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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哲学史
二 通书
《通书》四十章,所以发《太极图说》之蕴。故于阴阳五行之变化,不啻反复言之。第一章曰:“诚者圣人之本。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诚之源也。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诚斯立焉。”第十六章又曰:“水阴根阳,火阳根阴。五行阴阳,阴阳太极。四时运行,万物终始。混兮辟兮,其无穷兮。”第二十二章又曰:“二气五行,化生万物。五殊二实,二本则一。是万为一,一实万分。万一各正,小大有定。”然《太极图说》所以明《易》,《通书》又不独《易》也,凡《诗》、《书》、《礼》、《乐》、《春秋》之理,无不发之。故曰:“《春秋》正王道,明大法。乱臣贼子,诛死者于前,所以惧生者于后也。”(第三十八章)是其揭《春秋》之微也。曰:“古者圣王制礼法,修教化,三纲正,九畴叙。百姓大和,万物咸若。乃作乐以宣八风之气,以平天下之情。故乐声淡而不伤,和而不淫。入其耳,莫不淡且和焉。淡则欲心平,和则躁心释。优柔平中,德之盛也。天下化中(一作化成),治之至也。是谓道配天地,古之极也。”(第十七章)曰:“乐声淡则听心平,乐辞善则歌者慕。故风移而俗易矣。”(同上)是其穷《诗》、《乐》之妙也。曰:“《洪范》曰:‘思曰睿,睿作圣。’无思,本也。思通,用也。几动于此,诚动于彼。无思而无不通,为圣人。”(第几章)是其撷《书》之精也。曰:“中也者,和也,中节也,天下之达道也,圣人之事也。故圣人立教,俾人自易其恶,自至其中,而止矣。”(第七章)是其撮《礼》之要也。夫《通书》固自道之矣。曰:“圣人之精,画卦以示。圣人之蕴,因卦以发。卦不画,圣人之精不可得而见。微卦,圣人之蕴殆不可悉得而闻。《易》何止五经之源,其天地鬼神之奥乎!”以《易》为五经之源,故举《诗》、《书》、《礼》、《乐》而悉贯之于《易》。又以太极为《易》之源,故举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而悉纳之于太极。太极者,诚也。诚者不息,不息之道尽于乾,故四十章始之以乾。又诚者无为,无为则止,止之道尽于艮,故四十章终之以艮。然而妄既发矣,诚有亏矣。欲复其无妄之诚,其道不在诚而在思。故曰:“诚者圣人之本。”又曰:“思者圣功之本。”(第九章)致其作圣之思,其用又不在思而在几。故曰:“诚无为,几善恶。”(第三章)又曰:“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几也。诚精故明,神应故妙。几微故幽。”(第四章)又曰:“《易》曰:知几其神乎!”(第九章)未知几者莫过颜子。孔子之称颜子曰: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见《易系》)。是故曰:“发圣人之蕴,教万世无穷者,颜子也。”(第二十九章)又曰:“颜子亚圣。”(第二十三章)又曰:“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第十章)然则周子之所以告人者,其本末次第,不既彰彰矣乎。或曰:思者圣功之本,既闻之矣。而第二十章言圣学之要,又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何也?曰:《图说》不云乎:无欲故静。夫惟静而后能思。天下未有憧憧往来,朋从尔思,而可以极深研几者。无欲者,用志之不纷。思者,与神而为一。思与无欲,非有二也。故曰:“动而无静,静而无动,物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非不动不静也。物则不通,神妙万物。”(第十六章)呜呼!知夫动之无动,静之无静,则四十章之旨如指诸掌矣。
