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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志
中天竺在稽留峰北,共一佛也,过之无问者。下天竺在飞来峰下,岩洞嵌空,寺后有三生石,圆泽托生王氏事也。其磊魂堆垛者以千万计。有一聚气之所,庵之可以得道,内湖外江,予特访之,留待缘人。
玉泉寺方池二亩,蓄鱼五色者百头,游人拍手呼之,啖以饼,辄出应供。坐眠云堂,吸龙井茶一瓯,绿风生于两腋。
石屋、烟霞二洞,皆琢佛累累,醉游者各书姓字,与酒气肉风共留。洞亦何奇,仅可一时逃雨。其下有水乐洞,泉响似金石,可探而有之。
过惠因涧,取支径上风篁岭,而至辨才寿圣院。有亭曰龙井,水出龙口,流流然。寺僧饭我于潮音堂。绿云翠雨,衣骨皆寒。试其茶,与泉争白,自秦少游、参寥访后,予与褚生元师、犹子缄三共之。
保俶塔有天然图画阁,胜绝。左江右湖,烟岚万千。至于返照蒸霞,其锦明玉采之奇,映发杯底。不知雪后更当何如?可以呼鹰落雁矣。
法相寺有长耳佛,云定光者是。吴妇祈嗣者踵接,而媚僧者亦摩肩矣。以故徒蓄妖淫,斋供甚侈。然老竹古杉,森立可仪。
赤山埠往南三四里,走林壑中,大率苍荡寒翳。上一岭而得定慧寺,坐大慈山如交椅然,门榜万象森罗,杉桧皆数百年物。入看虎跑泉,言南岳分至。泉甘而洌,载到城,担可百钱,汲不停手。予以萝岕试之,僧以龙井和之,一时逸气泠然,此子瞻题诗后一乐也。
包家园何难润屋,但其一派雪水滚至,石芽壑笋,沸走云淙,此作泉亭状首,次则传锦衣。过街竹阁下,有石三丈,清流扁泻,可以追凉风,取清枕,特为拈出。
于忠肃祠,入之毛悚。杭人以至日祈梦,梦不可解,解后则环伸酥破。山高木秀,安得此间结庐?即浴鹭湾小舠一饭,截住跑泉七碗,习习风生。
钱鏐王祠,僻静可依。坡公碑四统间立,乃吃糯米饭后所书者。六桥花柳妍媚,忽而松柏威森,则精忠武穆之庙墓也。山环水潴,醉人狂子,岸帻者整巾,笑喧者习肃,嗟乎!人心尚有血在。白杨碧槚,鸟亦悲啼。奸桧等铸错接反,头颈俱断。此死铁耳!何不于金牌十二时,效澹庵先生一按哉?予令茂陵,过汤阴,晤其子孙,即茁发者皆凛凛有生气。垂老分节九江,谒其祠,已颓废,捐俸葺之。尝读其词,吟笺表,雄伟理密,不但武穆,亦文渊也。丰碑大刻,何足揄扬其万一乎!
