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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明闻见录
秋七月,新兴侯焦琏、开国公赵印选遣将王永祚、张明刚同围永州。
九月,督师阁部堵胤锡卒于浔州。
乙未冬,余同清凝上人避兵阳羡山中,识公里。次年春,公长子间关至楚觐公,余钦敬者久之。通家吴二公子天石述公招忠贞营始末,余喟然曰:自成为率土大仇,其部虽无罪,独不念朱全忠故事耶;先生之志则大矣。未几,余游粤,悉公事。忠贞自蜀转战,由楚至梧,休息甲士,初无入东粤意;焚掠特甚,行都近郊诸珰凛凛焉。是时,貂珰卤簿秉政,每用强镇之势胁天子,复借天子之权制朝士;大抵崔胤故智也;武冈则以刘承胤,浔州则以陈邦傅,东粤则以李成栋。而朝中之士又各值朋党争门户,楚人袁彭年、丁时魁、蒙正发、秦人刘湘客、浙人金堡,举朝侧目,称为五虎。皆海内名士,素以先太师为景行,自附于正人之列。至于凌轹宫府、侵轧同寮,所恃东诸侯也。吴人吴贞毓、张孝起、吴霖、朱士鲲、燕人于元烨、蜀人程源、赵昱、豫人朱谋烈等,皆朝中矫矫者。辽人马吉祥,上之幸臣也。北人夏国祥,以士人为内侍者也:俱心恨五人并忌东诸侯,阴以陈邦傅为朱全忠,李茂贞不睽(?)则寄径于牧游,而藉忠贞以佐邦傅。故牧游入朝,激忠贞入东。东人力图中兴,以东土为行都,是谁力也。若边臣提兵咸入卫,縻东土,不能屯正;竭东锱铢,不能供亿。牧游无以应,移先太师稼轩书云:上有密敕,东人握君子掌,一朝不戒,生劫入舟,朕不复有中土之望;唯卿与瞿先生图之。先太师得书,知斯语非上意。复书曰:我辈不力事封疆,听人皋牢而起衅,端非社稷福也。公无可奈何。未几,公薨,公长子以疾夭于忠贞营中。分之家属,死于德庆州乱兵。蜀人武陵侯杨国栋,每向余悲之。公之夫人独留家,困顿特甚。今里中故国士大夫,有过而问焉否耶!万里孤忠,骨销尘土;今日为公叙其事,不可谓无缘也已。庚寅春,余图入蜀,不果,闷甚。太师手持一编至,曰:此堵太师之手迹也。第世治春秋,少有异才;堵太师数年之精神于是乎在。子为之正之,且死不朽矣。余命,正其疑而删其繁芜,两月始毕。封滇事沸,先太师曰:□春秋于弒君之贼,污其宫、潴其室,先帝之变,忠贞是由。堵牧游俨然,锡其子侄何欤!余唯唯。呜呼!华督弒殇公,后有忠良世其家。善善及子孙、恶恶止其身,亦春秋之义欤!第赤心勇于私斗、怯于公战,仍穿窬之故智,牧游不省也,依以为重,犹童蒙之鹄云。
清师破梅岭,治兵中寨。
清耿、尚二王将下广东,驻师吉安府,命赣州守将高进库为向导。道之枯树,清兵举火焚之,引师中屯寨。赣州清将柯某,以六骑逐我兵四百余人;谓进库曰:南雄即日可下也。高谓柯曰:南雄破,当寿我四千金。柯不应,因此不进。余从清寨中间游。至行在,语大司马曰:譬贼人已入门户。犹熟睡不省耶!