第三章 邵子 附司马温公
邵雍,字尧夫。其先范阳人,从父徙共城,居苏门山百源之上。时北海李挺之(之才)摄共城令,得先天图书之学于穆伯长(修),因从受学焉。故世传邵子之学与濂溪同所自出。然明道程子志其墓,谓:“穆、李之言及其行事,概可见。而先生淳一不杂,汪洋浩大,乃其所自得者多。”今《观物外篇》(《观物内篇》先生所著之书,《外篇》,门人记先生之言)亦谓:“邵某受《春秋》于尹师鲁,师鲁受于穆伯长。邵后复攻伯长,曰:‘伯长云:《春秋》无褒皆是贬也。春秋礼法废,君臣乱,其间有能为小善者,安得不进之也。况五霸实有功于天下,且五霸固不及于王,不犹愈于乱乎?安得不与之也。’”夫言《春秋》,既不必同于穆,则其后日所传象数,非尽穆、李之旧,殆可推而得之。盖在百源数年,寒不炉,暑不扇,夜不就席,探赜索隐,必有自得于师传之外者。此与濂溪传种、穆之《太极图》,而其说不必遂即种、穆之说,正一例也。先生学既通,以洛阳为天下之中,四方贤士大夫之所辐辏也,迁居之。当是时,文潞公(彦博)、富郑公(弼)、司马温公(光)皆退居在洛,雅敬先生,为市园宅,时相游从。先生岁时耕稼,衣食才给。而燕笑吟哦,未尝有拂逆之色。或乘小车出游城中。一人挽之,惟意所适。名其居曰安乐窝,自号安乐先生。每曰:“学不至于乐,不可谓之学。”故程子尝推为风流人豪,即其襟度可知也。嘉祐中(仁宗)诏求遗逸,留守王拱辰以先生应诏,授将作监主簿,复举逸士,补颍州团练推官,皆固辞乃受,竟称疾不之官。熙宁十年卒,年六十七。方疾,温公、横渠、明道、伊川晨夕候之。横渠喜论命,因曰:“先生论命否?当推之。”曰:“若天命,则已知之矣。世俗所谓命,则不知也。”横渠曰:“先生知命矣。载尚何言!”元祐中,赐谥康节。所著有《先天图》、《皇极经世》、《观物篇》、《渔樵问对》等。晚尤喜为诗,诗曰《伊川击壤集》,而自为之序。
一 先天图
邵氏《先天图》有四:一八卦次序图,一八卦方位图,一六十四卦次序图,一六十四卦方位图。谓伏羲所画之卦如此。因对文王后天之卦而言,故曰先天。即今朱子《易本义》列之卷首者也。然文王之八卦,其次序则乾父、坤母、震为长男、巽为长女、坎为中男、离为中女、艮为少男、兑为少女。其方位则离南、坎北、震东、兑西、巽东南、乾西北、坤西南、艮东北。皆见之《说卦》。而邵氏《八卦次序图》,以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于是阴阳之中,复分太少,而有太阳、少阳、太阴、少阴之名。则孔子赞《易》,无有是也。然犹可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本《系辞》之文也。至置乾于南,坤于北,置离于东,坎于西,震于东北,兑于东南,巽于西南,艮于西北,以为方位之图。而谓:“自震至乾为顺,自巽至坤为逆。”又谓:“数往者顺,若顺天而行,是左旋也。皆已生之卦也。知来者逆,若逆天而行,是右行也。皆未生之卦也。”(《先天卦位图说》)八卦之中,而或顺或逆,恐《说卦》所谓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未必若此。且《说卦》言“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言其性情,非言其方位也。若以天地相对而列于南北,水火相对而列于东西,则天果在南,地果在北乎?火果在东,水果在西乎?