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志绎

  太湖三万六千顷,山环七十二峰,中有洞庭两山,亦名包山,下有洞穴,潜行水底,九疑、衡岳无所不通,号为地肺。《道书》第九洞天,《禹贡》谓之震泽,《周官》、《尔雅》谓之具区。其别名曰五湖,以其派通五道。虞翻谓,东通长洲松江,南通安吉溪,西通宜兴荆溪,北通晋陵氵鬲湖,西南通嘉兴韭溪者是也。张勃《吴录》谓,其周行五百里,故以为名。《义兴记》谓,太湖、射湖、贵湖、阳湖、洮湖为五湖。韦昭谓,胥湖、蠡湖、洮湖、氵鬲湖、太湖为五湖。《水经》谓,长塘、湖射、贵湖、上湖、氵鬲湖、太湖为五湖。《图经》谓,贡湖、游湖、胥湖、梅梁湖、金鼎湖为五湖。《史记正义》谓,茭湖、游湖、漠湖、黄湖、胥湖皆太湖东岸五湾,为五湖。皆出臆度。
  三江以吴松江为主,在吴江东,源出太湖,又名松陵江,又名松江,又名笠泽,经昆山入海。顾夷《吴地记》云:“松江东北行七十里得三江口,东北入海为娄江,东南入海为东江,并松江为三江。”言经三江入海,非入震泽也,此与唐仲初《吴都赋》同,乃以吴三江言。其他如以松江、钱塘、浦阳为三江者,韦昭之注也。以历丹阳、毗陵入今大江者为北江,首受芜湖东至阳羡者为中江,分外石城过宛陵入具区者为南江,此黄贸阝山之论也。以出岷山至楚邦名南江,至浔阳为九道名中江,至南徐州名北江,入海,此徐铉之注也。岷山,大江所出,峡山,南江所出,居山,北江所出,三江皆发源外蜀而注震泽,《禹贡》纪其源而及其委,此《山海经》之注也。此皆以天下言。大都三江既入,当以《吴地记》为正,盖此皆太湖水也。或者其初荡溢至江口,分而入海,乃遂底定,亦疏九河之意,何必牵强以至蜀都。
  三江口在姑苏下流,《国语》所谓越王擒之于三江之浦是也。故当以《吴地记》为正。今吴松江本支虽间湮塞,河身故存,黄浦即东江之别名,刘河乃娄江之旧迹,刘河则自入海,黄浦入处则与吴淞共口矣。吴淞南至钱塘,内海盐、平湖、金山、华亭、上海共一捍海堤,并无涓滴自入江海,自吴淞北至京口,则七浦、杨林诸河径入海,白茆、福山、孟渎、九曲等河径入江,共二十余河。前代沧桑不能尽考,乃近日所导,则万历辛已行水使者辟治江中淤塞四十里,复吴淞江这旧,又决去吴淞滩涨数十处,使太湖积水直流吴淞,又浚松之山泾等港,秀州、官盐铁、蒲汇、六磊等塘,泄淀泖之水于黄浦,浚苏之吴塘、顾浦、戚、虞、泾、南北横沥等处,泄昆、嘉、太仓诸水于刘河,复浚白鹤溪、荆城港、西泛、里河,泄长荡、荆溪诸水入外运河,其他白茆、七浦自入江海,又于夏驾、漫水、江口并建一闸。盖吴中唐以前未有水患,始自吴江长堤之筑。国初夏忠靖专力夏驾、新洋,一时裨益,其后,新洋湍悍深阔而吴淞脉微,土人以此称为漫水港。大都水之利害,古今异宜,数十年后,三吴又不知作何讲求耳。
  姑苏张士诚王宫之址,当时取三兴土培筑以成者,谓嘉兴、长兴、宜兴也,止取兴义,辄轻用民力至此。本朝遂空其地,任民间自挖取之。
  苏、松赋重,其壤地不与嘉、湖殊也,而赋乃加其什之六,或谓沉没三万时,简得其庄佃起租之籍而用之起赋,或又谓张王不降之故,欲屠其民,后因加赋而止,皆不可晓。毕竟吴中百贫所聚,其工商贾人之利又居农之什七,故虽赋重不见民货。然吴人所受粮役之累竟亦不少,每每佥解粮头,富室破家,贵介为役,海宇均耳,东南民力良可悯也。今总吴中额赋、苏州县八,至二百二十六万四千石,松县三,至九十五万九十石,嘉县七,止六十一万八千石,湖州县六,止四十七万石,常、镇比嘉、湖虽过什之三,比苏松尚少十之六。