永国公曹志建遣人报捷。
清定南王孔有德至衡州,马蛟麟先期攻道州,志建与战败,遂出白金二十二万置营中,令曰:斩一级者,赏金一锭。军士争先赴敌死战,清人大败。斩首无算,蛟麟却走。志建遣人赴行在报捷。
冬十月,宝丰伯罗成耀戍南雄,次于韶州。
清兵在中寨,举朝震恐,命罗成耀戍南雄府,为御敌之计。成耀畏懦,师至韶州止焉;与南雄尚隔十里(?)也。
十有一月,忠贞营至梧州,李赤心死。
先是,流贼李自成破北京,沿边镇将无不望风而靡,独吴三桂世镇关外,不服。自成欲往征之,军师宋矮子曰:皇爷去,皇爷不利。三桂来,三桂不利。自成不听。至山海关,与三桂战,三桂兵败。宋矮子云:明日午时,数当大凶,宜收兵回京。又不从。是晚,矮子忽失所在。次日巳、午间,忽见尘沙山起,声如雷鸣,军士色战。自成大惊,不知何故;方错愕间,清兵突至。自成兵不能支,大败而奔,至紫荆关,遣本朝降将唐通守之,通复降清。自成至陕西,稍收部署,残兵尚五十余万,而清骑三千猝至。自成曰:来何神也。遂发兵围之。三日三夜,人马寂然。自成不敢击,欲伺其动静,方剿灭之。而清大兵已至,三千骑从中奋起,金鼓齐鸣,左右冲突,内外夹攻。自成复大败,奔湖广。至江西,屯兵九月山中——或曰黄州。忽一日,单骑出,至民寨,为乡兵王姓兄弟所杀,存兵三十余万。自成兄子李锦——赐名赤心、号一只虎,同自成妻兄高必正、左营郝永忠等十八人,俱至湖南。隆武元年,马吉祥往招抚,不从。后督师何腾蛟、堵胤锡招抚之,各受封,号为忠贞营。至是,楚地已失,计无所之,佯入卫,粤西郡县受其荼毒。陈邦傅与之联姻,冀藉其力以倾东勋;殊不知放虎自卫也,师次横州止焉。赤心死,必正统其众。其部下将领岳侯某,病死于梧州;淮侯刘国昌出怀集,或曰降清、或曰死矣,兵散。横州,属南宁府界,在南、浔之间。
十有二月,王永祚、张明刚败绩于永州。
永州三面距河,我军以陆师临其一面;清师李东斗坚守五月,食尽兵疲,犹不肯下。是月十二日,会孔有德兵至,衔枚疾走,遶出河外,乘我不备,取我老营;我兵自相扰乱,遂各逃入山榖,弃甲兵而走。百姓恨滇营之掳掠也,争缚而献诸清;惟焦部将张明刚全师而还。留守瞿式耜顿足曰:我畜锐卒两年,一朝奔溃,岂天果不祚明耶!嗣后出偏师以恢楚者不可复问,而粤西之门户危于累卵矣。
清师屠南雄府,罗成耀逃自赣州,伏诛。
清既屠南雄西上,成耀弃韶州,至广城。会辅臣何吾驺辇饷至行在,中途,成耀劫掠;密敕李元胤讨之,元胤遂于席间斩之,以正失守封疆、纵军掳掠之罪。郝尚文以潮州降清。
余里人□□□朝行在,道由闽中,见郝尚文,述潮州事云。尚文之子因在南京未降时已遣人通马部院矣,至是,遂以潮州降(马部院名国柱)。
庚寅永历四年(清顺治七年)。
春正月,帝幸梧州,南阳伯李元胤留守肇庆。
南雄失守、成耀弃韶报至,行在震恐,戒舟西上,给事中金堡争之不得。留守瞿式耜疏曰:粤东水多于山,虽良骥不能埜合。自成栋反正,上有宁宇;财赋繁盛,十倍于粤西。衣甲粮饷,内可自强,外可借敌。材官兵士,南北相杂,制胜致王,可操券而求也。且肇去韶余千里,强弩乘城,坚营固守,亦可待勤王兵四至。传曰:我能往,寇亦能往。以天下之大,止存一隅,退寸失寸,退尺失尺。今乃朝闻警而夕登舟,不知将退至何地!疏再上,而已移肇抵梧矣。百官踉跄就道,提督禁旅都督同知南阳伯李元胤慨然曰:百官皆去,将委空城以待敌耶!遂留守之。杜永和出奔海口,复入广城。