圣之清者,在花木曰梅,在禽鸟曰鹤。孤山处士终身不娶,以鹤为妻,而梅且妾之。喜客,喜僧,喜茶,喜蔬酌,喜吟,喜游,喜放浪,喜独岭上探梅、亭中放鹤。人皆知之,不知其孤山之妙。
湖心亭宜月,宜雪,宜烟雨,宜晚霞落照。然而醉少狂黩,遗溲撒尿,写句题名,不辱尽之不止。太监孙隆作文昌阁其上,差有顾忌。
两堤梅桃杨柳,花事斓斑殊有致,而恶俗辈如伐薪然,似与之为仇为妒,必欲剥其肢体者,不可解。又有折断此枝花,即投树下而去者,更不可解。
冷泉亭,架豁据峰,山既飞来,水亦飞至。望之如擘鹅滚鹭,旋雪团银,快我胸背。同年李我存、黄氵+灵河觞予是间,复共探窟穿岩,看其中石乳垂滴,诸佛大士像星列。其青紫石光迸处,云氵薨 氵薨 起,可爱也。二兄醉别,而予入韬光,问钱岳阳先辈之目眚,乐游者三日。
放生池,不甚荡漾。予往观之,正值莲池师在舟中为虞德园授戒,闽中方大将军就之剃发,时丁未六月初一日也。予执弟子礼皈依,师谦让未遑,为予讲“受想行识”四字,几数百言,生平得其享用。又敕予做官,以痛苦百姓皮肉为主,异日自有子孙之报。至言哉!是日具螺蟮者舟比比,亦有放而死者,亦有随放随取者,水尽红殷。似奉行者不得其法,而莲师之初意亦晦矣。
登吴山记 王士性
吴山叠巘,天挺神皋,左江右湖,得趣较倍。乃复约登山。山下有泉润如,广厦甃五石眼,丹鳞赤鬣之鱼盈尺而跃,不避汲绠。前树石楔为“吴山第一泉”。
转苍入山,人家咸夹蹬道而居。短扉小阁,荫以高槐,六月无暑。行居人屋檐下,如行山中。碧瓦断处,青山乃续。路人翠微,则中兴观、星宿阁、重阳庵、青衣泉,门或扃或辟。辟者人,扃者过之。他如皮场、火德、佛龛、社树,多阿堵所不能遍。上金地山至城隍庙,大江百里,时时从疏树中见。
入庙后,登太虚楼,下瞰全湖,跃金沉碧,一目俱尽。庙临江,楼面湖,斯吴山之伟观也。下楼读碑款,孙刺史之流风犹在。复登别陇,有巨观焉。周庐百桷,锦幢千道,黄金为堂,碧琉为瓦,青玉为地,炉烟袅空,双龙抱之。予向闻三茅观之丽,逼视之果然。出观,望紫阳庵近矣。
紫阳为仙人张平叔而名也,左塑丁野鹤蜕骨。玲珑一峪,迭石而成;腻过太湖,巧胜桂林;洞虚得月,径曲留云;丽堪揽胜,幽足采真。初疑神工鬼斧何以刓刻至此,及谛视之,满山石骨皆然,此偶为风水所漂露耳!
三茅山名“七宝”,紫阳山名“瑞石”,城隍山名“金地”,青衣山名“宝莲”,各标所胜为题,总之皆称“吴山”。
○清
夜游孤山记 邵长蘅
余至湖上,寓辋川四可楼已半月。辋川者,家学士兄戒庵别业也。楼面孤山,暑甚,未能往。七夕后五日,雨过微凉,环湖峰峦,皆空翠如新沐。望明月上东南最高峰,与波溶漾,湖碧天青,万象澄澈。余游兴跃然,偕学士,呼小艇,渡孤山麓。从一奚童,登放鹤亭,徘徊林处士墓下。已,舍艇,取径沮洳间,至望湖亭。凭槛四眺,则湖圆如镜,两高、南屏诸峰,回合如大环。盖亭适踞湖山之中,于月夜尤胜。亭废,今为龙王祠。西行过陆宣公祠,左右有居人数十家,灯火隐见林薄。
并湖行二里许,足小疲,坐西泠桥石阑。学士指点语余曰:“宋贾似道后乐园废址,在今葛岭;又记称水竹院在西泠桥南,左挟孤山,右带苏堤,当即此地。”嗟乎!岚影湖光,今不异昔,而当时势焰之赫奕,妖冶歌舞亭榭之侈丽,今皆亡有,既已荡为寒烟矣!而举其姓名,三尺童子犹欲唾之。而林逋一布衣,垂六百余年,遗迹顾至今尚存,何耶?相与慨叹久之。孤山来,经僧舍六七,梵呗寂然,惟风林寺闻钟声寥寥也。作记以游之明日。
