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湘从事录

　　前此□遣谭拜固山复江西，围困半载，上四调援兵，皆迁延不赴。戊子十二月，城破，王得仁巷战身死，金声桓赴井死。永历三年己丑正月，惠国公李成栋督兵五万出岭取信丰，高进库先期请救，谭拜至赣，与成栋对江而军。成栋乘夜欲潜师渡江，恃其马撇烈善水，重铠先渡，至江中，马蹶，堕水死焉。保丰伯罗成耀率全师还岭，□亦画岭而守，不复内窥。
　　制抚堵允锡同忠贞营由茶陵、攸县、安仁、永兴，以至江华、永明一带山县僻谷中，直达广东之星子连州，所过杀掳，白骨满山，野民呼为白毛毡。永国公曹志建深憾制抚引纵忠贞残害地方，于道州邀制抚入关，欲胁其上疏劾高、李，并移檄诸勋共讨之。制抚不从，遂闭之僧室中，将有不利。有永明何生员，制抚督楚学时，考居高等，遂密领制抚黑夜从万棘中走脱，赴行在。正发向在廷盛称制抚人品功业煜煜与督师比隆，群公皆敬惮之。南阳侯车骑将军李元允（永森按：元允，成栋养子也，本姓贾，河南人。永历四年，封南阳伯。元允力辞不许，乃勉受车骑将军。此作侯爵，与诸书稍异）十里外橐郊迎。
　　制抚到行在日，从事楸秤，橙橘中乐。又听同乡细人之言，与马吉翔为莫逆交。又在七星岩与孙可望（永森按：孙可望陕西延安人，张献忠义子也。献忠败死，可望与其党奔南，自称东平王。既而降附桂王，乞封为秦王，复背明与李定国战。兵溃，走河南，赴经略洪承涛军前降，授爵为义王）差卒潘世荣、焦光启歃血盟好。工科右给事金堡面斥其亵威灵，辱朝廷，制抚虽面谢过，然已深衔金给事矣（永森按：《小腆纪年》：堵允锡在梧州，王遣严起恒，刘湘客，安辑忠贞营，至梧州而李赤心等已入宾、横二州，乃载允锡回肇庆。十六日，朝行在，给事金堡劾以丧师失地，面责其结李赤心为援，张筵宴孙可望使者。且曰：“滇与忠贞皆国仇也，厥罪滔天，公奈何独与之昵？”允锡失色，徐曰：“我鞅掌王事，如君言，竟无功耶？”堡曰：“劳则有之，功于何有？”允锡由是大恶元允党，欲激李赤心东来以去之。而朝士之仇五虎者，又交构其间，允锡乃移书瞿式耜，言奉王密敕，令共图元允。式耜复之曰：“我辈不力视封疆，乃听人皋牢而起衅端，非社稷之福也。”又按金堡字道隐，仁和人。崇祯庚辰进士，授临清知州，颇有政声，以事去官。唐王幸湖南，堡朝行在，授兵科给事中。桂林城破，为僧名性因，上书定南王，乞葬瞿公式耜，张公同敞，后卒如其志，一时称义士云）！寻至浔州，与庆国公陈邦傅善（永森按：王船山《永历实录》：邦傅字霖寰，浙江绍兴人。故富家子，有口辨，善逢迎，以贿中武科，父事职方司吏胡执恭，居中为援引，历官分守柳庆参将。隆武元年，杨国威反，焦琏与邦傅合兵，遂斩国威。琏功最，而邦傅以结纳丁魁楚，得录首功，挂平蛮将军印，擢都督同知，加太子大师，封思恩侯。大兵取广州，李元允之兵溃于肇庆，邦傅乃西还。欲挟桂王以降，畏高必正，不敢入南甯，乃遗书约与焦琏兵固守永安。琏不设备，遂夜攻琏营，执琏杀之，献其首以降于孔有德。永历六年，李定国破桂林，执邦傅磔之于市，传首黔楚，见者莫不快之）。邦傅怒忠贞溃入，坏其窟穴，与忠贞不两立，遂与制抚约结，为驱除计，以美姬赠制抚。