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冈识略


  弑逆

  乙卯。马公绍曾,平湖人,官少司空。子肯堂,幼不率教,及长,贪横无忌。邑令倪君,适为予言:除夜,有良家女经其门,色颇艳,逼入行淫。不从,以刀划其乳,立死。又奸一仆妇,微不顺,即执两足倒掷下楼,颅骨俱折。每岁数人,吏不敢问。其祖封翁曾卧病肯堂斋,遣两奴挟之出,曰:“毋死我室也。”翁愤恚,一恸而卒。公因此宦兴索然,告假归。肯堂悖逆弥甚,田产宦橐,悉为所夺,郁郁不得志。一日他适,以白金数十两授爱妾王氏曰:“我有急需,汝可藏以待用。”肯堂侦知往索,不与,怒詈曰:“吾父尚不敢违我命,汝何为者?”呼仆去袒服,痛捶之,攫金去。王氏自缢,未死,适公归,愤甚,独步书斋,踟蹰半日,饮卤汁半升,肠裂而卒。县令陕人陈孚宸者,欲寝其事,公之弟及妾鸣鼓讼冤,合邑哗然不平,欲截去鼓楼一角。上司闻之大骇,提至省城,论如律。肯堂于狱自杀。窃怪弑逆大变,代不恒有,乃出自世禄之家,殊不可解。相传公贫时,与一尼结欢,于神前密誓,苟富贵,以侧室处之。后惧物议,竟负前约。尼畜恨服卤而死。逾年,公生一子,即肯堂也。时薄暮,见一少尼踉跄向内,随觅无所睹,而婢报已举子。公忧疑不决,欲溺之,夫人力争之而止。及长,事母少尽子道,而独逞逆于父,实冤报也。

  炎雪

  六月十三日,海宁县下微雪,色赤。朱司礼嘉徵作《炎雪篇》以记之。

  画虎

  吴孝廉康侯,字铁庵,城人,善古文词。性任侠,负气节,里中有不平事,不惜奋身以直之。尝闭户学画龙虎,遂臻其妙,四方争求之。后为武康令,山中多虎,欲审其形状,亲自往射,几为所伤。曾写扇面贻余,并题曰:“咄乎白头何雄视,写出霜亳掣电紫。双瞳夹镜光透纸,寒木叶下纷纷。醉中惊起李将军,一矢射落西山云。”笔墨晻暧,辞句历落,余至今珍藏之。

  胥主政

  建业有胥主政庭清者,好为大言,作诗每自诩曰:“吾落笔烟云,堪与少陵媲美千古,馀子辈安足数哉!”因名其诗曰《胥工部集》,欲与杜为敌,镂版赠人。阅未终篇,不觉失笑,乃知“李赤杜荀鸭”,古今未尝无对也。四方士大夫争取其集,藏贮箧笥,以为笑资。

  绣江集

  范树□,名彤弧,上海人。为诸生,以博雅自负,喜游贵人之门。沈阳有同姓为显官者,致政归,策蹇从之,每对人称家衮不绝口。尝著《绣江集》一卷,网罗见闻,纂集轶事,秘甚不轻示人。然中所载多有未确,顾乃诬证旧事,诋毁昔贤,求其立心,大伤锲薄。即如王新建之道学、徐文定之相业、顾正心之义侠,皆不能免,然则善真不可为乎?斯直《碧云》之流亚也。又曾记先祖少宰公力致高道素之死,此时思陵甚怒,高自取死法,与他人何与?且先人天性不饮酒,官京邸二十馀年,寓中惟携一婢及仆从数人,歌舞之说,毫无影响,即此一事,已足见此集不足据矣。余不可以不辨。

