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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垣笔记
弘光初,先从高辅弘图 【万历庚戌,胶州人。】 之请,上帝庙号曰思宗,予上疏请改,屡拟皆驳。最后管少宗伯绍宁 【崇祯戊辰,武进人。】 疏言:「谥法庙号,不妨互见,如我朝有睿皇帝,又有睿宗,有仁祖又有仁宗。卜世无穷,嘉名有限。」乃以敬宗与毅宗并请,诏用毅。
予偶读一闽绅集,见称毅宗为威宗,已,乃知为隆武 【唐王。】 时所改也。按汉桓帝庙号威宗,以无功德罢,北齐主高洋先谥文宣皇帝,庙号显祖,其臣祖珽有夙憾,言文宣狂暴,何得称文?既非创业,何得称祖?遂改谥景烈,庙号威宗。珽贬逐后乃复旧。未审隆武时诸臣何以改此号,前既与刘禅同谥,后又与汉桓、高洋同庙号,且为洋弃而不用之庙号,宜乎古人有宰相须用读书人之叹也。若新朝遵议庙号之人,不称怀帝而称怀宗,尤异,不知何家之宗也。金哀宗乃其末主承麟所谥,我明止谥元庚申君曰顺帝。
毅宗既改庙号,礼科罗都谏志儒 【崇祯戊辰,濮州人。】 复以陵名请,商之予,予曰:「既改新庙号,当以故庙号名陵曰思陵。」志儒是之。
盱眙县陈岐山以外科寓常州,见陈生组绶, 【崇祯甲戌,武进人。】 年尚少,贫而能文,衣食之。后组绶登第,授枢曹,因兵部火药局一武弁罢职去,召岐山子至京补之。甫三日,局失火,组绶恐岐山子因此失官,乃与同年李枢曹青【崇祯甲戌,金坛人。】 私计,谓前武弁已去职,且失火罪轻,可以其名代,不意圣怒不测,立命弃市。是日青即见无首人来索命,数日死。组绶为含殓归,又见无首人来索命,亦数日死。岐山子复为含殓讫,亟归,至良乡,又见无首人来索命,卒于邸。
予赐环后,疏凡十上,而留中者七,他疏亦然。或疑上倦勤,非昔时比。已,见一圣谕云:「为国者为君子,为身者为小人。」即予「国家有两大门户」疏中语也。始知上于留中诸疏,亦非不览者。
上甫五岁,所生皇太后早逝。登极后,以不及尽尊养为憾,宫中瞻太后遗像,必呜咽泣下。询乳媪,或云未肖,益大痛。随遣中使偕画工诣刘新乐侯文炳第,命瀛国太夫人口授之,三易粉图,具卤簿以进,上俯伏大明门迎入,安置奉先、景神诸殿,上食如平生,辄痛哭拜伏不能起。因进文炳祖瀛国公、祖母瀛国太夫人封号。后数推恩,文炳父叔兄弟第宅茔田禄米恩赉无算。当甲申三月初,适瀛国寿八十,上益歔欷,思皇太后不置,赐赉金币有加。上之孝至矣。
刘新乐侯文炳素与巩驸马永固善,永固尚李选侍所生皇八妹者也。甲申正月,文炳偕永固召对中左门,首请分封永定二王不果。三月十八日,中使捧诏谕文炳、永固率健丁护驾,而外城已陷,文炳十九日投井,永固已纵火焚公主柩,自刎死。当文炳与永固十八夜入见时,上曰:「朕志决矣,朕不能守社稷,然能死社稷。」上哭,文炳、永固与左右皆伏地哭失声。次日遂有煤山之变。
清世祖顺治十四年,谕工部曰:「朕念明崇祯帝孜孜求治,身殉社稷。若不急为阐扬,恐千载之下,竟与失德亡国者同类并观,朕用是特制碑文一道,以昭悯恻。尔部即遵谕勒碑,立崇祯帝陵前,以垂不朽。又于所谥怀宗端皇帝上加谥数位,以扬盛美。」又尝登上陵,失声而泣,呼曰:「大哥大哥,我与若皆有君无臣。」上为后代所惓怀如此,况其臣民乎!
