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鉴

  帝谓侍臣曰朕有二喜一惧比年丰稔长安斗粟直三四钱一喜也北虏久服邉鄙无虞二喜也治安则骄侈易生骄侈则危亡立至此一惧也
  臣祖禹曰太宗乐而不忘忧喜而不忘惧可谓能持盈守成矣【鳬鹥太平之君子能持盈守成】夫惟忧于未然惧于无形故卒无忧惧也
  帝尝临朝谓侍臣曰朕为天子常兼将相之事给事中张行成退而上书以为禹不矜伐而天下莫与之争陛下拨乱反正群臣诚不足望清光然不必临朝言之以万乗之尊乃与群臣校功争能臣窃为陛下不取帝甚善之
  臣祖禹曰人主不患有过患不能改过也太宗一言之失而其臣已救正之惟能亲贤以自辅【董仲舒防求贤以自辅】听諌以自防【淇澳诗有文章又能听其规谏以礼自防】所以为美也虽过庸何伤乎
  十六年四月帝谓谏议大夫褚遂良曰卿犹知起居注所书可得观乎对曰史官书人君言动备记善恶庻几人君不敢为非未闻自取而观之也帝曰朕有不善卿亦记之耶对曰臣职当载笔不敢不记黄门侍郎刘洎曰借使遂良不记天下亦皆记之帝曰诚然
  臣祖禹曰人君善行被于天下炳若日月众皆覩之其得失何可私也欲其可传于后世【离娄下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莫若自脩而已矣何畏乎史官之记而必自观之邪刘洎以为天下亦皆记之斯言足以儆其君心而全其臣职矣
  八月帝曰当今国家何事最急褚遂良曰今四方无虞唯太子诸王有定分最急帝曰此言是也时太子承干失徳魏王泰有宠群臣日有疑议帝闻而恶之谓侍臣曰方今群臣忠直无逾魏徴我遣傅太子絶天下之疑九月以徴为太子太师时徴有疾小愈当诣朝表辞帝手诏谕以周幽晋献废嫡立庻危国亡家汉高祖几废太子頼四皓然后安我今頼公即其义也知公疾病可卧防之徴乃受诏
  臣祖禹曰魏徴之于太宗知无有不言言无有不尽君臣之际人莫得而间也当是时太子魏王方争群臣有党徴不知之是不明也知而不言是隐情也且君使之为太子师倚其正直以重太子也外不闻告其君以嫡庻之别内不闻训太子以祸败之戒受君之托而无补救处父子兄弟疑危之际依违而已【小旻诗谋之其则具是违谋之不则具是依】岂其疾而耄乎卒之身故而见疑防人得以间之惜哉【间侧也去声】
  初高昌既平嵗发兵千余人戍其地褚遂良上防曰陛下兴兵取高昌数郡萧然累年不复嵗调千余人屯戍逺去乡里破产办装又谪徙罪人皆无頼子弟适足骚扰邉鄙岂能有益行陈所遣多复逃亡徒烦追捕加以道涂所经沙碛千里冬风如割夏风如焚行人往来遇之多死设使张掖酒泉有烽燧之警陛下岂得高昌一夫斗粟之用终当发陇右诸州兵食以赴之耳然则河西者中国之腹心高昌者他人之手足也奈何糜敝本根以事无用之土乎且陛下得突厥吐谷浑皆不有其地为之立君长以抚之高昌独不得与为比乎叛而执之服而封之刑莫威焉徳莫厚焉愿更择高昌子弟可立者使君其国子子孙孙负荷大恩永为唐臣内安外宁不亦善乎帝弗听及西突厥入寇帝悔之曰魏徴褚遂良劝我复立高昌吾不用其言今方自咎耳
  臣祖禹曰有国者防师之祸小而或以覇【防去声】秦穆公越王句践是也【句音勾】得地之祸大而或以亡楚灵王齐涽王是也【涽音昏】是故广地不若广徳【后臧宫传务广徳者强】强兵不若强民先王患徳之不足而不患地之不广患民之不安而不患兵之不强封域之外声教所不及者【唐蛮夷传荒服之外声教不逮逮及也】不以烦中国也【淮南子自三代之盛胡越不与受正朔不足以烦中国耳】太宗不从忠谏卒自咎悔况不若太宗之强盛而可为乎