  神女辨

  明张应登《巫山神女庙碑》曰:巫山神女,宋玉为襄王赋之,谓其能入怀王之梦。盖玉以王溺于细腰,神其说以中之,无是事也。然则山果无神女乎?于传有之。禹继父治水,东造绝迹,西延积石,南逾赤崖,北过寒谷。有所滞,必召神问之。凿岷江,立瞿峡,千岩万壑,联络千里,乃仰天啸叹,俄见神人,状肖美女,自空而下,授玉篆灵符,且命其臣任章、童律等六人,为禹翼助。及奠分山川,告厥成功,还至巫峡,思神女助力,询于童律。律对曰:神乃帝女瑶姬,云华夫人也,瑶姬,西王母之女。云华夫人,助禹治水者,见范成大《吴船录》。封于巫山之麓,或为轻云,或为霏雨,或为游龙,或为翔鹤,既化为石,复化为人,千变万化,不可殚述。庙在县东三十里许,十二峰南、飞凤峰之麓。阶下断碑,有“地平天成,权舆于此,功被我民”之句,旧字如南岳禹碑,汉晋人以今文书之者。是禹以成功而始祀神女,其来已远。宋治平中,诏葺庙宇。元丰中,敕号游真。土人疾病则祷,天旱则祷,祷则应。嘉靖十九年,中丞李公毁之,毁玉言之神女也。后制宪王公乔龄复之,复禹祀之神女也。一神女耳,知玉不知禹则毁,信禹不信玉则复。嗟乎,宋玉则说怀王之梦,襄王则想宋玉所说之梦,吾侪可复说宋玉所说之梦乎?

  附十二峰:

  一望霞,二翠屏,三朝云,四松峦,五集仙,六聚鹤,七净日,八上升,九疑云,十栖凤,十一登龙,十二聚泉。

  异形

  平生所见异形:山左一贩枣客,长丈馀,首几及屋梁,每出,儿童噪而随之。吾郡一僧,年可四十许,身不满二尺,一人承之以盘,沿街乞食。燕市一叟,眼毛长数寸,蓬松围绕,掩覆其目。江宁见一人,足背反,向后而行,步如常人。乃知古所称“三耳秀才”,抑或有之。

  钟自鸣

  宁波府新建庆云楼,中悬巨钟。五月初四夜,不叩自鸣。百姓哗言寇至,郡守设醮以禳之。按,明隆庆时,燕河营真武庙钟自鸣。又平阴县门内有钟,不叩自鸣。后亦无他异。

  梅菊夏开

  仲夏积雨天气,乍寒乍暖。我乡黄菊遍开,又予老苍头家腊梅亦放数朵。里人卢元昌以诗记之曰:“灼灼榴花赛火垂,绿荷如盖挺新池。那知群卉趋炎日,冷眼偷看各一枝。”

  甘露

  予书斋前芭蕉,五月结蕊,大如升,花开类荷,瓣作黄白色,茎长二尺,上缀青子百枝。每放一簇,瓣中花心二十馀囊,末贮清露,其甘如饴。开至八月,每旦采数十囊。所结子不及成实,旋就萎落。蕉生甘露,处处有之,而江南绝少,予十许岁曾子旧宅见之,今复再睹焉。

  鳖中儿

  总戎梁公进鳖羹,庖人剖之,中有一小儿,长三寸,肢体俱全,亟弃去。松人闻之,竞绝此味。或云,鳖中往往有之。又言,鳖交水面,窥见过往舟中人形,感而肖其像。恐亦未确。


  止谿

  朱推官嘉徵,字岷左,海宁人,授蜀中理官,罢归,筑圃止溪,人称为止谿先生,夙负才名。予偶赴湖山之约,得交于先生。时年老矣,谈吐如涌泉,性傲兀,目中无当意者,独倾倒于予,若以为可与言者。吾何以得此于先生哉!其平昔所结撰,皆艰深幽峭,古致佶屈。尝汇晚年著述,问序于予,予踟蹰良久,而先生已殁。吾负诺矣。一门父子姑媳皆能文,俱有诗集行世,亦一奇也。

  神医

  予年甫十一,患腹痛,百药罔效,四十馀日粒米不能进。适秦景明昌运自远归,惊曰:“若迟半日,则不可为矣。”一剂立愈。其方用人参一钱,石菖蒲二钱,煨姜二片。诸医力争痛无补法,乃药甫脱口而痛止。

