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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志绎
浙有三石梁,南明山石梁蜿蜒卧地,雁荡石梁斜飞倚天,天台石梁则龟脊横空,深壑无底,奔雷飞瀑,惊目骇魂,非修观遗生者莫能度。
杭俗儇巧繁华,恶拘检而乐游旷,大都渐染南渡盘游余习,而山川又足以鼓舞之,然皆勤劬自食,出其余以乐残日。男女自五岁以上无无活计者,即缙绅家亦然。城中米珠取于湖,薪桂取于严,本地止以商贾为业,人无担石之储,然亦不以储蓄为意。即舆夫仆隶奔劳终日,夜则归市ゾ酒,夫妇团醉而后已,明日又别为计。故一日不可有病,不可有饥,不可有兵,有则无自存之策。
古者妇人用安车,其后以舆轿代之,男子虽将相不过乘车骑马而已,无轿制也。陶渊明病足,乃以意用篮舆,命门生子弟舁之。王荆公告老金陵,子侄劝用肩舆,荆公谓,自古王公贵人无道者多矣,未有以人代畜者。人轿自宋南渡始。故今俗惟杭最多最善,岂其遗耶?
游观虽非朴俗,然西湖业已为游地,则细民所藉为利,日不止千金,有司时禁之,固以易俗,但渔者、舟者、戏者、市者、酤者咸失其本业,反不便于此辈也。
杭城北湖州市,南浙江驿,咸延袤十里,井屋鳞次,烟火数十万家,非独城中居民也。又如宁、绍人什七在外,不知何以生齿繁多如此。而河北郡邑乃有数十里无聚落,即一邑之众,尚不及杭城南北市驿之半者,岂天运地脉旋转有时,盛衰不能相一耶?
官、哥二窑,宋时烧之凤凰山下,紫口铁脚,今其泥尽,故此物不再得。间有能补旧窑者,如一炉耳碎,觅他已毁官窑之器,捣筛成粉,素面附之,以烂泥别涂炉身,止留此耳,入火遂相傅合,亦巧手也。近惟处之龙泉盛行,然亦惟旧者质光润而色葱翠,非独摩弄之久,亦其制造之工也。新者色黯质噪,火气外凝,殊远清赏。
嘉兴滨海地洼,海潮入则没之,故平湖、海盐诸处旧有捍海塘之筑,此非独室庐畎亩民命所系,即其约束诸水出于黄浦,则嘉禾全郡一滴不泄,宜其声名文物甲于东南。
浙十一郡惟湖最富,盖嘉、湖泽国,商贾舟航易通各省,而湖多一蚕,是每年两有秋也。闾阎既得过,则武断奇赢、收子母息者益易为力,故势家大者产百万,次者半之,亦孚封君。其俗皆乡居,大抵嘉禾俗近姑苏,湖俗近松江,缙绅家非奕叶科第,富贵难于长守,其俗盖难言之。
农为岁计,天下所共也,惟湖以蚕。蚕月,夫妇不共榻,贫富彻夜搬箔摊桑,江南用舟船,无马,偶有马者,寄邻郡亲识,古人谓,原蚕,马之精也,彼盛则此衰。官府为停徵罢讼。竣事,则官赋私负咸取足焉,是年蚕事耗,即有秋亦告匮,故丝绵之多之精甲天下。
宁、绍之间,地高下偏颇,水陡不成河。昔人筑三数坝蓄之,每坝高五六尺,舟过者俱系ㄌ于尾,榜人以机轮曳而上下之,过乾石以度,亦他处所无也。度剡川而西北则河水平流,两岸树木交荫,莲荇菱芡浮水面不绝,鱼梁罾笱,家家门前悬挂之,舟行以夜,不避雨雪,月明如罨画,昔人谓,行山阴道上,如在镜中,良然,又云,秋冬之际,殆难为怀。