  姑苏人聪慧好古,亦善仿古法为之,书画之临摹,鼎彝之冶淬,能令真赝不辨。又善操海内上下进退之权,苏人以为雅者,则四方随而雅之,俗者,则随而俗之,其赏识品第本精,故物莫能违。又如斋头清玩、几案、床榻,近皆以紫檀、花梨为尚,尚古朴不尚雕镂,即物有雕镂,亦皆商、周、秦、汉之式,海内僻远皆效尤之,此亦嘉、隆、万三朝为盛。至于寸竹片石摩弄成物,动辄千文百缗,如陆于匡之玉马,小官之扇,赵良璧之锻,得者竞赛,咸不论钱,几成物妖,亦为俗蠹。
  虎丘天池茶今为海内第一。余观茶品固佳,然以人事胜,其采揉焙封法度,锱两不爽,即吾台大盘不在天池下,而为作手不佳,真汁皆揉而去,故焙出色味不及彼,又多用纸封,而苏人又谓纸收茶气,咸盛以磁,其贵重之如此。余入滇,饮太华茶,亦天池亚,又啜蜀凌云,清馥不减也。然鸿渐《茶经》乃云:“浙西以湖州上,常州欠,宣州、杭州、睦州、歙州下,润州、苏州又下;浙东以越州上,明州、婺州次,台州下;剑南以彭州上,绵州、蜀州次,邛州次,雅州、泸州下,眉州、汉州又下,而不及嘉与滇。”岂山川清淑之气钟之物者故与时异耶?
  吴中子弟嗜尚乖僻,而欲立异上人,迩者一二怪民遂因而酿乱,翩翩裘马公子为所煽惑而入之,几堕家声。然有司不能拯解,缘以文致其词,捕风捉影,网罗成狱,以实上官之举,亦可悯也。
  李太白晚依当涂令李阳冰,其族也,故宛陵山川一邱一壑、猿狙之窟、鼋鼍之宫,无所不到,赋咏亦多。双其向往谢公,属意青山,生则流连,死而葬之,真见古人风度。骑鲸捉月之事,幻妄可笑,不知何自得来。
  山居人尚气,新都健讼,习使之然。其地本勤,人本俭,至斗讼则倾赀不惜,即官司笞鞭一二、杖参差,便以为胜负。往往冫免人居间。若巨家大狱,至推其族之一人出为众死,或抹额叫阙,或锁喉赴台,死则众为之祀春秋而养子孙。其人受椎不死,则傍有死之者矣。他方即好讼,谋不至是。铺金买埒,倾产入关,皆休、歙人所能。至于商贾在外,遇乡里之讼,不啻身尝之,醵金出死力,则又以众帮众,无非亦为己身地也。近江右人出外亦多效之。

  ●卷三 江北四省
  周、宋、齐、鲁、晋、卫,自古为中原之地,是圣贤明德之乡也,故皆有古昔之遗风焉。入境问俗,恍然接踵遇之,盖先王之泽远矣。故以次于两都。
  河南诸水,以河为经,附河诸郡水,济、颍、睢、淝、溱、洧、伊、洛、、涧俱入焉。北以卫河为辅,而漳于境外合之,南以淮河为辅,而汝自境内合之。然多截流横渡而已。春夏水涨则堤岸为鱼,冬水涸则沙滩成地,无舟楫之利,无商贾之埠,无鱼鳖之生,间或有之,亦不多也。惟南阳泌、氵育诸水皆南自入汉,若与中州无涉者,然舟楫商贾反因以为利。
  中州山皆土垅,不生草木,亦不结钳,局气行于地而不行于山也。惟崧、高土皮石骨,苍翠相间,特出为奇。其他,则西南边境处间有青山,山脉亦自西南而来,下终南,历商洛、武关;东则一支循伊、洛、龙门而行,去为嵩山;南则一支出鲁山,经泌阳、桐柏去为荆山,直循淮、泗南行为正干。
  黄河故道由大名趋河间往直沽入海。自隋炀帝欲幸江都,龙舟十四丈,汴水狭不能容,乃引河入汴,当时止一时度舟计耳,不意河流迅急,一入不回,遂为千百年之害。盖河北地势高,汴河身低,又河南土甚疏理,任其冲突奔溃,故一入不回。余见世庙时有欲求禹故道者,真迂儒之言也。
