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征集

  恢复此邦,谈何容易。若复掩耳闭目,坐观其敝,谅有人心者断不出此。敢祈足下略饬备弁,将十数处行劫之贼,稍缉一二,以塞我愿。地方之福,诸君躬坐而享之,于仆无所预焉。不然,仆亦无如诸君何,惟有备叙历次,详悉咨呈制军。应否用恩用威,听其裁酌而已。恃在至爱,特此相闻,顒望回音,曷胜翘切!
  心急于安靖地方,而遇此泄泄沓沓之将弁,不得不耳提面命,虽过于激切,弗顾也。笔下锋鋩可畏,是十万军中上将手。
  与林游戎札
  台北余孽未净,而足下迩尔思归。仆窃以为舛矣。足下欲以北路余烬,诿之本汛文武员弁,托为军士久羁跋涉,含叹怨言等语。是将以愚仆耶!仆思足下胆略素优,忠勤有志,而今乃若此。谓协防官兵无地方责任,应高坐以遨游乎?抑北路参将,舍子他求,尚有愤愠未能自释者,故存匠心,欲观其敝也!夫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足下身为朝廷职官,自当瘁躬报国,无分畛域。岂可以童孺妇女之见,摇军中吏士之心?此仆所大不解者。足下以为无与已事,则固俨然提标尊贵之员,曷不高坐鹭江,而必远泛重洋,与仆共事于此?即仆统师征台,台郡既复,可以振旅回澳,而亦必久留弹压,以迄今兹;可知此中均有不能自便者也。
  军士久役,仆宁独非人情。但足下北行方十余日,三林、竹仔脚两处大盗,未闻足下报获一贼,拔贼一毛。较昔人役久不用,历三时而后还,相去正自有间。足下素能拊循士卒,善得军心,何至数日之间,辄来含叹,又复敢有怨言?将无足下将兵,亦有不能十分善驭之处耶?仆虽庸劣不才,弗克恩施军士,岂忍听其久役兴嗟,不为更迭轮换?应否一二月为期,遣发目兵前往换防,仆胸中自有主宰,足下静而听之可矣。倘足下必恃功固执,未忘觖望参将之心,仆亦不敢相强,去来悉依尊便。苟军纪而可废于足下,复何尤哉!
  仆知足下婉娈新好,妒宠争怜,实在衷情难割。但大丈夫以身许国,亦难常遂燕私。来日正长,暂烦忍耐。勉之!勉之!
  跋扈骄恣,应登白简;因其新立战功,不忍遽绳以罪;从宽札谕,改过自新,此宽仁之斧钺也。篇中厉声切责,亦复婉巽多风,冷语微嘲,能使骨碎胆落。必有此种锋棱,乃可以驭枭将。
  谕闽粤民人
  郑章殴死赖君奏、赖以槐,按问抵偿。闻汝等漳泉百姓,以郑章兄弟眷属,被杀被辱,复仇为义,乡情缱绻,共怜其死。本镇岂非漳人?岂无桑梓之念?道府为民父母,岂忍郑章无辜受屈?但赖君奏、赖以槐果有杀害郑章兄弟家属,应告官究偿,无擅自扑灭之理。乃文武衙门未见郑章片纸告愬,而赖家两命忽遭凶手,虽欲以复仇之义相宽,不可得已。况赖君奏等建立大清旗号以拒朱一贵诸贼,乃朝廷义民,非聚众为盗者比。郑章擅杀义民,律以国法,罪在不赦。汝等漳泉百姓但知漳泉是亲,客庄居民又但知客民是亲;自本镇道府视之,则均是台湾百姓,均是治下子民,有善必赏,有恶必诛,未尝有轻重厚薄之异。即在汝等客民,与漳泉各处之人,同自内地出来,同属天涯海外、离乡背井之客,为贫所驱,彼此同痛。幸得同居一郡,正宜相爱相亲,何苦无故妄生嫌隙,以致相仇相怨,互相戕贼?
