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二史札记

○荀传
《荀传》,《后汉书》与孔融等同卷,则固以为汉臣也,陈寿《魏志》则列于夏侯、曹仁等之后,与荀攸、贾诩同卷,则以为魏臣矣。案董昭等以曹操功高,议欲封魏公,加九锡,以为操本起义兵,匡汉室,秉忠贞之节,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是,以是拂操意。会征孙权,乃表请劳军,病留寿春,操遣人馈食,发之,空器也,遂饮药而卒。明年,操乃为魏公。是之心乎为汉可知也。论者或谓末路虽以失操意而死,而当其初去袁绍就操时,值吕布攻兖州,为操坚守鄄城及范、东阿以待操,谓昔汉高先定关中,光武先取河内以为基,此三城即操之关中、河内也。后又劝操迎天子,谓晋文纳襄王而定霸,汉高发义帝丧而得诸侯。是早以帝王创业之事劝操,何得谓之尽忠于汉?不知献帝遭董卓大乱之后,四海鼎沸,强藩悍镇,四分五裂,计诸臣中非操不能削群雄以匡汉室,则不得不归心于操而为之尽力,为操即所以为汉也。其初劝操迎天子,谓操曰:“将军虽御难于外,乃心无不在王室,是将军匡天下之素志也。诚因此时奉主上以从民望,大顺也;秉至公以服雄杰,大略也;扶宏义以致英俊,大德也。”是可知欲藉操以匡汉之本怀矣。且是时操亦未遽有觊觎神器之心也。及功绩日高,权势已极,董昭等欲加以上公九锡,则非复人臣之事。亦明知操之心已怀僭妄,而终不肯附和,姑以名义折之,卒之见忌于操而饮药以殉,其为刘之心亦可共白于天下矣。陈寿已入于魏臣内,范蔚宗独提出列于《后汉书》,传论明言取其归正而已,亦杀身以成仁之义,此实平心之论也。寿于传末亦云:“死之明年,操遂为魏公。”则亦见不死操尚未敢为此也,则又公道自在人心而不容诬蔑者矣。
又案臧洪自是汉末义士,其与张超结交,后与袁绍交兵之处,皆无关于曹操也,则《魏纪》内本可不必立传,而寿列之于张邈之次,盖以其气节不忍没之耳。蔚宗特传于《后汉书》内,不以《寿志》已有《洪传》而遂遗之,亦见其编订之正。
○荀郭嘉二传附会处
《左传》载卜筮奇中处,如陈敬仲奔齐,徭词有“五世其昌”、“有妫之后,将育于姜”等语,其后无一字不验,似徭词专为此一事而设者,固文人好奇,撰造以动人听也。陈寿《三国志》亦有似此者。《荀传》谓料袁绍诸臣,田丰刚而犯上,许攸贪而不治,审配专而无谋,逢纪果而自用。此二人留知后事,若攸家犯法,配不纵也,不纵攸必为变。后审配果以攸家不法录其妻子,攸怒,遂背绍降操。又《郭嘉传》操与绍相持于官渡,或传孙策将袭许,嘉曰:“策勇而无备,若刺客伏起,一人之敌耳。”策果为许贡客所杀。此二事、嘉之逆料可谓神矣,然岂能知攸之必犯,配之必激变,策之必死于匹夫之手,而操若左券,毋乃亦如《左传》之穿凿附会乎!