先是,镇守广东江宁伯兼管两广印务杜永和弃城奔海口,李元胤移檄责之,永和复还广州坚守。盗掠广西,巡抚鲁可藻、新兴侯焦琏遣兵讨之,盗奔龙虎关,永国公曹志建诛之。
时,可藻丁艰,居舟中;永国公榷税官刘成玉利其资,欲劫之。可藻窃闻,即放舟赴行在,适舟柁坏,不能行。成玉兵卒至,抚标下赵玉与成玉同谋,遂无御者,劫掠一空。宣国公焦琏闻之怒,即遣兵讨成玉。成玉奔永国军,两国兵几相向。余时在恭城,致书永国,劝解之;志建杖死成玉,事始解。
逸史氏曰:天下安,制在相;天下危,制在将。惟将相和,士卒豫附。非独将相然也,将与将亦然。中兴,永国、宣国皆有将略。永勤而器小、宣勇而才疏,小人间之,遂至兵败身衄,岂不悲夫!刘成玉,平乐隶也,为永国榷税将。赵玉,惠国公苍头也,为抚军旗鼓。两人始相好,继相恶也。抚军在两人皋牢中,成玉衅抚军于永国,而抚军不之觉也。庚寅正月十日,余送清凝上人东归,见抚军,抚军大言欲经略东南谋寄。径龙虎关,余因见永国,语甚异。余曰:宋时李忠定公出抚河东,以幕中多士,遂至将相之情扞格不通,终于无济。文士且败事,况群小谀佞辈乎?永国心善余言,而成玉遂以十四日提兵掠抚军矣。宣国闻变,即日发兵靡平乐。余在恭城,致书永国曰:方今天子蒙尘,强敌四逼。惟藉群公,固廉、蔺之交,继桓、文之业。乃忘君父之大仇,修细人之微隙,天下后世以为此何等举动哉!永国悟,兵始解。宣国兵多乡人,皆士着,粤人心归之。永国兵皆楚人,以何图复故,猺獞士民恨焉。是役也,两人之构虽释,两国军士益立门户如水火矣。嗣后,清兵袭曹关,借猺獞之力;清人袭平乐,将士不战,疑为永国兵。呜呼!蕞尔一隅,将帅如此,尚何言哉!
新兴侯焦琏帅师入卫。
琏以讨刘成玉故,帅师东下,遂赴行在。
滇人孙朝宗入贡。
朝宗,一名可望,流贼张献忠养子也。献忠破蜀,屠戮殆尽,尽收蜀府金银载入锦江,为川将杨展截杀,重货悉沈江中,夺入贵州,病死。时,李赤心已归顺,朝宗慨然曰:我辈汗马二十年,破坏天下,张、李究无寸土而清享渔人之利,甚无谓也。我当仍归明朝,力挈天下而还之,一雪此耻。遂率众入云南。会沐国公为洞蛮所劫,即提兵平蛮,与沐结姻归朝廷,因封景国公。武康伯胡执恭同陈邦傅假堵牧游令,擅封朝宗为秦王。矫诏所载,崇之以监国,许之以九锡,推之以总揽朝政、节制天下兵马,事之以父师。朝宗传檄四方,定番侯皮熊首参其不道。留守瞿式耜疏请斩胡执恭,以正欺君辱国之罪。朝宗亦知封王非出朝廷意,至是遣人入贡黄金一万两、良马一百匹,自上书请封;复以黄金四万两赂朝贵。高必王出疏争之,阁臣严起恒坚执不许。由是,怨两人入骨矣。
庆国公陈邦傅帅师入卫,诏杖礼科给事中金堡、兵科给事中丁时魁,寻遣戍。削夺都察院左部御史袁彭年、翰林院侍读刘湘客,遣戍兵科给事中蒙正发。
时,词谏诸臣多失人意,群辈伺权者指政所必去。会陈邦傅入卫,遂下丁时魁、金堡、蒙正发、刘湘客于诏狱。瞿式耜闻报,上疏申救,谓中兴之初,宜保元气,勿滥刑。再疏争之曰:诏狱追赃,乃魏忠贤弄权鍜炼杨、左等事,不可祖而行之。上颁敕命,四人罪状皆宦官意,敕出忌者之手。式耜封还,谓:法,天下之公也;不可蜚语横加,开天下之疑,失远人之望。凡七疏,皆不报。诏杖金堡、丁时魁,削夺袁彭年、刘湘客,蒙正发亦遣发。
