偶失告报厢使,中夕骤有火光,探子驰白厢主,又报开封知府,比厢主判府到宅,则火灭久矣。翌日,都下盛传狄枢密家夜有光怪烛天者,时刘敞为知制诰,闻之,语权开封府王素曰:“昔朱全忠居午沟,夜有光怪出屋,邻里谓失火而往救,则无之,今日之异得无类此乎?”此语喧于缙绅间,狄不自安,遽乞陈州,遂薨于镇,而夜醮之事竟无人为辨之者。
有朝士陈东,通判苏州而权州事,因断流罪,命黥其面,曰:“特刺配某州牢城。”黥毕,幕中相与白曰:“凡言特者,罪不至是,而出于朝廷一时之旨。今此人应配矣,又特者,非有司所得行。”东大恐,即改“特刺”字,为“准条”
字,再黥之,颇为人所笑。后有荐东之才于两府者,石参政闻之,曰:“吾知其人矣,得非权苏州日,于人面上起草者乎?”

王自崇政殿说书除待制,已在病中,不及告谢,而从其父荆公出金陵。越明年,荆公再秉政,舟至镇江,勉乘马,先入东府,翌日,疾再作,岁余遂卒,
竟不及告谢,而跨狨坐者止得一日。

陆经,庆历中为馆职。一日,饮于相国寺僧秘演房,语笑方洽,有一人箕踞于旁,睥睨经曰:“祸作矣,近在顷刻,能复饮乎?”陆大怒,欲捕之,为秘演劝而止。薄暮,饮罢上马,而追牒已俟于门,陆惶惧不知所为。复见箕踞者行且笑曰:“无苦,终复故物。”既而陆得罪,斥废累年。嘉初,乃复馆职。
嘉初,李仲昌议开六漯河,王荆公时为馆职,颇之。既而功不成,仲昌以赃败。刘敞侍读以书戏荆公,曰:“要当如宗人夷甫,不与世事可也。”荆公答曰:“天下之事,所以易坏而难合者,正以诸贤无意如鄙宗夷甫也。但仁圣在上,故公家元海未敢跋扈耳。”
熙宁中,诏王荆公及子同修经义,经成,加荆公左仆射兼门下侍郎,龙图阁直学士,同日授命,故韩参政绛贺诗曰:“陈前舆与同桓傅,拜后金珠有鲁公。”
●卷十一
熙宁中,周师厚为湖北提举常平,张商英监荆南盐院,师厚移官,有供给酒数十瓶,阴俾张卖之。张言于察访蒲宗孟,宗孟劾其事,师厚坐是降官。后数年,
商英为馆职,嘱举子判监于舒,缴奏其简,商英坐是夺官。始舒为县尉,斩弓手节级,废斥累年矣。熙宁中,张商英为御史,力荐引之,遂复进用甚峻,至是反攻商英,然亦世所谓报应者也。
陈恭公在真宗时,自疏远小臣始建储嗣之议,仁宗德之。庆历中,由参知政事拜相,仁宗召翰林学士张方平谕曰:“卿草陈执中麻,当令中外无言,乃善。”
故有“纳忠先帝,有德朕躬”之语,仁宗称善,世亦无敢议者。

英宗即位,赦天下,凡内外将校厢军皆加恩。是时荆南所给缣帛,皆败恶不堪,既陈于庭下,军士睨之失色,扬言曰:“朝廷大恩,而乃以此给我!”自旦至午,不肯受赐,而偶语纷纷不已。转运使刘述大惧,不知所为,居民往往奔出城外,且言变起矣。是时张师正为州钤辖,驰入军资库,呼将卒前曰:“朝廷非次之恩,州郡固无预备,今帑中所有止如此,汝辈不肯拜赐,将何为也?必欲反,
则非杀我不可。”遂掷剑于庭下,披胸示之,群校茫然自失,遽声喏,受赐而去。