是故黄晦木(宗炎,梨洲之弟)作《先天卦图辨略》(见《宋元学案·百源学案》)谓:“《易》本明白简易,而康节装凑安排,全昧大道。”盖以以图合《易》,牴牾实多也。虽然,康节之图,装凑安排,则诚然矣。而谓其全昧大道,则有不可。且《参同契》曰:“牝牡四卦,以为橐籥。”四卦者,指乾、坤、坎、离也。是康节八卦方位取乾、坤、坎、离相对之本也。又曰:“三日出为爽,震受庚西方。八日兑上丁,上弦平如绳。十六转受统,巽辛见平明。艮直于丙南,下弦二十三。”是八卦方位取震、巽、艮、兑相对之本也。又曰:“朔旦为复,阳气始通。乾健盛明,广被四邻。”(中有省文)是六十四卦方位阳始于复而极于乾之本也。又曰:“姤始纪绪,履霜最先。道穷则反,归乎坤元。”(中有省文)是六十四卦方位阴始于姤而极于坤之本也。盖丹家以乾坤为炉鼎,坎离为药物,以六十四卦为火候。八卦方位,所以示取坎填离之法也:六十四卦方位,所以表抽添火候之功也。康节所得之于李、穆者,如是而已矣。抑康节之诗,尝有之矣。曰:“乾遇巽时观月窟,地逢雷处见天根。天根月窟闲来往,三十六宫都是春。”夫乾遇巽者,姤也;地逢雷者,复也。月窟者,阴之微也;天根者,阳之发也。三十六宫者,卦之不易者八(乾、坤、坎、离、颐、中孚、大过、小过),反易者二十八,合之三十六。犹言六十四卦也。都是春者,火候匀而药物熟也。以诗证图,则其以丹诀言《易》,康节岂自讳乎?然而康节犹虑人之不能通其意,而或以京、焦(京房、焦延寿,并见《汉书·儒林传》)之数失之也。故《图说》直揭之曰:“先天学,心法也。图皆从中起,万事万化生于心也。”且以心法观丹诀,则丹诀非小术也;以心法观卦图,则卦图非异说也。康节曰:“图虽无文,吾终日言而未尝离乎是。盖天地万物之理,尽在其中矣。”又曰:“知《易》者不必引用讲解,是为知《易》。孟子之言未尝及《易》,其间《易》道存焉。但人见之者鲜耳。人能用《易》,是为知《易》。如孟子,所谓善用《易》者也。”(皆《观物外篇》)由是论之,康节之图虽不与《易》合,倘亦所谓善用《易》者,非耶?
二 观物篇
《观物篇》者,康节推其卦图之意,以说万事者也。曰:“物之大者,无若天地。然而亦有所尽也。天之大,阴阳尽之矣;地之大,刚柔尽之矣。阴阳尽,而四时成焉;刚柔尽,而四维成焉。天,生于动者也;地,生于静者也。一动一静交,而天地之道尽之矣。动之始,则阳生焉;动之极,则阴生焉。一阴一阳交,而天之用尽之矣。静之始,则柔生焉。静之极,则刚生焉。一刚一柔交,而地之用尽之矣。动之大者,谓之太阳。动之小者,谓之少阳。静之大者,谓之太阴。静之小者,谓之少阴。太阳为日,太阴为月。少阳为星,少阴为辰。日月星辰交,而天之体尽之矣。太柔为水,太刚为火。少柔为土,少刚为石。水火土石交,而地之体尽之矣。”(《观物内篇》。中有节文)其言阴阳动静,亦与濂溪《太极图说》合。然而《太极图说》阴阳之下,则有五行。而《观物篇》不用五而用四。言天则四象,日月星辰是也;言地则四体,水火土石是也。推是以言天变,则寒暑昼夜;以言地化,则雨风露雷。以言动植之感,则性情形体;以言动植之应,则走飞草木。言人,则耳目鼻口,声色气味;言时则元会运世,岁月日辰(一时为辰,十二辰为日,三十日为月,十二月为岁,三十岁为世,十二世为运,三十运为会,十二会为元)。言经,则《诗》、《书》、《易》、《春秋》;言治,则皇帝王霸。故朱子曰:“康节其初只是看得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心只管在上面转。久之便透想得,一举眼便成四片。其法四之外又有四焉。”(《语类》)而明道亦谓:“尧夫之数只是加一倍法。”(《语录》)则其不取五行,亦因于数而然,非有他意也。抑康节虽广说万事,而仍反之于人身。曰:“夫分阴分阳,分柔分刚者,天地万物之谓也。备天地万物者,人之谓也。”又曰:“道为天地之本,天地为万物之本。以天地观万物,则万物为物。