忠贞见制抚与邦傅合，遂与制抚贰。久之，邦傅见制抚不能有为于忠贞，交情亦渐衰。制抚既失忠贞心，邦傅又不承权舆，复藉内阁朱天麟求依于留守，留守见其举动多乖，遂薄之。日暮途穷，忧愤抑结，七日内，抱疾而殒（永森按：封孙可望为王，结忠贞营以图恢复，堵制抚实主其说。与严起恒，金堡大相龃龉，其后卒受噬脐之毒，则比匪之伤，制抚自不得辞其咎。然平心论之？当时残山剩水，能与流贼为敌乎？阻可望之封，能保其不自王乎？则二者之议，权也，势也，非必其心之所安也。王船山作《堵制抚传》，称其忠直磊落，负有为之志，独惜轻信自恃，专意刑赏，屡启败偾，与何腾蛟交相猜簿，以至败亡。此则持平之论。圣功受知何腾蛟，与金堡为至交，其论制抚，词气之间，不免稍有抑扬，读者当分别观之）。
　　上恸督师、惠国之死，悲涕不已，命官结坛宇，亲临致祭。惠国之事，李元允主之，惠国祭仪先备，上于八月初三日，肃辇道，亲临灵位前，三洒酒祭之，追赠甯夏王。
　　督师之事，正发主之，上于八月初十日临祭，抚灵位大恸，三呼何先生，三洒酒，举朝臣工无不哭尽哀，以督师殉节中湘，追赠中湘王。发与吏部尚书晏清、都察院袁彭年、吏科都给事丁时魁、噱同乡金为督师致祭。文曰：“桓桓先生，崛起黎平，翼轸毓秀，海岳钟英。燥发贤书，名重玉除，伟人间出，谶应居诸。镆钅耶初试，熊封兕划，烈皇抡才，超跻卓异。藩宣开封，唐邸潜龙，蚤识真人，左右肃恭。流氛孔炽，犯及豫地，跃马弯弓，身自为帅，贼渠褫魄，鼠窜引避。维是方城，献逆纵横，烈皇特简，节钺专征。内起疮痍，外捍牧圉，童叟欢呼，天方授楚。云何昊天，降此荼毒？楚事之坏，由左良玉，先生苦心，弥缝调剂。奈有黄澍，阶之为厉，孽子梦庚，犯阙麾旌。先生义烈，蹈汉江氵引；河伯有灵，负公巨鲭，飘然拔起，再御轻ぎ。”
　　“燕都沦没，金陵草菅，鼎湖连哭，无髯可攀！马奸卖国，史相捐躯，遍染腥氛，江楚浙吴。龙飞海甸，建武再见，先生故人，特膺主眷。督师长沙，飘摇室家，外讧内溃，条绪如麻，半壁南天，一身蔽遮。左闯余部，穷窜南土，虽就戎索，实为祸蛊。呕心驾御，如驯狞虎。两出洞庭，一捣嘉鱼，事机挫折，天意何如？”
　　“新皇御极，晋公定兴，先生拜表，陨越不胜。诘兵难诘，筹饷无筹，重光衡永，再薄潭州，先生之志，以死为休。五坡岭前，弘范突至，吁嗟毒网，信公失坠，穷庐环绕，玉山岿岿，不餐周粟，不饮盗泉，诱劝宛转，金石弥坚，从容仰吭，骑箕上天。大明日月，大明山川，大明旗鼓，大明衣冠。”
　　“先生既去，海竭山真，凄怆宸衷，撤朝废膳。亲御龙辇，素袍展奠，三呼先生，玉泪如霰，煌煌旷典，古今仅羡！呜呼先生，帝之股肱，我之公祖，福星照耀，久托高宇。先生既去，空侈三户，星陨中湘，因以封王，作宾于天，冕衮裳。呜呼先生，江汉之水，陷而复出，长沙之炮，焚领不拭；武岗履尾，幸而不嘎；一死泰山，天留今日。秋风其清，秋露其莹，敬挹端水，虔撷杜蘅，文武趋跄，鹤唳猿声。呜呼先生，鉴此哀情。”