飞来峰记 邵长蘅
武林诸山,以峰名者百数,飞来峰最奇。峰之奇,以石以岩洞。峰高五十丈许,缘趾至颠,皆石也。石之状,棱者,砥者,刿者,植者,仆者,兀者,狞者,兽相搏者,骈笋者,卓笔者,骞若飞、坠若压者,奇诡万态,而无一相肖。北倚大涧,削壁横展百余丈,石益奇。多树木,少土。树多枫、樟、槠、桂、松、杉、冬青、石楠。大者围三尺余,冬夏苍翠,藤蔓缠络之。根出石缝,郁屈如虺蛇蟠怪石上。涧北为冷泉亭,亭之胜亦以峰。不尔,亭无奇也。岩洞在峰麓有三,曰龙泓,曰玉乳,曰射旭。龙泓洞深广二室,其上圆穴,仰望见青天,如在井中,又名通天洞也。旁一窦,直下深黑。相传有人深入数十里,闻舟楫波涛声,反在顶上,盖钱塘江底云。出洞折而南,为玉乳洞,空广倍龙泓,三面岩户洞豁,谽谺相通,人如行屋庑下。石乳下垂,青莹腻滑,间作绀碧色。壁间泉水涓涓,下滴洼石,大旱不枯。又西为射旭洞,亦名理公洞。岩脚皆空,嵌浮土上。石乳益玲珑,有曰倒垂莲者,圆径丈,下拄不及地尺许。华瓣垂垂,丰上而锐末,如镂刻然。游人侧肩从华瓣间度,最为奇绝。又行十余步,旁得石罅,狭仅容身。穿罅中出,循峰麓而西,为莲华峰。是下竺之后径矣。理公名慧理,晋咸和间来登此峰,曰:“吾国灵鹫山小岭,不知何以飞来。”其说颇怪,峰顾以此得名。洞皆有题字,今苔藓剥饰不可读。余游盖丙寅二月也。
郭璞井赋 李 渔
杭为山水之乡,人文之薮,骚人逸客,欲得而家焉。但居雉堞以内者,城外之山可观,城外之水不可得而饮也。井水咸而浊,饭不得已用之,茗必取给于外。即不能泉,西湖亦茶料也。然路远而闉隔,旦旦汲之,以肩作绠者,不胜其劳矣。其不咸不浊、虽井实泉者有二:一日大井,居鼓楼之西偏;一日郭璞井,在吴山东北,介螺蛳山、铁冶岭之中,即余新居之右臂。井较大井尤大,水更清,味亦稍别。
盖大井居平地,而此在山。地有浊流沁入,山无浊流,且四面多石,石不受沁,亦无可沁也。为眼十,水给千余家。淫雨不稍增,旱可经年不涸。其始由郭景纯至此,谓地有美泉,人始穿之,故题其上曰:“郭璞圣井”。予前后居杭十余年,皆苦于水,兹得此为邻,饮水知源,奚可不明所自?因假赋井,以颂其人:
人居杭土,如家玄圃。花善笑则柳善颦,石解歌而泉解舞。其目则甘,其口独苦。井浊兮如淤,水咸兮若卤。越城闉以出汲,路更仆而难数。
赖有异人兮郭公,独开神井兮弗同。耻平穿于地上,喜高浚乎山中。不井则已,井则必求其至大;无水宁竭,水则惟恐其不洪。开十目以观天,上帝亦严于视听;敕五丁以凿地,后稷亦避其銛锋。百人齐汲而无竞,万家共饮之不穷。素绠起而十泉并流,如泻出巅之瀑;银瓶下而众声齐激,若考地下之钟。成汤七载之旱罕有,有亦不能致涸;神尧九年之水鲜遇,遇亦未见加淙。
若乃深可藏蛟, 明堪烛影。冬觉其温,夏利其冷。众井皆咸而彼能淡,淡而不厌斯奇;诸水尽浊而彼独清,清而不要乃幸。味不异于甘泉,气亦同乎香井。
爰稽往事,愈觉通神。饮绿珠之水,代出娇容,斯地亦饶美女;啜丹砂之泉,能增寿考,此邦岂乏遐龄?有时淘出金钱,疑其下亦通君平之宅;浣者不烦灰濯,岂此水亦藉田叔之灵?无风自波,间亦偶同于浪井;饮人可醉,疑其上应乎酒星。是皆书之不倦而述之可听者也。居其地而不赋其事,予岂寒蝉作舌而槁木为形者乎!