  濑中集

  毛大可甡,负奇才,避仇走四方,自言当以客游老。所著《濑中集》,词采艳发,一时纸贵。尝缄诗寄予云:“自别云间去,三年渡汝溪。蒋亭方二月,吾忆董胶西。蕙草春前寄,风醉后题。双缄思不尽,长使角巾低。”后改名奇龄,举博学宏词,入翰林。

  鬼谴

  海盐张维志,居言路时,军饷告匮,上言地丁一两加徵三钱,可多增饷数百万。其客武林陈生具草,由是漕米白粮,一例加徵。张积金如山,自顾无大损,而清修自好者皆仓皇无措,于是怨声载道,即辇下诸公,多有以此咎之者,心颇惭悔。一日晨起,忽发狂披发,以首击柱,血肉狼籍,家人競持不能止。良久呼曰:“鬼卒至矣!”匍匐入床下,扶起,已呕出心肺而死。陈生年老,止一子,亦同日暴死。识者以为有天道。

  宅祟

  张孝廉诰宅,一日晨起,觅履不得。既而家人履俱失去。启户索之,庭有银杏一株,高数丈,履悉倒悬其上。张惧,亟徙去。

  鹧鸪天

  孝廉张砚铭渊懿,性不与物竞,工填词,所居近西郭,一水环绕,种花养鱼,萧然世外。善饮酒,能终夕不醉。予时常过从,恍如桃源中人。生日,作《鹧鸪天》云:“负郭田园五亩馀,数株高柳映清渠。腰镰薙草鱼支俸,手锸栽花鸟僦居。斋字拙,谷名愚,尽教魂梦到华胥。日长自有消闲诀,三尺纶竿一卷书。”其旷达之致如此。

  长夏十友

  节届三伏,溽暑特盛,苦无避炎之地,幸有十友为伴,稍破寂寞,因各赋一绝:

  “巧匠琢青玉,瘦骨涵冰霜。客来聊坐隐,双臂生秋凉。”【石几】
  “此君绿玉姿,潇洒抱劲节。高枕北窗风,梦踏峨嵋雪。”【竹榻】
  “斗室谢尘鞅,卖身充佛奴。妙香袅石鼎,日夕盘双趺。”【蒲团】
  “玉槃供怪石,搜奇剔秽滓。照影光参差,恍映潇湘水。”【怪石】
  “玲珑戛寒玉,长夜共反侧。藉汝伴孤眠,肥婢无颜色。”【竹奴】
  “薤叶纹如水,欹斜面面寒。将身化蝴蝶,无梦到邯郸。”【方枕】
  “无钱买缨笠,笋箨裁作帽。茫茫细雨中,尽日持竿钓。”【箬笠】
  “山翁赠新□,蟹眼翻幽泉。久抱卢仝癖,支垆手自煎。”【瓷瓯】
  “芭蕉剪作扇,弄影何团团。那许纤尘染,虚窗六月寒。”【蕉扇】
  “孤根托岩岫,携手度炎夏。萧散宜幽人,无劳比王谢。”【棕拂】。

  鸟船

  八月。敕下江南造鸟船一百号赴洞庭,状如飞鸟,长十一丈五尺,阔二丈四尺,深一丈七尺,桅高九丈五尺。宜兴山中九真庙,祀女仙九人,傍有古树,其叶每年一易,大数十围。方巡道国栋议取之,夜梦九女入室,素衣冶容,若有所诉。方不为止,督工往伐。忽一白虎突出,欲攫方,方惊仆。一典史跪曰:“大王为山君,必有灵爽。方公奉朝命而来,事非得已。幸勿加害。”虎徘徊回顾,咆哮而去。方归即病,日遣人诣山致祷,竟不起。又虞山妙清寺有古榆,枝干凌云,夜有光怪,县官遣丞往砍。斧始下,喷血如注。众牵置舟内,树忽自动,俄跃入水,舟遂覆,匠役同日死者数人。众以钜索挽之,转入泥底,重不可出。楚中诸帅,托言进剿,欲以此支吾岁月,徒费金钱,可惜也。