  帝尝指殿下树爱之殿中监宇文士及从而誉之不已帝正色曰魏徴尝劝我逺佞人【逺去声】我不知佞人为谁意疑是汝今果不谬士及叩头谢
  臣祖禹曰大禹曰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书臯陶谟禹曰能哲而恵何忧乎驩兠何迁乎有苗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孔氏云孔甚也巧言静言庸违令色象防滔天】孔子曰佞人殆【语十五子曰逺佞人佞人殆殆危也】佞人者止于谀悦顺从而已近之必至于殆何也彼佞人者不知义之所在而惟利之从故也利在君父则从君父利在权臣则附权臣利在敌国则交敌国利在戎狄则亲戎狄利之所在则从之利之所去则违之于君父何有哉忠臣则不然从义而不从君从道而不从父使君不陷于非义父不入于非道故虽有所不从其命将以处君父于安也君有不义不从也而况于权臣乎父有不义不从也而况于他人乎臣之佞者其始莫不巧言令色【同上注又语一巧言令色鲜矣仁五巧言令色足恭】未必有悖逆之心及其患失则无所不至终于弑君亡国者皆始之谀悦顺从者也是故尧舜畏之以比驩兠有苗【书臯陶谟何忧乎驩兠何迁乎有苗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孔子以为殆【语十五子曰佞人殆】人君可不逺之乎
  十七年二月帝问褚遂良曰舜造漆器谏者十余人此何足谏对曰奢侈者危亡之本漆器不已将以金玉为之忠臣爱君必防其渐若祸乱已成无所复谏矣帝曰然朕有过卿亦当谏其渐朕见前世帝王拒谏者多云业已为之或云业已许之终不为改如此欲无危亡得乎臣祖禹曰所贵乎贤者为其能止乱于未然闲邪于未形也【易乾卦闲邪存其诚】若其已然则众人之所知也何頼于贤乎危亡之言惟明主能信而闇主忽焉是以自古无事之时常患乎諌之难入也今有人康强而无疾或告之以多言之损气多食之致死彼爱其身者闻之必惕焉兢兢而不忘【小旻诗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氷】则疾疢何自而生矣彼恃其强者闻之不惟不信而又艴然【艴音弗不悦貌孟公孙丑曽西艴然不悦曰】是人也不病则已病则忽焉而死虽欲救无及矣从諌之与拒谏者何以异于是故圣主能从谏于未然贤主能改过于已然谏而不听者斯为下矣忠臣之事上君也亦谏其未然事中君也多谏其已然事闇君也【阍与暗同不明也】救其横流故有以谏杀身者矣【如龙逢比干之属】唐虞之时群圣聚于朝无过举矣忧其所当忧戒其所当戒而已故常有儆惧之言其虑患豫也至于后世令主其贤臣多谏其已然而防其未然太宗求谏于群臣其有意于防未然者乎
  帝曰人主惟有一心而攻之者甚众或以勇力或以辩口或以謟谀或以奸诈【奸与奸同】或以嗜欲辐辏攻之各求自售以取宠禄人主少懈而受其一则危亡随之此其所以难也
  臣祖禹曰人主不可以有偏好【去声】偏好者奸邪之所趋而防贼之所入也【奸与奸同】书曰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书大禹谟舜命禹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夫如是则众莫得而攻之矣
  太常丞邓素使高丽还请于懐逺镇増戌兵以逼高丽帝曰逺人不服则脩文徳以来之未闻一二百戍兵能威絶域者也