  本镇每念及此,辄为汝等寒心。今与汝民约,从前之事,尽付逝流,一概勿论。以后不许再分党羽,再寻仇衅,各释前怨,共敦新好,为盛世之良民。或有言语争竞,则投明乡保耆老,据理劝息,庶几兴仁兴让之风。敢有攘夺闘殴,负嵎肆横,本镇执法创征,决不一毫假借。其或操戈动众相攻杀者,以谋逆论罪,乡保耆老管事人等一并从重究处。汝等纵无良心,宁独不畏刑戮?本镇以杀止杀,无非为汝等绥靖地方,使各安生乐业。速宜凛遵,无贻后悔!
  分门树党,古今第一祸患,虽在民间亦然。相戕不已,即成叛逆,此必至之势也。杀人偿命,事属寻常。缘两造有闽、粤之分,是以哓哓不已,皆由未知理法耳。先以情理国法开示,使之晓然明白。中间纯是言情,以动其固有之良心。末后威之以法,以绳其蟠结之妄念。开诚布公,焉得不令人心服?
  ●东征集卷六
  漳浦蓝鼎元玉霖着
  天长王者辅近颜评
  纪十八重溪示诸将弁
  纪虎尾溪
  纪水沙连
  纪竹堑埔
  纪火山
  纪荷包屿
  纪台湾山后崇爻八社
  覆台变殉难十六员看语
  覆台变逃回澎湖押发军前效力奉参解任十六员看语
  覆台变在事武职四十一员看语
  纪十八重溪示诸将弁
  十八重溪在哆罗嘓之东,去诸罗邑治五十里,乃一溪曲折绕道、跋涉十八重,间有一二支流附入,非十八条溪水横流而过也。其中为大埔庄,土颇宽旷,旁附以溪背、员潭、崁下、北势、枫树冈等小村落。未乱时,人烟差盛,今居民七十九家,计二百五十七人,多潮籍,无土着,或有漳泉人杂其间,犹未及十分之一也。中有女眷者一人,年六十以上者六人,十六以下者无一人。皆丁壮力农,无妻室,无老耆幼稚。其田共三十二甲,视内地三百六十余亩。亦据报闻,无核实清丈。本哆罗嘓社番之业,武举李贞镐代番纳社饷、招客民垦之者也。
  者诸罗邑治出郭,南行二十五里至枫子林,皆坦道。稍过则为山蹊。十里至番子岭。岭下为一重溪,仄迳纡回。连涉十五重溪,则至大埔庄,四面大山环绕,人迹至此止矣。东南有一小路,行二十五里至南寮,可通大武垄,高岭陡绝。由大山峭壁而上,壁间凿小洞可容足。如登梯然。行者以手攀树藤,足踏洞窝,甚险。北路山寇捕急,每从此遁大武垄,通罗汉门、阿猴林,而为南中二路之患。今下加冬置守备李郡,奉宪檄塞山蹊,掘去足窝,断藤伐树,道阻不可行也。
  夫遏奸宄、靖地方,在人不在险。藤生树长,而后保无有开辟鸟道者,亦不可知。似当加之经理,使凡兹人民,皆有室家田宅之系累,即孔道犹重关耳。斯地故逋逃薮,深僻宜防范,恐或劳我军过此,诸将弁识之。
  昌黎、柳州诸记,文虽工而不适于用,为玩赏游观而已。斯篇笔法近之,而大有关于军国。
  此北征之诗所以胜于南山也(徐侣鹿)。
  留心康又,即偶尔游观,无非军国经济。若从赏其文字之工,则末矣。
  纪虎尾溪
  虎尾溪浊水沸腾,颇有黄河遗意,特大小不同耳。黄河多江泥翻波,其水赤;虎尾则粉沙漾流,水色如葭灰,中间螺纹旋绕,细腻明晰,甚可爱,大类澎湖文石然。溪底皆浮沙,无实土,行者须疾趋,乃可过;稍驻足,则沙没其胫,顷刻及腹,至胸以上,则数人拉之不能起,遂灭顶矣。溪水深二三尺,不通舟。夏秋潦涨,有竟月不能渡者。余以辛丑秋初,巡斗六门而北,将之半线,至溪岸,稍坐,令人马皆少休。已而扬鞭疾驰,水半马腹,车牛皆腾跃而过。亦奇景也!