陈进士丹衷 【崇祯癸未,上元人。】 上疏毅宗,欲调广西土司兵以剿流寇,上喜,授御史,命持诏往。及至留都,识者皆言其不可,迟疑不行,及北都之变,奉监国谕至扬州。郑进士元勋与丹衷同籍,言于万枢曹元吉【天启乙丑,南昌人。】 曰:「陈君自负奇男子,受知先帝,迟回故里,半年未移一步,徼幸国家沦丧,以成其功名。」且云:「功成不受爵,功不成而反受,得无负其生平乎!责善,朋友之道,予不敢为好友讳也。」元吉亦然之。
工部尚书严震直后人至京,欲为震直请谥。问以诸书所载遇惠宗云南吞金死,则齐东也。时管少宗伯绍宁欲予谥,而以建文降臣,恐见尤舆论,欲取历代舆论久孚尚未补谥者数人,为震直掩疵。予曰:「虽滥一震直,而波及诸贤得与易名,亦快事也。」因举罗通、【永乐壬辰,吉水人,谥襄宁。】 王世贞、 【嘉靖丁未,吉水人,谥文宪。】 顾养谦、 【嘉靖乙丑,通州人,谥襄靖。】 陶鲁、 【郁林人,谥襄靖。】 周新、【南海举人,谥忠直。】 况锺、 【吏员,靖安人,谥肃惠。】 王艮、 【建文庚辰榜眼,吉水人,谥端裕。】 王三善 【万历辛丑,永城人,谥襄烈。】 等以告,疏已录就矣,因王阁学铎不悦世贞,尼之而辍。
三垣笔记 下
弘光
北都变闻,在籍钱宗伯谦益有迎潞王议,扬州郑进士元勋密语予:「予语里人解少司马学龙曰:「祸从此始矣。神宗四十八年,德泽犹系人心,岂可舍孙立侄?况应立者不立,则谁不可立?万一左良玉扶楚,郑芝龙扶益,各挟天子以令诸侯,谁禁之者?且潞王既立,置福王于何地?死之耶,抑幽之耶?是动天下之兵也,不可。」」时沈都谏胤培以此询章都谏正宸,正宸曰:「当光庙【泰昌。】 在青宫时,则以光庙为国本,当光庙与熹、 【天启。】 毅 【崇祯。】 二庙皆绝时,则又以福藩为国本。若谓潞可越福,犹谓福可越光庙也,于国本安居?」时草野闻立潞,皆不平,及王监国,人心乃定。首谒孝陵,避御路,自西门入,祭告陨泣。礼毕,问懿文太子陵安在,遂往瞻拜。
高杰 【兴平伯。】 等既封伯,袁督继咸入见,奏曰:「封爵以功,无功而伯,则有功者不劝,跋扈而伯,则跋扈者愈多。」上颔之,叹曰:「事已成,奈何?」忻城伯赵之龙奏曰:「臣昨过扬州,亲见高杰与黄得功格,本辅臣士英 【万历己未,贵阳人。】 引杰过河,宜令士英往辑。」继咸亦从臾,上曰:「其如不肯去何?今史先生愿去。」继咸曰:「皇上即位之初,虽以恩泽收人心,尤当以纪纲肃下志。大抵君德以英断为用,伏祈振治精神,申明法纪。冬春间淮上未必无事,臣等虽驽,愿奉六龙为澶渊之行。」上颇有难色,姜辅曰广【万历己未,新建人。】 言:「澶渊之行,不是遽为此事,故不可不时提此志。」上又颔之。继咸又请榻前密奏,曰:「左良玉虽无异图,所部多降将,非孝子顺孙,皇上初登大宝,人心未免危疑,意外亦不可不防。臣当星驰回信。」上允可。继咸往阁,责阁臣可法不当遽伯高杰,士英不悦。时人谓继咸言虽正,然使诸臣果以序迎,则上何至书召四镇,士英与杰又何得居功?非钱谦益、吕大器【崇祯戊辰,遂安人。】 误之而何?