绍兴、金华二郡,人多壮游在外,如山阴、会稽、余姚生齿繁多,本处室庐田土,半不足供,其儇巧敏捷者入都为胥办,自九卿至闲曹细局无非越人,次者兴贩为商贾,故都门西南一隅,三邑人盖栉而比矣。东阳、义乌、永康、武义万山之中,其人鸷悍飞扬,不乐畎亩,岛夷乱后,此数邑人多以白衣而至横玉挂印,次亦立致千金,故九塞、五岭满地浙兵,岛寇亦辄畏之。得南人之用。其后遂骄恣黠猾。越检制人,召之难服,散之难销,往往得失相半。
绍兴城市,一街则有一河,乡村半里一里亦然,水道如棋局布列,此非天造地设也?或云:“漕渠增一支河月河,动费官帑数十万,而当时疏凿之时,何以用得如许民力不竭?”余曰:“不然。此本泽国,其初只漫水,稍有涨成沙洲处则聚居之,故曰菰芦中人。久之,居者或运泥土平基,或作圩岸沟渎种艺,或浚浦港行舟为,日久非一时,人众非一力,故河道渐成,砌渐起,桥梁街市渐饰,即嘉、湖诸处,意必皆然。今淮阳青草、郡伯诸湖,安知异世不如是,又安知越中异日不再为谷?昔□□□太湖干,中露出石街屋址,可类推矣。”
会稽禹穴窆石陷入石中,上锐下丰,可动而不可起,真神异也,或者禹葬衣冠之所,又谓生而藏秘图者。太史公云:“上会稽,探禹穴”,明谓此无疑。杨用修强以石纽村当之,石纽乃大禹所生,会稽则其所葬,彼禹穴二字,乃后人所作也。
王右军舍宅为戒珠寺,贺季真舍宅为千秋观,皆在会稽,古人多有然者,王摩诘亦舍辋川为寺。
三江口乃绍兴守汤绍恩所造,锁一郡之水,外以阻海潮之入,内以泄诸水之出,旱则闭,潦则启,则裨益于地方,兼亦堪舆所系。
绍兴惰民,谓是胜国勋戚,国初降下之,使不与齐民列。其人止为乐工、为舆夫,给事民间婚丧。妇女卖私窝,侍席行酒与官妓等。其旁业止捕鳝、钓水鸡,不敢干他商贩。其人非不有身手长大、眉目姣好与产业殷富者,然家虽千金,闾里亦不与之缔婚,此种自相为嫁娶,将及万人,即乞人亦凌虐之,谓我贫民非似尔惰民也。余天台官堂亦有此种,四民诸生皆得役而詈之,挞之不敢较,较则为良贱相殴。愚尝为叹息之,谓人生不幸为惰民子孙,真使英雄无用武之地。
补陀大士道场亦防汛之地,在海岸孤绝,与候涛山隔,旦晚两潮。近日香火顿兴,飞楼杰阁,嶷然胜地。春时进香人以巨万计,舍赀如山,一步一拜,即妇女亦多渡海而往者。俗传洋里莲花、洞中灯火与鱼篮、鹦鸟倏忽云端,虽不可尽信,然就近日龙二守之呓语,要不可谓无鬼物其间,是亦神道显化,难以常理测。
宁、台、温滨海皆有大岛,其中都鄙或与城市半,或十之三,咸大姓聚居。国初汤信国奉敕行海,惧引倭,徙其民市居之,约午前迁者为民,午后迁者为军,至今石栏、碓磨犹存,野鸡、野犬自飞走者,咸当时家畜所遗种也,是谓禁田。如宁之金堂、大榭,温、台之玉环,大者千顷,少者亦五六百,南田、蛟诸岛则又次之,近缙绅家私告恳于有司,李直指天麟疏请公佃充饷,萧中丞恐停倭,仍议寝之。然观诸家垦种皆在倭警之后,况种者农时篷厂,不敢列屋而居,倭之停否亦不系此。迩许中丞抚闽,郑中丞抚山东,又有疏开之。
明、台滨海郡邑,乃大海汪洋,无限界中,人各有张蒲系网之处,只插一标,能自认之,丈尺不差。盖鱼虾在水游走,各有路径,阑截津要而捕捉之,亦有相去丈尺而饶瘠天渊者。东南境界,不独人生齿繁多,即海水内鱼虾,桅柁终日何可以亿兆计,若淮北、胶东、登、莱左右,便觉鱼船有数。