  溪源出水沙连。合猫丹蛮蛮之浊流,为浊水溪。从牛相触二山间流下,北分为东螺溪。又南汇阿拔泉之流,为西螺溪。阿拔泉溪发源阿里山。过竹脚寮山为阿拔泉渡。西入于虎尾四溪。牵合杂错,而清浊分明。虎尾纯浊,阿拔泉纯清;惟东螺清浊不定,且沙土壅决,盈涸无常。吾友阮子章诗云:「去年虎尾宽,今年虎尾隘。去年东螺干,今年东螺浍。」又云:「余流附入阿拔泉,虎尾之名犹相沿。」亦可以知诸溪之大概矣。
  虎尾溪天然划堑。窃谓诸罗以北,至此可止,宜添设一县于半线。自虎尾以上至淡水、大鸡笼,山后七八百里归半线新县管辖。然后北路不至空虚,无地广兵单之患。吏治民生,大有裨补。不知当局可有同心否?跂予望之!
  海外奇景,如读异书。末路归到添设县治,足见留心地方,寓目无非经济。此有关系之文,非山水游观苟作也。
  纪水沙连
  自斗六门沿山入,过牛相触,溯浊水溪之源。翼日可至水沙连内山。山有蛮蛮、猫丹等十社。控弦千计、皆鸷悍未甚驯良、王化所敷、羁縻勿绝而已。水沙连屿在深潭之中,小山如赘疣,浮游水面。其水四周大山,山外溪流包络,自山口入,汇为潭。潭广八、九里,环可二、三十里。中间突起一屿。山青水绿,四顾苍茫,竹树参差,云飞鸟语;古称蓬瀛,不是过也。
  番绕屿为屋以居,极稠密。独虚其中为山头,如人露顶然。顶宽平,甚可爱。询其虚中之故,老番言自昔禁忌,相传山顶为屋,则社有火灾,是以不敢。屿无田,岸多蔓草。番取竹木结为桴,架水上,藉草承土以耕,遂种禾稻,谓之浮田。水深鱼肥,且繁多。番不用罾罟,驾蟒甲,挟弓矢射之,须臾盈筐。发家藏美酒,夫妻子女,大嚼高歌,洵不知帝力于何有矣。蟒甲,番舟名,刳独木为之;划双桨以济。大者可容十余人,小者三、五人。环屿皆水,无陆路出入,胥用蟒甲。外人欲诣其社,必举草火,以烟起为号,则番刺蟒甲以迎;不然,不能至也。
  嗟乎?万山之内,有如此水;大水之中,有此胜地。浮田自食,蟒甲往来,仇池公安足道哉!武陵人误入桃源,余曩者尝疑其诞;以水沙连观之,信彭泽之非欺我也。但番人服教未深,必时挟军士以来游,于情弗畅,且恐山灵笑我。所望当局诸君子,修德化以沦浃其肌肤,使人人皆得宴游焉,则不独余之幸也已。
  水沙连内山,产土茶,色绿如松萝,味甚清冽,能解暑毒,消腹胀,亦佳品云。
  山中奇景,耳目一新。但番人服教未深,必挟军士以游,殊少雅趣。修德驯番,使人人皆得往游,是作者立言本旨,固知不在登临适兴也。
  纪竹堑埔
  竹堑埔宽长百里,行竟日无人烟。野番出没,伏草莽以伺杀人,割首级,剥髑髅饰金,夸为奇货,由来旧矣。行人将过此,必倩熟番挟弓矢护卫,然后敢行;亦间有失事者。以此视为畏途。然郡城、淡水,上下必经之地,不能舍竹堑而他之,虽甚苦,亦不得不行云。其地平坦,极膏腴,野水纵横,处处病涉。俗所谓九十九溪者,以为沟浍,辟田畴,可得良日数千顷,岁增民榖数十万。台北民生之大利,又无以加于此。
  然地广无人,野番出没,必碁置村落,设营汛,奠民居,而后及农亩。当事者往往难之。是以至今弃为民害。不知此地终不可弃。恢恢郡邑之规模,当半线、淡水之中间,又为往来孔道冲要。即使半线设县,距竹堑尚二百四十里,不二十年,此处又将作县。流移开垦,日增日众;再二十年,淡水八里坌又将作县。气运将开,非人力所能过抑,必当因其势而利导之。以百里膏腴,天地自然之乐利,而惮烦弃置,为百姓首额疾蹙之区,不知当事者于心安否也?有官吏,有兵防,则民就垦如归市,立致万家,不召自来,而番害亦不待驱而自息矣。
  天下无难为之事,止难得有心之人。竹堑经营,中才可办,曾莫肯一为议及,听野番之戕害生民而弗恤。岂尽皆有胸无心,抑中才亦难得若是乎?大抵当路大人,末由至此,故不能知;而至此者,虽知而不能言之故也。留心经济之君子,当不以余言为河汉夫!