周辅延儒再召原任,阮光禄大铖 【万历丙辰,桐城人。】 迓之江干,情甚挚。延儒虑逆案难翻,问大铖废籍中谁为若知交可用者,大铖举原任宣府马抚军士英对。时士英犹编戍籍,忽起凤督,茫然,既知大铖荐,甚感,故力荐于上,诸阁臣皆以为不可,士英曰:「我自任之。」其冠带来京一旨,即士英手票也。
阮光禄大铖陛见,自陈江防要害,娓娓可听。将退,马辅士英申言大铖陷十有数年,钦定逆案,署以赞导,初无指实。大铖自诉陷,谓:「辅臣弘图,向同班行,亦当知之。」高辅弘图言:「天启年间,崔、魏乱政,人知崔、魏,不知朝廷,人知富贵功名,不知名教气节。先帝初政,有钦定逆案一书,大铖与焉。臣亦知大铖才可用,但以逆案制自先帝,不敢擅改,惟求下九卿科道公议,则大铖出亦自光明。」上首肯曰:「会议良是。」士英曰:「满朝大半东林,一会议,大铖且不得用。且有何不光明?岂臣曾受大铖贿耶?望陛下独断。」弘图曰:「光明非不受贿之谓,且大铖之用,何藉通贿?臣以会议请,正为大铖见用地,非阻大铖以不用也。」因请罢斥,以谢不能附和之罪,上慰留之。
长洲许生员琰闻毅庙缢殉,恸哭投水死。于少参重庆 【崇祯辛未。】 先济南道,以国变南归,与同乡冯绅犹龙 【长洲人,名梦龙。贡生,寿宁知县。】饮,犹龙力称琰忠,重庆曰:「不然,若非忧贫则忧病,假此为名耳。」犹龙斥其言,重庆几与大哄,解之乃已。
刘泽清初主立潞议,至是陛见,欲自解免,极诋东林与江北党诳言害己。又言:「中兴所倚,全在政府,旧用大帅,自应群臣公推,今用宰相,亦须大帅参同。」退谒姜辅曰广,曰广微以先日声气讽,泽清作色曰:「我先帝时为东林所卖,被弹无完肤,不尽杀此辈不止。」曰广默然。越数日,疏纠吕大器、雷演祚,荐张捷、【万历癸丑,丹阳人。】 邹之麟、 【万历丁未探花,武进人。】 张孙振、刘光斗 【天启乙丑,武进人。】 等。
马辅士英以荐阮光禄大铖为中外攻,甚忿,大铖亦语人曰:「彼攻逆案,吾作顺案相对耳。」于是士英疏攻从逆光时亨、龚鼎孳、周锺【崇祯癸丑,金坛人。】 等,大铖教也。
宁南侯左良玉接监国诏书,不肯拜,袁督继咸贻书良玉,备道上伦序之顺,乃开读如礼。属何内臣志孔、黄直指澍入贺,实窥伺朝廷动静也。澍陛见,面数马士英十大罪,且言:「不宜垂涎纶扉,弃皇陵入朝,又得张献忠伪官周文江银八千两,题授参将,罪可斩。」上曰:「若有此事,先帝时何不纠举?」然澍犹攻诋不休。时志孔亦助澍诋士英,兼言文江不法,声色俱厉。司礼监韩赞周叱志孔使退,将议处分,士英恐失良玉心,疏宽志孔,竟释之。澍复连疏劾士英,不报。时有以澍此纠为正议者,予言于乔侍御可聘曰:「以澍纠士英,所谓以燕伐燕也。郑鄤不救旧辅文震孟耶?护君子与攻小人,同一借题耳,无以澍为鄤续。」可聘是之。
陈少宗伯盟 【天启壬戌,富顺人。】 尝赴阁请转某翰林官,姜辅曰广固言不可。盟作色固争,曰广亦厉色曰:「待年兄入相自为之。」纶扉一席,几成聚讼。
旧例,六科侍班皆立御道侧,东西向,而侍御则止纠仪四员列御道,对御座立。予初入南都,见台省径入殿内,列阁臣下,又导驾科员皆面向退走,不敢背向。予初入南都,见导驾背走,为正其误,而内员反嗔面向者行稽,众呵之。又百官见阁臣言事,止立阶上,无入阁坐者,今则匡坐健谈,一时草率气象,殊可想见。