  三门而下,石碛如山,连延百里,河过砥柱,响声如雷。汉时转漕关中,皆繇此路,不知何以挽舟而上。或谓古有月河,今石碛中皆无形影可求。
  中州虽无山,然出美石,黑者如清油,白者如截肪,不若江南之粗理也。桐柏花石更佳,不减大理。诸果品味胜,为沙土所植。其田土甚宽,有二亩三亩作一亩,名为大亩,二百四十弓为小亩。地广人稀,真惰农也。
  八郡惟睢、陈难治,以多盗故。光、罗山难治,以健讼故。卢氏、南召难治,以好逋故。洛中难治,以豪举故。荥阳、荥泽难治,以冲疲故。
  大河南北自古为战争之地。治平以来,忘战久矣,官无一将帅,民无一兵勇,都阃诸职掌,不过具军卫尺籍焉已,民壮弓之设,止备郡邑勾摄,虽有唐、汝诸守备,名为防矿,而麾下无一卒,且白莲教诸左道与师尚诏、曹仑等往往窃发,安得谓中州尽无事也?若待有事,索兵则晚矣。故甲午饥民之乱,当事者袖手而计无出。余初入省垣,谓中州当立一游击,募兵二千,随地练习,以防意外。谭者以为迂。及陈金、王自简等变起,始信余言之不诬也。
  四渎惟济水奇,性喜伏流,流虽伏,然迅急与地上等,本穿黄河截流而过,又能不与河水混,及其千里出地为跑突,高六七尺,济源出初之处,又能洄伏藏匿,所浮物至年余而出,若用机者然。造物之怪如是。
  河北三府,幅员不能当一开封,业已分封赵、郑二府矣。近乃又改潞府于卫辉,城池既狭,人烟又稀,土田少沃,与衡阳相去远甚,且通省建藩已至六国,尚有废府诸郡,两河民力疲于禄米之输甚矣,而诸藩供亿尚尔不足。诸藩惟周府最称蕃衍,郡王至四十八位,宗室几五千人,以故贫无禄者不得不杂为贱役,或作为非僻,稍食禄而无力以请名封者,至年六七十犹称乳名终其身。故诸无禄庶人,八口之饥馑既不免,四民之生理又无望,虽生于皇家,适以囚禁之,反不如小民之得以自活也。数年之内,生能愈繁,不知何以处之。
  中州俗淳厚质直,有古风,虽一时好刚,而可以义感。语言少有诡诈,一斥破之,则愧汗而不敢强辩。其俗又有告助、有吃会。告助者,亲朋或征逋追负而贫不能办,则为草具,召诸友善者各助以数十百而脱之。吃会者,每会约同志十数人,朔望饮于社庙,各以余钱百十交于会长蓄之,以为会中人父母棺衾缓急之备,免借贷也,父死子继,愈久愈蓄。此二者皆善俗也。
  汴城在八郡中为繁华,多妖姬丽童,其人亦狡猾足使。城中寿山、艮岳乃宋时以童贯领花石纲为之者,石至数十丈,今尺块不存,不知移于何处。城外繁台,土人念“繁”为“博”,亦未审其义所自始。或云即梁孝王平台。又云师旷吹台,上有大禹庙,貌“河、洛思功”字,然庙貌狭,不称所以祠禹者。
  周公测景台在登封五十里村中,旧郜县也,对箕山许由冢,有所遗量天尺存,其所竖小石碑,果夏至日中无影。古云,阳城天地之中。然宋时测景又近汴。唐颜鲁公又于汝宁城北小阜立天中山碑,亦谓夏至无影。
  周公卜洛时,未有堪舆家也,然圣人作事,已自先具后世堪舆之说。龙门作阙,伊水前朝,邙山后环,、涧内里,大洛西来,横绕于前,出自艮方。嵩嵩为龙,左耸秦山为虎,右伏黄河为玄武,后缠四山,城郭重重无空隙。余行天下郡邑,未见山水整齐于此者,独南北略浅逼耳。