梁冶湄明府《西湖垂钓图》赞 李 渔
李子遨游天下几四十年,海内名山大川十经六七,始知造物非他,乃古今第一才人也。于何见之?曰:见于所历之山水。洪濛未辟之初,蠢然一巨物耳。何处宜山,何处宜江、宜海,何处当安细流,何处当成巨壑,求其高不干枯,卑不泛滥,亦难矣,矧能随意成诗、而且为诗之祖,信手入画、而更为画之师,使古今来一切文人墨客歌之、咏之、绘之、肖之,而终不能穷其所蕴乎哉!故知才情者,人心之山水;山水者,天地之才情。使山水与才情判然无涉,则司马子长何所取于名山大川,而能扩其文思、雄其史笔也哉?
平章天下之山水,当分“奇”与“秀”之二种。奇莫奇于华岳及东西二粤诸名山,是魁奇灏瀚之才也;秀莫秀于吾浙之西湖,是清新俊逸之才也。西湖者,山水之尤物。前人方之西子,后人即以名之。盖深知其窕窈难名,而借人以名之者耳。是造物之才,畅乎彼而尽乎此矣。
然才情所萃之地,必得一才人主之,斯为得所。主西湖者,向得苏、白二公,相与盘桓者不过数载,而千百年后咏西湖之胜者必及之,未尝一日去口实。后乎此者,虽不乏人,而政事、文章足与湖山媲美,堪蹑二公芳轨者,则莫如今日之梁冶湄先生者矣。
先生之典西湖,较二公之时与势,其难岂啻十倍。二公当治平之日,莅民有暇,得以啸咏湖山,宜也。是造物之于人,非不窘其才,而且纵之使出,以天、地、人之三才合而为一,点缀升平,其为诗文,何难之有?冶湄先生到未期年,即值邻封有事,师旅往来,以此为牧马屯兵之地,遂致淡妆浓抹之西湖,沦为蓬首垢面之西湖。他人处此,必坐视凋残而莫能救。当斯时也,虽有苏、白之才,向何地施其啸咏乎?先生之处盘错如摧枯拉朽,游刃之下恢乎有余。安危定乱之功,与峰峦比峙;歌功颂德之口,与禽鸟争喧。不转睫而蓬首垢面之西湖现出本来眉目,其为淡妆浓抹如初矣。是不窘造物之才而且能纵之使出者,冶湄先生是也。迹此观之,贤于古人远矣!
谢子文侯,章子素臣,绘事中两名手也,一为肖像,一为布景,不止绘西湖一隅,竭先生所辖之地诸名胜而合为一图,洋洋乎大观哉!图成而索赞于余,余谓寥寥数言,不足以书先生保障西湖之梗概,因先述其才之充裕若此,而后为之赞曰:
咄哉西湖,寰中怪事。胡以神奇,遂能若是。竭后土之精灵,萃造物之才智。高仅取其插汉而无事干天;深不期于学海而还其为地。少虎狼之害,多禽兽之娱;无波涛之险,有舟楫之利。近城郭而便嬉游,远市廛而绝腾沸。诚哉山水之菁华,允矣清幽之极至。主其地者为何人?称斯土者为良吏。
前有苏、白,后有梁公。政能驱鳄,才善雕龙。清若鉴眉之碧水,明如照胆之青铜。烽火未宁而尚勤吐握,诗书不辍而仍理兵戎。保三竺于灰烬之末,出两湖于粪壤之丛。西子之面容未改,赵公之琴鹤犹从。时乘一叶,任水西东。不冠不履,如叟如童。其所钓者,不在鱼而在满船明月;其所利者,不在物而在两袖清风。披斯图也,尽宦游之胜概,识吏隐之高踪。千百年后,欲访甘棠遗迹者,不在松涛柳浪之下,即在清溪碧涧之中。
游钓台记 郑日奎
今浙江桐庐县西富春山,一名严陵山。前临大江,汉严子陵钓处,人号严陵濑。有东西二钓台,各高数百丈。
钓台在浙,东汉严先生隐处也。先生风节,辉映千古,予夙慕之。因忆富春桐江诸山水,得藉先生以传,心奇甚,思得一游为快。顾是役也,奉檄北上,草草行道中耳,非游也。然以为游,则亦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