马辅士英方移病,忽疏荐原任谢辅升、张少宰捷,言二臣清执无党,又非逆案,宜以升为吏部尚书带阁衔,捷为吏部侍郎,皆阮大铖意也。初,士英以荐大铖,致中外沸议,意稍折。一日,阁中推词臣缺,言已故张庶常溥【崇祯辛未,太仓人。】 可惜。士英曰:「我故人也,死酹而哭之。」姜辅曰广笑曰:「公哭东林贤者,亦东林耶?」士英曰:「予非畔东林者,东林拒予耳!」高辅弘图复从臾之,颇有和解意。及刘总宪宗周【万历辛丑,会稽人。】 疏自外至,大铖等宣言:「曰广实使之。」于是士英怒不可回,而荐升、捷等之疏出矣。或曰激宗周上疏者,在籍周仪曹镳,曰广不知也,然人终以宗周疏为正。
左少司马懋第、陈都督洪范北行,命会同府部等官从长酌议,或言以两淮为限,高辅弘图曰:「山东百二山河,决不可弃,必不得已,当界河间耳。」马辅士英曰:「彼主尚幼,与皇上为叔侄可也。」人哂士英言。
上召对北使,左少司马懋第以忧不入,独阁部九卿科道与陈都督洪范、马冏少绍愉俱对。上言及和北,绍愉言:「先帝时曾命臣使北,若和成,必无今日。」上问不成故,绍愉言:「使者更往,则和矣,主和者陈新甲,以言官劾弃市,故辍。」上曰:「如此,新甲应恤。」诸臣无应者,独陈翰林盟朗应曰:「可。」上命即恤,并察处劾新甲者。六垣合争,乃止。
陈仪曹龙正既升今任,竟不赴,因赋诗云:「京华歌舞新南极,野哭泛澜旧帝星。」日闭门朗读,人服其高。时姜给谏应甲、 【崇祯戊辰,金华人。】 李侍御模 【天启乙丑,太仓人。】 见时事日非,俱坚辞不出。东平伯刘泽清请宥周辅延儒助饷赃银疏,时议不欲在外武臣干与朝政,故暂停不下,欲令发自言路,后久无言者,乃票发部覆。
予崇祯时曾题颍国公傅友德、 【宿州人。】 宋国公冯胜 【凤阳人。】 赠谥,为礼科徐都谏耀所格。南渡后,复疏请,始赠友德丽江王,谥武靖,胜宁陵王,谥武庄。陈给谏子龙 【崇祯丁丑,青浦人。】 言于予,谓宜入功臣庙,予复为题允。忽一夕,予稚儿梦两官人入谒,呼童索茗甚急,云是功臣庙来谢者。一躯长面赤,一躯稍短面圆,皆有喜色,耸立以俟。旦告予,予讶而询之,乃入庙日也。后予得宁陵像于其家,果长而赤,但未知丽江像如何。盖二百余年之灵不昧,而假灵于牧人之梦若此。二王入庙日,历冬至、岁暮、春分,三祭而国亡。
祖宗法制多为牵制,如众典疏请下吏部,选司核其铨除,功司核其功业,封司题与赠荫。祭葬题于礼部,得请,以葬事移工部。至与谥,则词臣拟二,兼作谥议呈礼部,礼部又呈阁,阁具揭请,上御点,下礼部,外人罕见者。南渡后,顾宗伯锡畴【万历己未,昆山人。】 俱一手握定,后虽各还职掌,惟拟谥不由词臣,请谥亦不藉阁揭,止部疏题请而已。然部疏奉旨,人得共见。而开国、殉难、惨死三案,累累数百,得以数月告竣者,亦缘转折少也。但非祖宗其难其慎之意,恐滋徇滥。
张少司农有誉 【天启壬戌,江阴人。】 先历任漕储道,上召对时,抚宁侯朱国弼力争漕运总兵不可罢,有誉不与辨,惟历陈漕事原委,洞如指掌,国弼一语不能对,颊赤而已。至是,以周司农堪赓【天启乙丑,宁乡人。】 久不到任,转升有誉为之。识者谓且启阮大铖等转升渐也,劝有誉力辞,不能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