○陈寿论诸葛亮
《陈寿传》,寿父为马谡参军,谡为诸葛亮所诛,寿父亦被髡,故寿为《亮传》,谓将略非所长。此真无识之论也。亮之不可及处,原不必以用兵见长。观寿校定《诸葛集》,表言亮科教严明,赏罚必信,无恶不惩,无善不显,至于吏不容奸,人怀自励。至今梁、益之民,虽《甘棠》之咏召公,郑人之歌子产,无以过也。又《亮传》后评曰:“亮之为治也,开诚心,布公道,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终于邦域之内,咸畏而爱之,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劝戒明也。”其颂孔明可谓独见其大矣。又于《杨洪传》谓,西土咸服亮之能尽时人之器能也。《廖立传》谓,亮废立为民,及亮卒,立泣曰:“吾终为左衽矣!”《李平传》亦谓,平为亮所废,及亮卒,平遂发病死。平常冀亮在,当自补复,策后人不能故也。寿又引孟子之言,以为佚道使民,虽劳不怨,生道杀民,虽死不怨杀者,此真能述王佐心事。至于用兵不能克捷,亦明言所与对敌,或值人杰,加以众寡不侔,攻守异体,又时无名将,故使功业陵迟,且天命有归,不可以智力争也。寿于司马氏最多回护,故亮遗懿巾帼,及“死诸葛走生仲达”等事,传中皆不敢书,而持论独如此,固知其折服于诸葛深矣。而谓其以父被髡之故以此寓贬,真不识轻重者。
○裴松之三国志注
宋文帝命裴松之采三国异同,以注陈寿《三国志》。松之鸠集传纪,增广异闻,书成奏进,帝览而善之,曰:“此可谓不朽矣!”其表云:“寿书铨叙可观,然失在于略,时有所脱漏。臣奉旨寻详,务在周悉,其寿所不载而事宜存录者,罔不毕取。或同说一事而辞有乖杂,或出事本异疑不能判者,并皆钞内,以备异闻。”此松之作注大旨,在于搜辑之博,以补寿之阙也。其有讹谬乖违者,则出己意辨正,以附于注内。今案松之所引书凡五十余种:谢承《后汉书》、司马彪《续汉书》、《九州春秋》、《战略》、《序传》、张《汉纪》、袁《献帝春秋》、孙思光《献帝春秋》、袁宏《汉纪》、习凿齿《汉晋春秋》、孔衍《汉魏春秋》、华峤《汉书》、《炅帝纪》、《献帝纪》、《献帝起居注》、《山阳公载记》、《三辅决录》、《献帝传》、《汉书 地理志》、《续汉书 郡国志》、蔡邕《明堂论》、《汉末名士录》、《先贤行状》、《汝南先贤传》、《陈留耆旧传》、《零陵先贤传》、《楚国先贤传》、荀绰《冀州纪》、《襄阳记》、《英雄记》、王沈《魏书》、夏侯湛《魏书》、阴澹《魏纪》、魏文帝《典论》、孙盛《魏世籍》、孙盛《魏氏春秋》、《魏略》、《魏世谱》、《魏武故事》、《魏名臣奏》、《魏末传》、吴人《曹瞒传》、鱼氏《典略》、王隐《蜀记》、《益都耆旧传》、《益部耆旧杂记》、《华阳国志》、《蜀本纪》、汪隐《蜀记》、郭冲记诸葛五事、郭颁《魏晋世语》、孙盛《蜀世谱》、韦曜《吴书》、胡冲《吴历》、张勃《吴录》、虞溥《江表传》、《吴志》、环氏《吴纪》、虞预《会稽典录》、王隐《交广记》、王隐《晋书》、虞预《晋书》、干宝《晋纪》、《晋阳秋》、傅畅《晋诸公赞》、陆机《晋惠帝起居注》、《晋泰始起居注》、《晋百官表》、《晋百官名》、太康三年《地理记》、《帝王世纪》、《河图括地象》、皇甫谧《逸士传》、《列女传》、张隐《文士传》、虞喜《志林》、陆氏《异林》、荀勖《文章叙录》、《文章志》、《异物志》、《博物志》、《博物记》、《列异传》、《高士传》、《文士传》、孙盛《杂语》、孙盛《杂记》、孙盛《同异评》、徐众《三国评》、《袁子》、《傅子》、干宝《搜神记》、葛洪《抱朴子》、葛洪《神仙传》、卫桓《书势序》、张