　　祭毕，在廷各省文武有公祭，南阳侯有私祭。督师建殊勋。死殊节，允应享此殊礼。呜呼，督师死，三湘之局结矣！正发之从事三湘，亦于此竣矣！虽督师死后，滇营赵印选、胡一清、王永祚、马养麟等犹出入全永之间，支持两载，究竟倒景余烬，如姜伯约袭武侯之后尘，无当于规取中原之大举也。内阁严公秉钧当轴，身荷军国之重，厥后以正气植节，为孙可望所害，另详于《严公列传》（永森按：王船山《永历实录》：起恒字秋冶，浙江山阴人，举北闱，中崇祯辛未进士。孙可望求封王爵，起恒力持不可，胡执恭伪造册宝，封可望秦王，惧伪露，乃密告可望曰：“严学士必不肯撰敕册，此我密请之。”可望由是怨起恒。永历五年，遣其将吴将军者入见，挟兵拥行宫猝入起恒舟，佯与语。语竟，起送之出，遽挥铜椎击中起恒脑，堕水死。上闻之，痛哭，募泅人得起恒尸，裹御衾，买棺葬于南甯。《小腆纪年》则云：杀起恒者，可望之将贺九仪也。九仪杀起恒，投尸江中，尸流三十里，泊沙渚间，突有虎负之登崖，守视不去。九仪等惊悸累日，乃礼而葬之山麓，至今人称虎坟云）与《正发岭表罪状》中（永森按：圣功此状，未经传钞，想已散失。按《小腆纪年》：时李元允留守肇庆，王命陈邦传统兵入卫，五虎失执。于是吴毓贞、郭之奇、万翔、程源辈咸修旧怨，与给事中张孝起、李用揖、李日炜、朱士鲲、御史朱统钥、王命来、陈光允、彭全等疏论袁彭年等五人，把持朝政，罔上行私，朋党误国，十大罪。王以彭年反正有功，特免议，余下锦衣狱。大学士严起恒请对水殿，不得入，率群臣长跪沙际。都督张凤呜受密旨，欲因是杀堡，于古庙中陈刑具，用厂卫故事，严鞠之。堡大呼二祖、列宗，余皆叩头哀祈，招赃数十万。狱成堡、时魁并谪戍，湘客、正发赎配追赃。瞿式耜再疏争之，谓：“中兴之初，宜保元气，勿滥刑诏。追赃，乃熹庙魏忠贤锻炼杨左事，何可祖而行之？”王颁敕布四人罪状，式耜封还，谓：“法，天下之公也，不可以蜚语饮章，横加考察，开天下之疑。且四人得罪，各有本末，臣在政府若不言，恐失远近人望。”疏凡七上，不听）。
　　督师二嗣：次子丁冬被掳北去；长子讳文瑞，乙酉乡贡，历官兵部侍郎，继娶姜皇亲女，尝胆枕戈，收拾督师遗旅，矢志复雠。辛卯春，上跸南甯，时文瑞督兵昆仑关，与□相持数月，染瘴病且笃。诸将劝暂回甯养病，文瑞曰：“昔伏波云：‘马革裹尸。’古今壮之。我与其死于妻子之手，何如死于诸将手？犹不失身死封疆，为中湘王子也。”遂于行间易箦。嗟乎，中湘可谓有子矣！
　　○跋
　　正发记三湘从事，纪毕，投笔叹曰：“国祚中兴，何代蔑有？高皇帝提三尺剑长驱逐北，拨转倒置之乾坤，得天下之正，与汉高等。然汉家享祚灵长，光武起自白水，重嘘炎运，历数二百九十四年。唐肃宗即位灵武，灭安史，重奠钟ね，历十四帝，一百五十八年。赵宋南渡，虽云孱弱，犹更九帝，绵历一百五十三年。至我明烈皇帝，以精明而失天下，从古希觏。亡何，孝安即位南都，翠华才建期月，遂蹈徽、钦之辙。犹谓孝安昏庸，不克负荷，加以马、阮当国，斫伤元气；譬人抱剧病，犹复治以庸医，剂以毒药，岂不毙哉？思文皇帝，文武英明，励精图治；中兴规模，大有可观。第以求效大速，羽翼未成，牙爪先露，致失拥戴，勋臣离心，开门纳敌，又为奸辅所卖，遂蒙汀州之尘。今上神庙嫡孙，叙亲叙贤，圣德浑厚和平，绰有汉高大度之风，宜即重新日月，再整河山，两都故物，何难鞭棰收之？“乃五稔湖南，寸土未恢，百里日蹙，岂人事之多乖，抑天命之已改耶？”