熙宁新法行,督责监司尤切,两浙路张靓、王庭老、潘良器等因阅兵赴妓乐筵席侵夜,皆黜责。又有因借同寮般家而坐计佣者,有作丝鞋而坐剩利者,降斥纷纷。是时孔嗣宗为河北路提点刑狱,求分司而去。嗣宗性滑稽,作启事,叙其意,略曰:“弊屋数椽,聊避风雨;先畴二顷,粗足衣粮。这回自在赴筵,到席不妨听乐。借得王郎佯舅,且免计佣;卖了黑黍新丝,不忧剩利。”盖谓是也。
刘、刘恕同在馆下,一日问恕曰:“前日闻君猛雨中往州西,何耶?”恕曰:“我访丁君,闲冷无人过从,我故冒雨往见也。”曰:“丁方判刑部,子得非有所请求耶?”恕勃然大怒,至于诟骂。曰:“我偶与子戏耳,何忿之深也。”然终不解,同列亦惘然莫则。异时,方知是日恕实有请求于丁,初不知,误中其讳耳。

王汾口吃,刘尝嘲之曰:“恐是昌家,又疑非类。不见雄名,惟闻艾气。”
盖以周昌、韩非、扬雄、邓艾皆吃也。又尝同趋朝,闻叫班声,汾谓曰:“紫宸殿下频呼汝。”应声答曰:“寒食原头屡见君。”各以其名为戏也。
仁宗朝,两制近臣得罪,虽有赃污,亦止降为散官,无下狱者,旋亦收叙。熙宁初,龙图阁学士祖无择始以台官下秀州狱,是时郑獬知杭州,上章救解,言甚切直。尔后,许将、沈季长、刘奉世、舒相继下台狱,而天下习熟见闻,莫有救解之者。
仁宗尝春日步苑中,屡回顾,皆莫测圣意。及还宫中,顾嫔御曰:“渴甚,可速进熟水。”嫔御进水,且曰:“大家何不外面取水而致久渴耶?”仁宗曰:“吾屡顾不见镣子,苟问之,即有抵罪者,故忍渴而归。”左右皆稽颡动容,呼万岁者久之,圣性仁恕如此。
孙觉、孙洙同在三馆,觉肥而长,洙短而小,然二人皆髯,刘呼为“大胡孙”、“小胡孙”。顾临,字子敦,亦同为馆职,为人伟仪干而好谈兵,目为“顾将军”,而又好以反语呼之为“顿子姑”。尝与王介同为开封府试官,试《节以制度不伤财赋》,举子多用畜积字,畜本音五六反,《广韵》又呼玉反,声近御名,介坚欲黜落,争之,遂至喧忿。监试陈襄奏闻其事,二人皆赎金,而中丞吕公著又言责之太轻,遂皆夺主判。是的,雍子方为开封府推官,戏曰:“据罪当决臀杖十三。”答曰:“然吾已入文字矣,其词曰:‘切见开封府推官雍子方,身材长大,臀腿丰肥,臣实不如,举以自代。’。合坐大笑。
王荆公为馆职,与滕甫同为开封试官,甫屡称一试卷,荆公重违其言,置在高等。及拆封,乃王观也。观平日与甫亲善,其为人薄于行,荆公素恶之,至是疑为滕所卖,公见于辞色。滕遽操俚言以自辨,且曰:“苟有意卖公者,令甫老母下世。”荆公怏然答曰:“公何不恺悌?凡事须权轻重,岂可以太夫人为咒也。”荆公又不喜郑獬,至是目为“滕屠郑沽”。
范文正公守边日,作《渔家傲》乐歌数阕,皆以“塞下秋来”为首句,颇述边镇之劳苦,欧阳公尝呼为穷塞主之词。及王尚书素出守平凉,文忠亦作《渔家傲》一词以送之,其断章曰:“战胜归来飞捷奏,倾贺酒,玉阶遥献南山等。”顾谓王曰:“此真元帅之事也。”
嘉中,禁林诸公皆入两府,是时包孝肃公拯为三司使,宋景文公祁守郑州,
二公风力名次最著人望,而不见用。京师谚语曰:“拔队为参政,成群作副枢。亏他包省主,闷杀宋尚书。”明年,包亦为枢密副使,而宋以翰林学士承旨召。景文道长安,以诗寄梁承相,略曰:“梁园赋罢相如至,宣室厘残贾谊归。”盖谓差除两府足,方被召也。为承旨,又作诗曰:“粉署重来忆旧游,蟠桃开尽海山秋。宁知不是神仙骨,上到鳌峰更上头。”