俨《默记》、殷基《通语》、顾礼《通语》、挚虞《决疑》、《曹公集》、《孔融集》、《傅咸集》、《嵇康集》、《高贵乡公集》、《诸葛亮集》、《王朗集》、庾阐《扬都赋》、《孔氏谱》、《庾氏谱》、《孙氏谱》、《嵇氏谱》、《刘氏谱》、《王氏谱》、《郭氏谱》、《陈氏谱》、《诸葛氏谱》、《崔氏谱》、华峤《谱叙》、《袁氏世纪》、《郑玄别传》、《荀别传》、《祢衡传》、《荀氏家传》、《邴原别传》、《程晓别传》、《王弼传》、《孙资别传》、《曹志别传》、《陈思王传》、《王朗家传》、《何氏家传》、《裴氏家记》、《刘е别传》、《任昭别传》、《钟会母传》、《虞翻别传》、《赵云别传》、《费衤韦礻韦别传》、《华佗别传》、《管辂别传》、《诸葛恪别传》,何邵作《王弼传》,缪袭撰《仲长统昌言表》,傅元撰《马先生序》、会稽《邵氏家传》,陆机作《顾谭传》、《陆氏世颂》、《陆氏祠堂像赞》,陆机所作《陆逊铭》、《机云别传》,蒋济《万机论》、陆机《辨亡论》。凡此所引书,皆注出书名,可见其采辑之博矣。范蔚宗作《后汉书时》,想松之所引各书尚俱在世,故有补《寿志》所不载者。今各书间有流传,已不及十之一,寿及松之、蔚宗等当时已皆阅过,其不取者必自有说,今转欲据此偶然流传之一二本以驳寿等之书,多见其不知量也。
●卷七
○汉复古九州
《后汉书》,建安十八年,复《禹贡》九州。《魏志》亦称,是年诏书。并十四州为九州。《献帝春秋》谓省幽、并州入于冀州,省司隶校尉及凉州入于雍州,于是有兖、豫、青、徐、荆、扬、冀、益、雍九州。按《荀传》,建安九年,或说曹操宜复古九州,则冀州所制者广。曰:“若是,则冀州当得河东、冯翊、扶风、西河、幽、并之地,所夺者众,关右诸将必谓以次见夺,将人人自保,恐天下未易图也。”操乃寝九州议。至是乃重复之,盖是时幽、并及关中诸郡国皆已削平,操自为张本,欲尽以为将来王畿之地故也。观于是年之前,已割荡阴、朝歌、林虑、卫国、顿邱、东武阳、发干、<广婴>陶、曲周、南和、任城、襄国、邯郸、易阳、以益魏郡,是年又以冀州之河东、河内、魏郡、赵国、中山、常山、钜鹿、安平、甘陵、平原十郡封操为魏公,可见更杜州正为禅代地也。
○关张之勇
汉以后称勇者必推关、张。其见于二公本传者:袁绍遣颜良攻刘延于白马,曹操使张辽、关羽救延,羽望见良麾盖,即策马刺良于万人之中,斩其首还,绍将莫能当者。当阳之役,先主弃妻子走,使张飞以二十骑拒后,飞据水断桥,目横矛曰:“身是张益德也,可来共决死!”敌皆无敢近者。二公之勇,见于传记者止此,而当其时无有不震其威名者。魏程昱曰:“刘备有英名,关羽、张飞皆万人之敌。”(《魏志 昱传》)刘奕劝曹操乘取汉中之势进取蜀,曰:“若小缓之,诸葛亮明于治国而为相,关羽、张飞勇冠三军而为将,则不可犯矣。”(《魏志 奕传》)此魏人之服其勇也。周瑜密疏孙权曰:“刘备以枭雄之姿,而有关羽、张飞熊虎之将,必非久屈为人用者。”(《吴志 瑜传》)此吴人之服其勇也。不特此也,晋刘遐每击贼,陷坚摧锋,冀方比之关羽、张飞。(《晋书 遐传》)苻秦遣阎负、梁殊使于张玄靓,夸其本国将帅,有王飞、邓羌者,关、张之流,万人之敌。秃发亻辱檀求人才于宋敞,敞曰:“梁崧、赵昌,武同飞、羽。”李庠膂力过人,赵<厂钦>器之曰:“李玄序一时之关、张也。”(皆《晋书》载记。)宋薛彤、高进之并有勇力,时以比关羽、张飞。(《宋书 道济传》)鲁爽反,沈庆之使薛安都攻之,安都望见爽,即跃马大呼直刺之,应手而倒,时人谓关羽之斩颜良不是过也。(《南史 安都传》)齐垣历生拳勇独出,时人以比关羽、张飞。(《南史 文惠太子传》)魏杨大眼骁果,世以为关、张弗之过也。(《魏书 大眼传》)崔延伯讨莫折念生,既胜,萧宝寅曰:“崔公,古之关、张也。”(《魏书 延伯传》)陈吴明彻北伐高齐,尉破胡等十万众傈盾,有西域人,矢无虚发。明彻谓萧摩诃曰:“若殪此胡,则彼军夺气。君有关、张之名,可斩颜良矣!”摩诃即出阵,掷铣杀之。(《陈书 摩诃传》)以上皆见于各史者。可见二公之名不惟同时之人望而畏之,身后数百年,亦无人不震而惊之。威声所垂,至今不朽,天生神勇,固不虚也。
