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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史学史
人知《元史》成于明初诸臣潦草之手,不知其载籍掌故之荒陋疏舛讳莫如深者,皆元人自取之,兵籍之多寡,非勋戚典枢密之臣一二预知外,无一人能知其数者。《拖布赤颜》(按即《脱卜赤颜》)一书,译言《圣武开天记》,纪开国武功,自当宣付史馆,乃中叶修《太祖实录》,请之而不肯出。天曆修《经世大典》,再请之而不肯出,故《元史》国初三朝本纪,颠倒重复,仅据传闻。国初平定部落数万里如堕云雾,而《经世大典》于西北藩封之疆域录籍兵马,皆仅虚列篇名,以金匮石室进呈乙览之书,而视同阴谋,深闭固拒若是。《元一统志》亦仅载内地各行省,而藩封及漠北、西域皆不详,又何怪文献无征之异代哉。是以疆域虽广,与无疆同,武功虽雄,与无功同。加以明史馆臣,不谙翻译,遂至重纰叠繆,几等负涂,不有更新,曷征文献(《拟进元史新编表》)。
据此所论,则《元史》之冗杂漏落,多由史实无征,不尽由于修史者之潦草从事矣。源初撰《圣武记》十卷,以纪述清代掌故,又撰《海国图志》一百卷,以考订域外地理,晚复从事元史,创定体例,独出己裁,其所征据,则元代官私之所记录,明初诸臣遗老之所记载,宋、辽、金、明诸史之所出入,与夫佚事遗闻,见于近人各家之说也。又以元之疆域,远轶汉唐,西北所极,尤应详载,乃立太祖三朝平服各国传;至中叶以后,号令不逾金山,内鬨之事屡见,为立东北叛藩传,以明始末,此皆详旧史之所未详也。列传用分类相从之法,于儒林、文苑、良吏、忠义、列女、奸臣之外,增以遗逸、释老、群盗诸目;于旧史之诸专传,悉改为合传,题曰开国功臣、武臣、相臣、文臣、平宋、平金、平蜀功臣诸传。又于诸相臣、文臣、言臣,皆冠以世祖、中叶、元末等称,分标专目,则又为修史之变例。本纪自世祖以下,袭用邵氏《类编》,艺文志、氏族表,全取之钱氏大昕,此又所谓择善而从,不必己出者矣。至其文章雅洁,议论明快,尤为旧史所不及。源殁后,稿展转由龚自珍、莫祥芝,而归其族孙光焘,于光绪三十一年,乃由光焘序而刊之,亦幸而不亡也(以上据光焘序)。近人考论元代疆域者,谓其西方所极,有奇卜察克汗国(一作钦察汗国)、伊儿汗国、察哈台汗国,合其面积,大于中国本部之数倍,《元史》所述,专详本部,不过为其全部十分之一二(又有元太宗封地,谓之窝阔台汗国,后并入中国本部,而无与于上述之三大汗国)。自太祖成吉思汗以迄世祖忽必烈初年,国号本称蒙古,至世祖至元八年,始改称大元。元之一名,不足以赅西域诸国,正与《元史》一书,不足以赅蒙古全部同符。魏氏之《新编》,于中国本部之史实,已极尽订补之能事,可谓无憾。然仍不能比于《新唐书》、《新五代史》而列入正史者,正以西方人所辑蒙古史籍多纪三大汗国故事,魏氏未能兼采,不得谓备耳。譬如田畴万顷,垦辟未尽,仍有待于后人之拾补,又势之不容已者也。西方人之撰蒙古史者,如拉施特、志费尼、瓦萨甫,皆为波斯人,仕于伊儿汗国者。如多桑为法人,如霍渥儿特为英人,而皆生于十九世纪(当中国嘉庆、道光时)。多桑氏之书凡四卷,所纪始成吉思汗,迄帖木儿,多以拉施特、志费尼二氏之书为依据,旁征博引,考证精详,为西方蒙古史之唯一佳著。