慈圣光献皇后薨,上悲慕之甚。有姜识者,自言神术可使死者复生。上命以其术置坛于外苑,凡数旬,无效。乃曰:“臣见太皇太后与仁宗宴,临白玉栏干,
赏牡丹,无意复来人间也。”上知诞妄,亦不深罪,止斥于郴州。蔡承禧进挽词曰:“天上玉栏花已折,人间方士术何施?”盖谓是也。
庆历中,西师未解,晏元献公殊为枢密使,会大雪,欧阳文忠公与陆学士经同往候之,遂置酒于西园。欧阳公即席赋《晏太尉西园贺雪歌》,其断章曰:“主人与国共休戚,不惟喜悦将丰登。须怜铁甲冷彻骨,四十余万屯边兵。”晏深不平之,尝语人曰:“昔日韩愈亦能作诗词,每赴裴度会,但云‘园林穷胜事,
钟鼓乐清时’,却不曾如此作闹。”

张密学奎、张客省亢兄弟也,奎清素畏慎,亢奢纵斤,世言“张奎作事,笑杀张亢;张亢作事,唬杀张奎。”杨景宗本以军营卒,由椒房故为观察使,
暴横无赖,世谓之“杨骨槌”,一日,语奎曰:“公弟客省俊特可爱,只是性粗疏。”奎怏然不悦,归语亢曰:“汝本士人,服膺名教,不知作何等事,致令杨骨槌恶汝粗疏也。”
林洙少服苣胜,晚年发热多烦躁,知寿州日,夏夜露卧于堂下,为鼓角匠以铁连攀击杀之。暨擒鼓角匠,问所以杀守之情,曰:“我何情,但中夕睡中及大醉,若有人引导,见故榜上铁连攀,遂携之以行。自谯楼至使宅堂前,盖甚远,而诸门扃钥如故,莫知何以至也。”朝廷以守臣被杀,起狱穷治,自通判以下咸被黜。时富郑公为相,以洙无正室,颇疑奸吏谋杀者。曾鲁公为参政,独曰:“若是谋杀,心持锋刃。”郑公之疑遂解。
欧阳文忠公与李端明淑素不相乐,嘉中,文忠,为翰林学士,会除李为承旨,欧阳公遂乞洪州甚切,又移疾不入者久之,未得请而李卒,既而文忠为枢密副使。
王章惠公随知扬州,许元以举子上谒,自陈世家,乃唐许远之后。章惠率同僚上表,荐其中忠烈之家,乞朝廷推恩,而通判以下皆不从,章惠遂独状荐之。朝廷以为效社斋郎。元有材谋,晓钱谷,为江淮制置发运判官,以至为使,凡十余年,号为能臣,终天章阁待制。オ?韩忠宪公亿知洋州日,有大校李甲以财豪于乡里,诬其兄之子为他姓,赂里妪之貌类者,使认之为己子,又醉其嫂而嫁之,
尽夺其奁橐之蓄。嫂侄皆诉于州及提刑转运司,每勘劾,多为甲行赂于胥吏,其嫂侄被笞掠,反自诬服,受杖而去,积十余年矣。暨韩公至,又出诉,韩公察其冤,因取前后案牍视之,皆未觉引乳医为证。一日,尽召其党立庭下,出乳医示之,皆伏罪,子母复归如初。
常秩居颍州,仁宗时,近臣荐其文行,召不赴。欧阳文忠公为翰林学士,尤礼重之,尝因早朝作诗寄秩曰:“笑杀汝阴常处士,十年骑马听朝鸡。”熙宁中,
文忠致仕居颍州,秩被召而起,或改文忠诗曰:“笑杀汝阴欧少保,新来处士听朝鸡。”

尚书郎周越以书名盛行于天圣、景间,然字法软俗,殊无古气。梅尧臣作诗,务为清切闲淡,近代诗人鲜及也。皇已后,时人作诗尚豪放,甚者粗俗强恶,遂以成风。苏舜钦喜为健句,草书尤俊快,尝曰:“吾不幸写字为人比周越,
作诗为人比梅尧臣,良可叹也。”盖欧阳公常目为苏、梅耳。
有近臣知潭州,会侬智高犯邕管,以至乘船至广东,广州被围,凡官军战者皆败。近臣因会客次,客有叹曰:“此皆士卒素不练习行阵,一旦用以应敌,宜有折北。”近臣曰:“此何异‘殴’市人以战也。”盖《汉书》作<区攴>字,音驱,而近臣不识,误读为殴打字,座客皆忍笑不禁,因知伏猎侍郎状杜宰相,信有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