○借荆州之非
借荆州之说,出自吴人事后之论,而非当日情事也。《江表传》谓,破曹操后,周瑜为南郡太守,分南岸地以给刘备,而刘表旧吏士自北军脱归者皆投备,备以所给地不足供,从孙权借荆州数郡焉。《鲁肃传》亦谓,备诣京见权,求都督荆州,肃劝权借之,共拒操。操闻权以地资备,方作书,落笔于地。后肃邀关羽索荆州,谓羽曰:“我国以土地借卿家者,卿家军败远来,无以为资故也。”权亦论肃有二长,惟劝吾借玄德地是其一短。此借荆州之说之所由来,而皆出吴人语也。夫借者本我所有之物而假与人也,荆州本刘表地,非孙氏故物。当操南下时,孙氏江东六郡方恐不能自保,诸将咸劝权迎操,权独不愿,会备遣诸葛亮来结好,权遂欲藉备共拒操,其时但求敌操,未敢冀得荆州也。亮之说权也,权即曰:“非刘豫州莫可敌操者。”乃遣周瑜、程普等随亮诣备,并力拒操。(《亮传》)是且欲以备为拒操之主,而已为从矣。亮又曰:“将军能与豫州同心破操,则荆、吴之势强,而鼎足之形成矣。”是此时早有三分之说,而非乞权取荆州而借之也。赤壁之战,瑜与备共破操。(《吴志》)华容之役,备独追操。(《山阳公载记》)其后围曹仁于南郡,备亦身在行间,(《蜀志》)未尝独出吴之力,而备坐享其成也。破曹后,备诣京见权,权以妹妻之。瑜密疏请留备于京,权不纳,以为正当延挈英雄,是权方恐备之不在荆州以为屏蔽也。操走出华容之险,喜谓诸将曰:“刘备吾俦也,但得计少晚耳。”(《山阳公载记》)是操所指数者惟备,未尝及权也。程昱在魏,闻备入吴,论者多以为权必杀备,昱曰:“曹公无敌于天下,权不能当也,备有英名,权必资之以御我。”(《昱传》)是魏之人亦只指数备,而未尝及权也。即以兵力而论,亮初见权曰:“今战士还者及关羽精甲共万人,刘琦战士亦不下万人。”而权所遣周瑜等水军亦不过三万人,(《亮传》)则亦非十倍于备也。且是时刘表之长子琦尚在江夏,破曹后,备即表琦为荆州刺史,权未尝有异词,以荆州本琦地也。时又南征四郡,武陵、长沙、桂阳、零陵皆降。琦死,群下推备为荆州牧。(《蜀先主传》)备即遣亮督零陵、桂阳、长沙三郡,收其租赋,以供军实。(《亮传》)又以关羽为襄阳太守、荡寇将军,驻江北。(《羽传》)张飞为宜都太守、征虏将军,在南郡。(《飞传》)赵云为偏将军,领桂阳太守。(《云传》)遣将分驻,惟备所指挥,初不关白孙氏,以本非权地,故备不必白权,权亦不来阻备也。迨其后三分之势已定,吴人追思赤壁之役,实藉吴兵力,遂谓荆州应为吴有,而备据之,始有借荆州之说。抑思合力拒操时,备固有资于权,权不亦有资于备乎?权是时但自救危亡,岂早有取荆州之志乎?羽之对鲁肃曰:“乌林之役,左将军寝不脱介,戮力破曹,岂得徒劳无一块土。”(《肃传》)此不易之论也。其后吴、蜀争三郡,旋即议和,以湘水为界,分长沙、江夏、桂阳属吴,南郡、零陵、武陵属蜀,最为平允。而吴君臣伺羽之北伐,袭荆州而有之,反捏一借荆州之说,以见其取所应得。此则吴君臣之狡词诡说,而借荆州之名遂传至今,并为一谈,牢不可破,转似其曲在蜀者,此耳食之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