　　正发衡而断之曰：“始终皆流贼之为害也。”闯逆初起绿林，渐成巨寇，称兵犯阙，喋血禁廷，禄山、黄巢之祸，不烈于此矣！幸而假手□□，闯逆授首，死于九宫山村民之手，率土痛愤，于兹稍快。督师何公、总督章公、同内阁严公、制抚堵公、撑持湖南，绸缪拮据，以为光武之河北，高宗之钱塘。不意布置甫就，而闯逆之余烬又窜入矣！始而穷鹿奔薮，摇尾以求怜；继而养虎贻患，张牙而恣噬；杀民则惟恐其不尽，穴斗则枭然以称雄；见北敌则鼠窜，出南塘则鹰扬。高、李虎踞于长常，王、郝鸱张于衡永，袁、刘蚕食于澧沅，且以有用之金钱，养此多害之溪壑，人或归咎于督师之不应抚纳以自贻伊戚。不知敌方狡焉启疆，此穷而来归者若不收之戎索，势必披倡脖跳，立见决裂。既拒门庭之□，又办堂奥之寇，其为祸也，不更速乎？故督师初计以为此辈可驯而用之，则不召不募，坐获精兵十万；否则縻以虚器，戢其爪牙，使不致决裂成变，亦权宜补救之一术也。
　　或曰，刘承允、张先璧、曹志建、黄朝宣，非贼也，而所以率多不驯，将安归咎乎？夫刘承允叛逆成性，董卓、朱Г合为一身，此固有北投之，豺虎畀之者。张先璧、曹志建、黄朝宣，虽纪律不严，扰民毒地，其初皆奉督师调度，后见新营骄横，遂尔效尤。又为王、郝、高、李轻视，南人每加凌轧，不得不各踞一窟，以防袭劫耳。
　　总督章公愤客兵为害，乃与督师决策，自炼亲标，始得自将湘下，立定脚跟，与敌相拒潼溪、新墙之间，胜负各当。岳阳之役，若无新营偾事，方城汉水，可鸣镝而下也。大敌已报压境，又与亲标起营房之争；曾不移时，胡马长嘶，宛其入室，独不以一矢相加遗，何耶？湖南块土，糜烂已尽。永忠狼顾入八桂，所到之处，城邑荆榛。忠贞营自常德乱窜，崎岖衡永僻邑之地阑入粤东三连，经四会，历怀集，渡苍梧，深抵浔南，两粤遂从此坏。孙可望献逆前部也，西川败遁，南来休沐，收渔人之利，攘我六诏，滇、黔遂从此坏。
　　向使悉湖南之钱谷，以赡亲标，则指臂效命，不致有内梗之忧。向使忠贞不奔长沙，则滇营必随督师鞭弭，当不致有中湘之失；向使郝永忠、高必中，不蹂粤土，则曹、焦、赵、胡不致分心内顾，而疏疆圉之防；向使孙可望不袭据南，则滇黔之财赋甲兵，必为我用，不致有饷匮兵单之患。北自燕都，南至滇粤，流毒所及，悉成溃决。故曰：始终皆流贼之为害也。即督师之以殉节死，督辅之以劳瘁死，制抚之以愤郁死，其祸原岂外是哉？
　　且光武当年新莽传首之后，王郎、赤眉以次翦除；假令铜马高湖都部若不投身效命，其何以成建武之业？唐肃宗藉塞上精兵，又得回纥吐蕃内助，专力以办安史；假令灵武凉晋间，有纵横斥骋之从，其何以收两京而还旧物？宋高宗恃长江之险，以限南北；假令浙、闽、吴、楚诸路，有尾大之将，为腹心痼疾，其何以延建炎之祚？故汉、唐、宋祸在外而不在内，所以毕心一志，致中兴而延历数。本朝内外俱受其祸，故智力交困，张而复蹶，不得媲美前代也。
　　虽然，中兴者中兴也，谓剥极而复，绝极而苏。恰当其扼而兴，非适中之说也。孟子曰：“以其时考之，则可矣！”父母既死，犹思招魂而复之，敢作绝望想哉？或曰：天下大位，神器大宝，兴衰之数，天实主之。岂可全咎人事？然正发从何、章二公共事三湘，其中事势，历历身履而熟谙之者也。故不敢归诸苍苍，以开人推诿之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