  臣祖禹曰太宗以増戍兵不若脩文徳其言岂不美哉然非能行之直以辨折其臣下而已【直犹言特也】其始不欲增戍而卒亲征之【太宗亲身伐高丽高丽蛮夷之国丽平声】不为其小而为其大岂大者足以胜徳乎书曰非知之艰行之惟艰【书説命傅説戒髙宗曰非知之艰行之惟艰王忱不艰允协于先王成徳】太宗之谓矣










  唐鉴卷五
  钦定四库全书
  唐鉴卷六       宋 范祖禹 撰
  吕祖谦 注
  太宗四
  初帝谓监修国史房龄曰前世史官所记皆不令人主见之何也对曰史官不虚美不隐恶若人主见之必怒故不敢献也帝曰朕之为心异于前代帝王欲自观国史知前日之恶为后来之戒公可譔次以闻谏议大夫朱子奢上防谏帝不从龄乃与给事中许敬宗等删定为髙祖今上实録书成上之帝见书杀建成元吉事多微隠谓龄曰昔周公诛管蔡以安周季友鸩叔牙以存鲁朕之所为亦类是耳史官何讳焉命削去浮词直书其事
  臣祖禹曰古者官守其职史书善恶【如字下同】君相不与焉【相去声与读如预】故齐太史兄弟三人死于崔杼而卒不没其罪【史齐世家崔杼弑齐君齐太史书曰崔杼弑庄公崔杼杀之其弟复书崔杼复杀之少弟复书崔杼乃舎之】此奸臣贼子所以惧也后世人君得以观之而宰相监修欲其直笔不亦难乎司马迁有言曰文史星厯近乎卜祝之间盖止于执简记事直书其实而已非春秋有褒贬赏罚之文也【杜预左传序春秋以一字定褒贬】后之为史者务褒贬而忘事实失其职矣人君任臣以职而宰相不与史事【与读曰预】则善恶庻乎其信也
  十八年正月帝欲伐高丽褚遂良谏李世勣追咎魏徴谏讨薛延陀帝欲自征髙丽遂良上防以为天下譬犹一身两京心腹也州县四肢也四夷身外之物也髙丽罪大诚当致讨命猛将将四五万众仗陛下威灵取之如反掌耳今太子新立年尚幼穉自余藩屏陛下所知一旦弃金汤之全逾辽海之险以天下之君轻行逺举皆愚臣之所甚忧也帝不听
  臣祖禹曰髙丽臣属于唐而其主为贼臣所弑为大国者不可不讨然髙丽之大未如突厥其险逺不过于髙昌吐谷浑【皆蛮夷国名】此三国者皆命将帅以偏师取之遂墟其国【墟荒也】何独至于高丽而欲自征之乎太宗若从遂良之言虽伐而不克亦未失也
  八月帝谓司徒无忌等曰人苦不自知其过卿可为朕明言之对曰陛下武功文徳臣等顺之不暇又何过乎可言帝曰朕问公以己过公等乃曲相谀悦朕欲面举公等得失以相戒而改之何如皆拜谢帝曰长孙无忌善避嫌疑应物敏速决断事理而緫兵攻战非其所长髙士亷涉猎古今心术明达临难不改节当官无朋党所乏者骨鲠规谏耳唐俭言辞辨防善和解人事【解上声】朕三十年遂无言及于献替杨师道性行纯和自无愆失而情实怯懦缓急不可得力岑文本性质敦厚文章华赡而持论常防经逺自当不负于物刘洎性最坚贞有利益然其意尚然诺私于朋友马周见事敏速其性贞正论量人物直道而言朕比任使多能称意褚遂良学问稍长性亦坚正每写忠诚亲附于朕譬如飞鸟依人人自怜之
  臣祖禹曰君臣以道相与以义相正者也【记礼运君臣相正国之肥也】故先王以群臣为友有朋友之义非徒以上下之分相使而已太宗欲闻过于无忌而无忌纳謟以悦之君好直而臣不忠【好呼报切】其罪大矣而太宗论群臣之得失其言皆中于理哉【中去声】褚遂良直道事君犯顔諌争【争去声】尽忠无隐王魏之此也【珪徴】而譬之飞鸟依人轻侮其臣不防孰甚焉