逸史氏曰:呜呼!桂之亡也,奚俟庚寅之十一月耶;诏狱兴而亡,于是乎在矣。武冈之难,上驰,太后、中宫骑,锦衣马吉翔步从,三日不得食。至一士人舍,其人供神宗像,与上貌类;上且拜且泣。士人夜梦有天神降其家,诸天人悉从,有一学士侍侧。一胡而魁梧者,曰此苏轼学士也;一秀而杰瘦者,此李泌山人也。士人师学士方以智,识其貌似山人。奇寤(?),因自揣曰:当中南坐者,岂当今天子耶!跪而进膳。上受之,大骇。群乡人环视,各具鸡黍,吉翔慰之。
翌日,土司库佑始来朝,庀器用,其卒乘黄金刀。若吉翔者,真患难君臣也。
吉翔幸上,时窥太后;堡大怒,欲杀之。大司农吴贞毓,当成栋反正时,又劝上跸五羊;又以县令荐于成栋,得贿八百金,成栋轻之。堡奏其事,二人恨堡入骨。刘湘客贫、丁时魁富、金给事刻意清操,有所需求。辄资于二人。二人有弹劾,或敲骨、或吸髓,则以金给事先之。袁彭年,中郎子,神宗朝东林苗裔也;反正后,与东诸侯善。蒙正发给事,其乡人每□□,辄出五人手。每一令出,五人自伐其功,遂为众的,道路以目。上移跸梧州,陈邦傅自浔州人卫,遂下四人于狱而疏彭年。留守阅邸报得堡疏,爱其文、怜其遇,至于泣下,七疏申救;而吉翔、贞毓及朝士并恨留守,思中伤不遗力矣。留守文臣,不娴兵,凡所以弹压勋镇、号令诸军者,惟曰借爵赏以励将士也。从来勋镇不得献士于廷,是时吉翔秉政,督抚有疏,尚稽迟;勋镇荐人,朝拜疏而夕下矣。一日军饷以养战士也(?),焦饷六万,半食桂林;灌阳入永国、义兴入宜章,惟灵田、临桂二县督府得专资焉。滇营旧为楚镇,食楚地。十二月之败,全抚马光匿穴中,饷道绝,赵印选诉之朝;司农牒二邑之饷与之,钱榖之出入并不在督抚矣。呜呼!名为留守,不知何籍可守!号为督师,不知何师可督哉!自入桂以来,列校勋镇,可以推腹心、共患难,惟宣国一人耳;印选轧之,驻平乐矣,鞭长难及。又恐其复合也,每师退,必曰:焦兵来桂,截老营也。自全退榕江、榕江退木黎岭,莫不皆然。夫以焭焭一桂捍江南半壁,剪其手足、掣其肘腋,城无一卒、库无一钱,虽武侯复生,亦奈之何!留守时为余言,簌簌欲泪,可伤也已。钦宗之弃李纲也,出之于外;秦桧之杀岳飞也,罢其兵权。今更仇雠事之、方面托之,委国于仇、委仇于敌,用之而即杀之。好臣之误国也,愈出而愈奇矣。先太师以余善理财。余曰:蕞尔国,惟钱法、盐政、屯田三事耳。遂开钱局,月得二万金。余意得请于朝,东省行钱,则以钱易盐、以盐使民,地可渐辟,财可渐理。呜呼!朝廷方困广西,其肯济广西耶!印选一日来小东皋,忽发大言,请饷恢永。余曰:全州无敌,奈何弃之而欲他图乎!楚师数万食粤地,师老则财匮,财匮则兵散,敌来何以应?金给事曰:今日敌来,诸君肯降耶?敌亦何屑受君等降耶!余曰:莫若三分现在之兵,一军守全城,一军冲锋出奇兵,一军屯田充饷。印选勃然曰:屯田须牛种,练兵须足食,冲锋须坚甲利兵。方学士曰:努力向前,自有天授。印选默然。余因叹曰:外患可御、内宄难除,桂其殆哉!此庚寅八月九日也。嗟乎!一桂林也,在内则马、吴诸臣,在外则赵、陈诸勋镇,日夜图维,以亡桂为事;而一老臣拮据其中,此实难矣。桂亡时,余遇李元胤于梧州,云朝士闻桂警,有酌酒称贺者。呜呼!独何心哉!独何心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