  洛阳水土深厚,葬者至四五丈而不及泉,辘轳汲绠有长十丈者。然葬虽如许,盗者尚能以铁锥入而嗅之,有金、银、铜、铁之气则发。周、秦、汉王侯将相多葬北邙,然古者冢墓大隧道至长里余者,明器多用金、银、铜、铁,今三吴所尚古董皆出于洛阳。然大冢禁于有司,不得发,发者其差小者耳。古器惟镜最多,秦图平面最小,汉图多海马、葡萄、飞燕,稍大,唐图多车轮,其缘边乃如剑脊。古者殓用水银,此镜以掩心,久之,尸蚀而水银不坏,则镜收之,故朱砂、翡翠以年代久近为差。瓦羽觞不知其何始,冢大者得百千只,以蜡色而香者为佳,若气带泥微青而渗酒者,皆赝为之耳。郭公砖长数尺,空其中,亦以冢壁,能使千载不还于土。俗传,其女能之,遂杀女以秘其法。今吴、越称以琴砖,宝之,而洛阳巨细家墙趾无不有也。
  洛阳住窑,非必皆贫也,亦非皆范砖合瓦之处。遇败冢穴,其隧道门洞而居,亦称窑道,傍穴土而居,亦称窑。山麓穴山而栖,致挖土为重楼,亦称窑。谓冬燠夏凉,亦藏粟麦不坏,无南方霉湿故也。
  陕州灵、宝二城,皆西北滨河,南阻山,东南通一线路。河崖高寻丈,故水不溢入城。陕州城无水,乃自交口引涓涓来,四十里穿城楼上过,滴召公池中。
  自凼阳西行,左秦山,右邙山,皆绵亘数百里,直至函谷,中夹线路而已。邙山外则大河包之,秦山后则万山丛出,故秦关百二,真天险也。新安县在山上,东西可二里,南北仅百步,自新安上山,至义昌始下平坡,义昌,渑池所辖也,过渑池至硖口又上山。大抵入秦之道皆仰行。孟津在邙山外,止辖河坡一带,纵不过五里,横十之,与新安二县为洛中最小而疲。
  卫水发源苏门山,如珠玑百万,飞跃可爱。苏门啸台为孙登、阮籍也,其后李之才、邵尧夫辈闻风兴起,今皆祀之,而独不及籍,岂谓籍人品在诸公下耶?
  曹操七十二疑冢,皆聚于一处,不数十里而远,今亦有沉于漳河中者。陶九成曰:“会须尽伐七十二疑冢,必有一冢藏操尸。”余谓以操之多智,即七十二冢中,操尸犹不在也。
  函谷新旧二关。旧函谷在灵宝,去河岸数十里,正老子骑青牛、尹喜望紫气处也。新函谷在新安。汉时重关内族,以谓帝里之民,故彻侯不治事者谓关内侯。楼船将军杨仆伐越归,耻为关外人,乃尽献家赀,请徙关内,武帝遂为移关于其家外以就之。汉家法纪乃至于是。
  洛阳旧有永宁寺,后魏熙平元年灵太后胡氏所立也。中有九层浮图,架木为之,举高九十丈,有刹复高十丈,合去地千尺,去京师百里遥已见之。初掘基至黄泉下,得金像三十躯,太后以为信法之征,是以营建过度。刹上有金宝瓶,容二十五石,瓶下有承露金盘,三十重,周匝皆垂金铎,复有铁钅巢四道,引刹向浮屠四角,钅巢上亦有金铎,铎大小如一石瓮子,共一百十二铎。浮图四面,面有三户窗,上有五行金铃,合五千四百枚。复有金环铺首,殚土木之功,绣柱金铺,骇人心目,风中闻十余里。北有佛殿,形如太极。中有丈八金像一,人长金像十,绣珠像三,织成像五,奇巧冠世。僧房楼观千间,皆雕梁粉壁,青锁绮疏。异贲奇花,布满阶墀。园墙皆效宫墙,门效端门,夹以力士、金狮,皆饰金银珠玉,青槐绿水,路断飞尘。时有西域沙门达摩年百五十岁,云历游诸国,此寺精丽,遍阎浮所无也,极佛界亦无有此。孝昌二年大风,宝瓶落入地丈余,复更新之。后永熙三年二月,浮图为火所焚。初起第八极中,当时雷雨晦冥,杂下霰雪,百姓道俗观火者悲哀振天,时有三比邱赴火死,经三月不灭,有入地柱火,寻柱周年犹有烟气,其年五月,有人从象为郡来,云见浮图于海中,光明夺目海上人咸观之。详《伽蓝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