  绝好地方,弃为民害,使行人皱眉蹙额,何等惨然!经之营之,则膏腴千顷,姻火万家,又是何等气象!可见天地间缺憾,留待贤才做事业者甚多,特人不觉耳。有胸无心,可为长叹!
  纪火山
  海外奇闻,何所不有。吾以耳目之所及为凭,其不及者多矣。山生火,说近荒唐。火出自水中,尤荒唐之甚者也。虽然,固有之。
  台湾火山有二焉,皆诸罗境内。在半线以北(半线今为彰化县),猫罗、猫雾二山之东。昼常有烟,夜有光。生番所宅,人迹莫至;吾闻其语而已。一在邑治以南,左臂玉案山之后。小山屹然,下有石罅,流泉滚滚乱石间,火出水中,无烟而有焰,焰腾腾高三、四尺,昼夜皆然。试以草木投其中,则烟顿起,焰益烈,顷刻之间,所投皆为灰尽矣。其石黝然,坚不可破。石旁土俱燃焦,其坚亦类石。信宇宙之奇观也。
  于戏!天下事之不可解,非寻常所能测度,类如斯已。未尝经目见耳闻,自以为予智莫已若,直夏虫不足与语冰耳。君子所以叹学问无穷,而致知格物之功,又当兼阅历验之也。天地间奇事尽多,特人未之见耳。即此悟学,所谓无不是学也。
  纪荷包屿
  辛丑秋,余巡台北,从半线遵海而归。至猴树港以南,平原广野,一望无际。忽田间瀦水为湖,周可二十里。水中洲渚,昂然可容小城郭,居民不知几何家,甚爱之。问何所;舆夫曰,荷包屿大潭也。淋雨时,鹿仔草、大槺榔、坑埔之水,注大潭中,流出朱晓陂,亦与土地公港会。大旱不涸,捕鱼者日百余人。洲中村落,即名荷包屿庄。时斜阳向山,驱车疾走,未暇细为揽胜,然心焉数之矣。
  水沙连潭中浮屿,与斯彷佛,惜彼在万山中,为番雏所私有,不得与百姓同之,未若斯之原田膴膴,听民往来耕凿,结庐栖舍于其间,而熙熙相乐也。
  余生平有山水癖,每当茂林涧谷,奇峰怪石,清溪广湖,辄徘徊不忍去,慨然有家焉之想。而吾乡山谷幽深,崇峦叠嶂,甲于天下。所不足者,河湖耳。是以余之乐水更甚于乐山。而过杭州则悦西湖,过惠州又悦西湖。入台以来,则悦水沙连。杭州繁华之地,惠州亦无旷土,水沙连又在番山,皆不得遂吾结庐之愿。如荷包屿者,其庶几乎!建村落于屿中,四面背水,环水皆田,舣舟古树之阴,即在羲皇以上,钓鱼射猎,无所不可,奚事逐逐于风尘劳攘间哉!所恨千里重洋,僻在海外,不得常光上国,恐子孙眇见寡闻,如夜郎之但知自大,是则可忧也。姑纪之以志不忘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