  再举乡试

  九月,再举乡试。时秦、闽诸例纳赀者,许列名太学,及补入各省红案,特行乡试以酬之。五十二年癸巳岁,恭遇皇上六十万寿,特旨开科。是年二月乡试,以五十一年岁者作科举入场,会闱殿对,皆在秋。又五十三年正科,上又谕,武生能文者,一体入文场考试,文生有武事者,亦应武闱。此皆皇上优士之特典也。

  除妖

  十一月二十七日,有妖人于海子口建土城一座,分八门,上列旗号。十二月初四,攻破之,获草人五十馀,皆持弓挟矢,又得活马数匹,不见一人。见邸报。

  魏公直节

  魏公象枢,山西蔚州人,立朝抗节,守正不阿,慷慨敢言,不避嫌怨。官都宪时,极言天下事。时有廉令陆陇其,任嘉定县,洁己爱民,为巡抚参革去,贪吏刘某、曾某,反入荐剡。公大不平,上章争之,言“朝廷鼓励人才,澄清吏治,惟恃赏罚耳。乃廉官贪官,参处同例;尽职溺职,保荐无分,何以昭劝惩、示儆戒乎?若下官可以欺上官,则上官可以欺君上,上下相蒙,使廉吏灰心,贪风日炽,臣不得不鳃鳃然虑之也。”又言:“考校一官,风教攸系。天下最为不平者,孤寒无进步之路;天下牢不可破者,科场多昧心之人。乞严加申饬,大破积习,于以肃官方而励人心,士风民命,庶其有瘳乎?”抚今之事,读公之文,可为叹息流涕者也。

  丑令

  华亭尹南公梦斑,松民俱称“南驼子”。长不满四尺,胸高一尺,背突肩耸,见者无不匿笑,而为人廉明正直,所谓圣贤聪明之心者耶?

  吴太守

  吴太守绮,字园次,广陵人。出守吴兴,性潇洒,喜交游,酷嗜诗酒,不善居官,亦不善治生产。被放归,家贫,颇事干谒。夏日,偕诸名流过予小集,分韵赋诗,成一律云:“黄雀风清夏屋渠,董帏初启劝投壶。主人自为开三径,词客从来在五湖。银管分题传野鹤,玉盘行馔斫江鲈。披襟此日如秋爽,不信招凉别有珠。”坐客为之搁笔。

  气感

  娄县民何璧,女许朱氏子为室,年俱十九,虽两相慕,尚未配偶。一日,朱子来候,适值女以手抚其腹,遂有娠。二家俱小姓,不以为意。及产,有声蓬蓬,自腹中出。少顷腹平,惟虚气而已,盖气感也。尝阅《耳谈》载,吴聘君母居江右,父官京邸,同夜梦相姤而孕,聘君相传以神交而生。不觉发笑。后与弟争产,指为非兄,交讼于官。按《洗冤录》,亦有气感,无神交之说。古人云,思女不夫而孕。然乎否乎?

  彭祖横死

  上海张主政宸,年垂耳顺,自矜工容成之术。有仆妇美而荡,闻之不信,于是刻期相嬲。一接未久,张精溢而卒。昔彭祖七百七十九岁,犹惧不寿,日讲秘方,晚娶郑氏,以妖淫败道而卒。彭尚横死,何况馀子?记之以博一笑。

  势利

  海昌杨中丞雍建,初权亚相,邑令某趋谒,屏舆从步行至门,礼数极恭。未几,转黔抚,令复往贺,鸣锣清道以过之。有为诗粘于县壁以诮之云:“势利官情势利交,掂斤簸两也徒劳。内台外抚俱天眷,一样铜锣两样敲。”令见之,愧汗而已。

  葬友

  诗人殳丹生,字山夫,垂老落魄,往来吴越间。晚寓枫桥,受知于锡山令吴公兴祚。后以贫死,公时开府七闽,闻之恻然,遣人葬之寒山寺侧。予偶过其居,题诗壁间云:“老死寒山古寺东,诗人飘泊叹途穷。故交万里收遗骨,薄俗犹存挂剑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