浙中惟台一郡连山,围在海外,另一乾坤。其地东负海,西括苍山高三十里,渐北则为天姥、天台诸山,去四明入海,南则为永嘉诸山,去雁荡入海。舟楫不通,商贾不行,其地止农与渔,眼不习上国之奢华,故其俗犹朴茂近古。其最美者有二:余生五十年,乡村向未闻一强盗,穿窬则间有之;城市从未见一妇人,即奴隶之妇他往,亦必雇募肩舆自蔽耳。
《道书》称洞天三十六、福地七十二,惟台得之多。临海南三十里,第十九,盖竹洞为长耀宝光之天;天台西五里,第六,玉京洞为太上玉清之天;黄岩南十里,第二,委羽洞为大有空明之天;仙居东南三十里,第十,括苍洞为成德隐元之天。福地,黄岩有东仙源、西仙源,天台有灵墟、桐柏。其他非《道书》所载者,刘、阮桃源,寒山、拾得灶石,皇华丹井,张紫阳神化处,司马悔桥,蔡经宅,葛仙翁丹邱,智者塔,定光石,怀荣、怀玉内身。自古为仙佛之林。
方正学先生生台之宁海,故靖难之际,吾台正学先生姨与其夫人皆死节,而先生门人则卢公元质、林公嘉猷、郑公智,又黄岩王公叔英与其夫人,仙居卢公迥、郑公子恕并其二女,临海郑公华。今之八忠则祠,五烈未词。又有东湖樵夫。自古节义之盛无过此一时者。
温州城中九山分列,其一居中,谓之九斗城,葱茜可爱。其张文忠公宅乃肃皇所赐第,敕将作大匠治之,门屏河桥,俱拟宫府,前代所未有也。
雁荡一山,说者谓,宋时海涛冲激,泥去石露,古无此山也。审是,则必洼陷地下然后可尔,今此山原在地上。或者又谓,乾道中伐木者始入见之,今左自谢公岭、右自斤竹涧以望,奇峰峭壁,万仞参天,横海帆樯,百里在目,何俟伐木入者始见耶?若海涛冲激至雁荡之巅,温、台、宁复今日有人?第谢康乐守永嘉,伐木通道,登临海峤,业已至斤竹涧,有诗,而亦未入此,见与不见,又所未晓。
台、温二郡,以所生之人食所产之地,稻麦菽粟尚有余饶。宁波齿繁,常取足于台,闽福齿繁,常取给于温,皆以风飘过海,故台、温闭耀,则宁、福二地遂告急矣。
田土惟兰踊贵,上田七八十金一亩者,次亦三四十,劣者亦十金,然所赋租,饶瘠颇不相远。龙游俗亦如之。龙游善贾,其所贾多明珠、翠羽、宝石、猫睛类轻较物,千金之货,只一人自赍京师,败絮、僧鞋、蒙茸、纟监缕、假痈、巨疽、膏药皆宝珠所藏,人无知者。异哉,贾也。
衢州橘林,傍河十数里不绝,树下芟如抹,花香橘黄,每岁两度堪赏,舟楫过者乐之,如过丹阳樱桃林。
淳安小邑,其扁于学宫对云:三元及第,九世同居。即繁剧佳丽之邑,无能胜之者。
浙渔俗傍海网罟,随时弗论,每岁一大鱼汛,在五月石首发时,即今之所称鲞者。宁、台、温人相率以巨舰捕之,其鱼发于苏州之洋山,以下子故浮水面,每岁三水,每水有期,每期鱼如山排列而至,皆有声。渔师则以篙筒下水听之,鱼声向上则下网,下则不,是鱼命司之也。柁师则夜看星斗,日直盘针,平视风涛,俯察礁岛,以避冲就泊,是渔师司鱼命,柁师司人命。长年则为舟主造舟,募工每舟二十余人。惟渔师、柁师与长年同坐食,余则颐使之,犯则之,至死不以烦有司,谓之五十日草头天子也。舟中床榻皆绳悬。