以道观天地,则天地亦为万物。道之道,尽于天矣。天之道,尽于地矣。天地之道,尽于物矣。天地万物之道,尽于人矣。”(皆《观物内篇》)是以其言太极也,曰:“道为太极。”即又曰:“心为太极。”(皆《观物外篇》)其言性也,曰:“性者,道之形体也。”(击壤集自序》)其言圣人也,曰:“人也者,物之至者也。圣也者,人之至者也。人之至者,谓其能以一心观万心,一身观万身,一世观万世者焉;其能以心代天意,口代天言,手代天工,身代天事者焉;其能以上识天时,下尽地理,中尽物情,通照人身者焉;其能以弥纶天地,出入造化,进退古今,表里人物者焉。”(《内篇》)盖合内外而一之,以求无乎不贯,是康节之学也。然于《观物》曰:“夫所以谓之观物者,非以目观之也。非观之以目,而观之以心也。非观之以心,而观之以理也。圣人之所以能一万物之情者,谓其能反观也。所以谓之反观者,不以我观物也。不以我观物者,以物观物之谓也。”(《内篇》)其又斥以心观物以我观物,何也?曰:是固有说矣。《外篇》曰:“以物观物,性也。以我观物,情也。性公而明,情偏而暗。”又曰:“任我则情,情则蔽,蔽则昏矣。因物则性,性则神,神则明矣。”此之心与我者,私心我见,障我与物而使之不相见者也。故不用之;不用之,而后物我通;物我通,而后物之理穷,我之性尽。是则其合内外之道也。虽然,康节盖有志矣,而未之逮也。其《皇极经世》欲以元会运世之数,穷古今治乱之变,亦几于劳而寡功矣。岂其所谓“物理之学,或有所不通,不可以强通”(《外篇》)者,犹有知之而未能蹈之者乎?
有邵子之以《经世》演《易》,同时即有司马温公之以《潜虚》拟《玄》。《潜虚》之体,五十有五,而基之以五行。五行又各分二。水有原,有委;火有荧,有焱;木有本,有末;金有丱,有刃;土有基,有冢。其生数(一二三四五)五,其成数(六七八九十)亦五也。生成相配,而为五十有五之体。此《潜虚》之所以作也。其说曰:“人之生本于虚。虚然后形,形然后性,性然后动,动然后情,情然后事,事然后德,德然后家,家然后国,国然后政,政然后功,功然后业。业终则返于虚矣。”故自形至业,皆经之以五。辞以明其义,变以尚其占。盖欲举内而情性,外而政事,尽之于五行变化之中者也。夫《经世》不用五行,而《潜虚》则本五行以成其说。此康节、温公之不同也。然康节《先天图》谓伏羲依《河图》而作。而温公之书,有所谓《气图》者。以一(原)六(委)居北,二(荧)七(焱)居南,三(本)八(末)居东,四(丱)九(刃)居西,五(基)十(冢)居中。即《河图》之象。则其说固有相通者矣。且温公既作《潜虚》以拟《玄》,又为《太玄》作注,曰:“吾于子云,虽未能知,固好之矣。”其有得于《玄》,不必言。而康节亦称扬雄不独知历法,又知历理。(《外篇》)意其于《玄》,亦尝有究心者乎。又《虚》虽拟《玄》,而亦有异于《玄》者。《玄》虽言五行,然其首以九九为数,则袭八卦而来。五行与八十一首,错综以为用,故能成天下之至赜若虚则变化极于五行而止。虽繁称博引以为之说,而于探赜索隐钩深致远之义,浅矣。然而温公有云:“吉凶悔吝,未有不生乎事者也。事之生,未有不本乎意者也。意必自欲。欲既立于此矣,于是乎有从有违。从则有喜,有乐,有爱。违则有怒,有哀,有恶。此人之常情也。爱实生贪,恶实生暴。贪暴,恶之大者也。是以圣人除其萌,塞其原。恶奚自而至哉!”(《迂书绝四》)知吉凶悔吝之由于意欲,而以除其萌塞其原,即圣人赞《易》之意,亦不过乎是。然则《潜虚》之作,温公亦必有其所以自得者,未可轻也。温公名光,字君实。陕州夏县人。哲宗立,公为相,尽除安石新法。于学元所不览。而与邵、张、二程皆相善。康节尝称之曰:“君实脚踏实地人也。”卒年六十八。所著有文集八十卷,他著述二十余种,五百余卷。而《潜虚》尤所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