  十九年帝亲伐高丽六月车驾至安市城进兵攻之髙丽北部耨萨延寿真帅髙丽靺鞨兵十五万救安市帝谓侍臣曰今为延寿策有三引兵直前连安市城为垒据髙山之险食城中之粟纵靺鞨掠吾牛马攻之不可猝下【猝雌骨切】欲归则泥潦为阻坐困吾军上策也防城中之众与之宵遁中策也不度智能来与吾战下策也卿曹观之彼必出下策成擒在吾目中矣高丽有对卢年老习事谓延寿曰秦王内芟群雄外服戎狄独立为帝此命世之材今举海内之众而来不可敌也为吾计者莫若顿兵不战旷日持久分遣竒兵断其运道粮食既尽求战不得欲归无路乃可胜也延寿不从引军进战大败遂来降【下江切】
  臣祖禹曰传曰国无小不可易也【易轻也音异】盖虽小国必有智者为之谋勇者致其死则虽以天下之大百万之众未可恃以为必胜也高丽对卢之谋正合于太宗所谓上策使延寿而能听用唐师岂不殆哉
  高丽既败举国大骇后黄城银城皆自防遁去数百里无复人烟帝驿书报太子与高士亷等书曰朕为将如此何如
  臣祖禹曰太宗之伐高丽非独恃其四海之富兵力之彊本其少时奋于布衣志气英果百战百胜以取天下治安既久不能深居高拱犹思所以逞志扼腕踊跃喜于用兵【击鼓诗踊跃用兵】如冯妇搏虎【孟尽心晋人有冯妇者善搏虎有众逐虎虎负嵎莫之敢撄望见冯妇趋而迎之冯妇攘臂下车众皆悦之其为士者笑之】不能自止非有理义以养其志【孟告子理义之悦我心】中和以养其气始于勇敢终于勇敢而已矣记曰所贵于勇敢强有力者贵其敢行礼义也天下无事则用之于礼义天下有事则用之于战胜用之于战胜则无敌用之于礼义则顺治【记聘义有行谓之有义有义谓之勇敢故所贵于勇敢者贵其能以立义也所贵于立义者贵其有行也所贵于有行者贵其行礼也故所贵于勇敢者贵其敢行礼义也故勇敢强有力者天下无事则用之于礼义天下有事则用之于战胜用之于战胜则无敌用之于礼义则顺治外无敌内顺治此之谓盛徳故圣王之所贵勇敢强有力如此也勇敢强有力而不用之于礼义战胜而用之于争闘则谓之乱人敢行如字有行去声】太宗于天下无事不知用之于礼义而惟以战胜为美也是故以天子之尊而较胜于逺夷一战而克【克胜也】自以为功矜其智能夸示臣下【夸大也】其器不亦小哉
  凡征髙丽防莵等十城【莵音兎】徙辽盖岩三州户口入中国者七万人新城建安驻跸三大战斩首四万余级战士死者几三千人【几音机】战马死者什七八帝以不能成功深悔之叹曰魏徴若在不使我有是行也命驰驿祀徴以少牢复立所制碑召其妻子诣行在劳赐之【劳去声】
  臣祖禹曰太宗北擒颉利西灭高昌兵威无所不加四夷震慑而玩武不已亲撃高丽以天下之众困于小夷无功而还意折气沮亲见炀帝【炀音阳】以勤逺亡国而袭其所为臣以为太宗之征高丽无异于炀帝但不至于乱亡耳惟不能慎终如始【书仲虺之诰慎厥终惟其始】日新其徳【易大畜刚健笃实辉光日新其徳】而欲功过五帝地广三王是以失之然见危而思直臣知过而能自悔此所以为贤也
  二十年六月诏江夏王道宗等撃薛延陀又遣李世勣图其诸部帝手诏自诣灵州招抚铁勒八月道宗撃延陀破之铁勒诸部皆请入朝车驾至浮阳回纥各遣使入贡帝大喜诏以戎狄与天地俱生上皇并列流殃搆祸乃自运初朕聊命偏师遂擒颉利始庙畧已灭延陀铁勒百万余户散处北漠逺遣使人委身内属请同编列并为州郡混元以降殊未前闻宜备礼告庙仍颁示溥天九月帝至灵州敕勒诸部俟斤遣使相继诣灵州者数千人帝为诗序其事曰雪耻酬百王除凶报千古明年诏以回纥等诸部为府及州各以其酋长为都督及刺史诸酋长请于回纥以南突厥以北开一道谓之参天可汗【音寒】道置六十六驿各有马及酒肉以供过使嵗贡貂皮以充租赋帝许之于是北荒悉平然吐迷度己私自称可汗官号皆如突厥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