海水咸,计日水以食,窖盐以待。鱼至其地,虽联舟下网,有得鱼多反惧没溺而割网以出之者,有空网不得只鳞者。每期下三日网,有无皆回,舟回则抵明之小浙港以卖。港舟舳舻相接,其上盖平驰可十里也。舟每利者,一水可得二三百金,否则贷子母息以归。卖毕,仍去下二水网,三水亦然。获利者,钅从金伐鼓,入关为乐,不获者,掩面夜归。然十年不获,间一年获,或偿十年之费。亦有数十年而不得一赏者。故海上人以此致富,亦以此破家。此鱼俗称鲞,乃吴王所制字,食而思其美,故用“美”头也。
浙盐取暑天海涂晒裂咸土而埽归之,用海水洒汁煎成。行盐有定界,私咸有令甲,然只绳其小者,捕兵无私盐当罚,则偷觑小民之肩挑背负者执而上首功,若乡村巨姓,合百余人,执铁担为兵,买百余挑,白日鱼贯而荷归之,捕兵不惟袖手不敢问,且远避匿,盖此辈而觅捕兵之,以泄平日之忿,死则弃之,官府且不敢发也。
倭以丁未寇浙。始以朱公纨巡抚,朱至,严禁巨家大侠泛海通番者。又立钩连主藏之法,以双樯大舰走倭岛互市向导者长屿人林恭等若干人正典刑,于是海上诸大族咸怨,少司马詹荣希分宜指,复犹豫,御史周亮遂劾纨擅杀乖方,遣给事杜汝祯就讯之,拟闽海道柯乔、都司卢镗死,朱惧逮,仰药。此浙立巡抚、杀巡抚之始也。代朱者止王公齿得善改,亦以他事死,其后张公经论死,李公天宠论死,胡公宗宪逮系死,十五年间,无巡抚得全者。至赵公孔昭,岛寇不来,始身名两全耳。
市舶司,国初置于太仓,以近京,后移福、浙,虽绝日本而市舶不废,海上利之。后夏公言当国,因宋素卿、宗设仇杀,遂罢市舶。自后番货为奸商所笼,负至数十万,番乃主贵官以商,而贵官取负更甚,番人失利,乃为寇。贵官则让有司不御寇,及出师,又设计以恫喝番人,于是番怒,日焚掠。一二不逞先儒导翼之,而王五峰、毛海峰等遂以华人居近岛,袭王者衣冠,假为番寇,海上无宁岁矣。朱公纨严禁之,骤不得法,为贵官所反陷。御史董威乃复请宽海禁。是浙倭之乱,咸浙人自致之。
倭寇浙始丁未,止辛酉。破黄崦、仙居、慈、昌国、临山、{郭}衢、石浦、青村、柞林、吴淞诸卫县,围余姚、海宁、上海、平湖、海盐、台州诸郡县。十五年间,督抚踵死。盖前此皆仓卒无备,至壬子王公齿始练兵选将,得俞大猷、汤克宽、卢镗等,焚之于补陀,击之于太仓,杀萧显,败尹凤,浙人始知兵。甲寅,齿去而代者非人,又复蹂躏,仅得王江泾之捷。丙辰,胡公宗宪雄行阔略,始败之于皂林,击之于梁庄,杀徐海,擒麻叶,降王直、毛海峰。而谭公纶与戚继光、刘显相继至,又有白水洋之捷,崇明沙之捷,浙人始力能胜倭,志在杀倭,至今称南兵,皆其遗也。故论浙中倭功,当首祠胡公、谭公以及俞、汤、卢、刘、戚等。而戚功在闽,其方略又出诸将之上。似此名将,又何可得而抑厄之使愤懑死,安得不解壮士之体。为此厉阶者谁耶?
张公经之逮,逮示至,而王江泾捷,斩获且数千,竟不赎,与魏司马宁夏事同。魏犹半出上怒,张则全自赵文华陷之也。世庙时,张半洲、杨魏村、曾石塘之死,读其事,泪数行下。张犹自处稍乖,杨、曾全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