霍渥儿特之书最后出,全书分五大部:第一部曰蒙古本部,所纪为蒙古先世种族源流,及太祖、太宗、定宗、宪宗四朝兼并各部之事,并及世祖以后诸汗;第二部曰鞑靼,所纪为奇卜察克汗国事,即在俄境之蒙古汗国也;第三部纪伊儿汗国事,即在波斯之蒙古国也,霍氏全书,至此而止。第四部纪察哈台汗国事,第五部纪帖木尔汗国事,皆未成。霍氏于拉施特、志费尼、瓦萨甫、多桑之书及中土之《元史》、《元秘史》、《亲征录》之译本,无不涉猎采撷,以入其书,最为繁富,治元史学者,不求之于此,则缺憾必不能免;清代道、咸间,如徐松、张穆、何秋涛皆治西北地理,究心元代西域之史事,而仍不能采及于此。及同、光间,洪钧以甲科高第,奉使欧西各国,先得拉施特之书,以用阿刺伯文写成,随员多不能通,乃展转求得俄译本,及多桑、霍渥儿特二氏之书,勤加考览参证,以成《元史译文证补》三十卷。所谓证者,证中国所未确也;所谓补者,补中国所未闻也。洪氏全功未竟,旋就殂谢,中凡有目无书者十卷,闻洪氏草稿略具,卒前付其子洛,令卒成之,洛旋卒,其稿遂失,惜哉惜哉 。继洪氏之后,致力于元史者,凡得二人,其一为屠寄,其一则柯劭忞也。屠氏所著之书曰《蒙兀儿史记》,初印本仅八册,继增至十四册。屠氏卒后,其家整理遗稿,凡得一百六十卷,合订二十八册,一九三四年刊成。初印之本,悉具其中,而次第标目,稍有异同。其命名为《蒙兀儿史记》,而不用元史旧名者,元之初祖,本以蒙古为部族之称,一作蒙兀儿,亦称盲骨子,成吉思汗立国以来,诏诰文檄,则自称蒙古国,至世祖未改号以前犹然,名为实宾,不应称元,一也。屠书所纪,偏重世祖以前史事,大元之号,非成吉思、窝阔台、贵由、蒙哥诸汗所知,名从主人,不应称元,二也。居于中国本部之大汗,虽为各部之宗主,然其他三大汗国,则以蒙古国为通名,而不必遵用大元之号,以大概小,不必称元,三也。且蒙兀二字,出于《旧唐书 室韦传》之“蒙兀室韦”,称名甚古,读音亦正,是以屠氏不惟不用元之一号,即蒙古二字音之不甚确者,亦不肯轻用,其立名之矜慎可知也。考元初诸帝皆称汗,太祖在日,部下尊曰成吉思汗,犹唐、宋诸帝之有尊号也。太宗、定宗、宪宗生前皆无尊号,至于四帝之庙号,皆世祖至元中追谥,故屠氏于本纪题太祖曰成吉思汗,用其生前尊号也。太宗以下皆称名,曰斡歌歹汗(即窝阔台)者,太宗也;曰古余克汗(即贵由)者,定宗也;曰蒙格汗(即蒙哥)者,宪宗也;曰忽必烈汗者,世祖也,以下类推。其称名而不称庙号者,用《元秘史》及《蒙古源流》例,成吉思汗独不称名,亦用《秘史》例也。意谓所撰为蒙古一部族之史,而不同于汉、晋、唐、宋之断代史,故别创义例,而面目为之一新焉。其于三大汗国事,纪载亦详,奇卜察克汗国,创于术赤、拔都父子,洪氏证补已为作补传,屠氏因之(拔都改作巴秃,亦从《秘史》),而取材更富。伊儿汗国创于旭烈兀,以及察哈台诸王帖木儿汗国,洪氏皆拟作补传,而有目无书,屠氏则补作察阿歹(即察哈台)诸王及帖木儿传。而旭烈兀传亦有目无书,至柯氏《新史》乃为补成之。屠氏更于漠北三大汗传中,详述窝阔台汗国之盛衰,更撰《西北三藩地理通释》,以补《元史》之未备,虽其书为未成之作,缺卷甚多,而用力则甚勤。又用自注之法,于正文之下有分注,一篇之简,包孕甚多。故近人孟森论之曰:
史之为书,六代以前,史家多以一心经纬史实,以铸一代之史。唐以后,惟欧阳《新五代》为然。先生此书,所得固多出于旧史,然其参订旧史,以综合新材,无一字不由审订其地、时、日而后下笔。故叙述皆设身处地,作者心入史中,使读者亦不自谓身落史后,较之心不与全史浃,而以其翦裁饾钉之文诏后人,不免孟子所谓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矣(《蒙兀儿史记序》)。
据此所论,近代史家真能经纬史实心入史中,使读者亦不自知身落史后者,曾无几人,而屠氏洵当之而无愧矣。屠氏卒于辛亥以后,箧中未定之稿,尚待理董,叔子孝实(字正叔),能嗣其业,未几孝实又卒,其弟孝宦(字公覆)继之,整理粗就,旋付剞劂(据孟序),即今日所传最后刊本也。柯氏之书曰《新元史》,盖为订补旧史而作,上仿欧阳修之改修《五代史》,亦近代仅见之作也。书成于一九二○年,初刊为铅印活字本,未几锓木,其始功后于屠氏,而成书则在其前,所取史材,有得之钱大昕、魏源者,有得之何秋涛、李文田者,有得之洪钧、屠寄者,至其体例,虽与旧史无异,而不乏改订之处,又本纪以太祖以前事撰为序纪,略如屠书之世纪,此仿《魏书》、《金史》而探得体要者。又改《顺帝纪》为《惠宗纪》,补撰《昭宗纪》(顺帝太子爱猷识理达腊);表合《宗室世系》及《诸王》为一,名《宗室世系表》;志分《礼乐》为二,名《礼志》、《乐志》,合《祭礼》、《舆服》二志为一,名《舆服志》;列传则分《儒学》为《儒林》、《文苑》二传,改《良吏传》为《循吏传》,《孝友传》为《笃行传》,删去《奸臣》、《叛臣》、《逆臣》三传,新增《蛮夷传》,皆其最著者也。其于经营西域之史事,叙述亦略备,如《太祖》、《太宗》、《定宗》、《宪宗》四纪与《外国传》之后半及《速不台》、《者别》、《耶律楚材》以下诸传,综比观之,可以明其本末。又于三大汗国之盛衰兴亡,纪载亦详。钱大昕撰《元史氏族表》,系据《元秘史》及《辍耕录》,分蒙古人、色目人各为若干种,而柯氏则分蒙古民族为黑白野三答答儿,而不取钱氏之说。凡此皆蒙西哲撰述之影响,一览可知者也。元《经世大典》虽佚,尚有残本可考,邵氏《类编》,已知采用,又有《元典章》,为魏氏《新编》所取材。柯氏于此类史料,尤知重视,如于《百官志》,补入覃官、封赠、荫官、注官、守阙、起任、程限、给假、丁忧、任养等;《兵志》之马政,则增入和买马、括马、抽分羊马三项,又增军粮一目;《刑法志》中屡载至元新格以下之条文;《食货志》中自至元二十三年颁行立社规条以后,凡属社之法令无不备载。又于盐、茶、酒醋、市船四课及和籴、斡脱钱、官钞法之通行画缗钞钱法,以及海运、振卹等项资料,无不辑补之。此皆由重视大典、典章而所得之收获者。至于采取《元秘史》、《亲征录》、《蒙古
源流》等书以补旧史之阙,既悉同于洪、屠二氏,而柯氏用力尤勤 。故近人论及柯书,一则曰柯氏承诸家之后,参考诸家之著述,修改《元史》,等于群雄割据迭兴之后,而成统一之功 ;再则曰,元史之有柯氏,正如集百川之归流,以成大海,集众土之积累,以成高峰 。然其中之可议者,亦有数端:旧史本纪,多采自元十三朝实录,柯书则取其繁冗者,改入各志,不易寻其首尾,则旧史仍不可废,一也。《艺文志》可徵一代文献,钱氏补辑甚备,故魏氏《新编》、曾氏《元书》皆采之,而柯书乃不之取,不得谓备,二也。屠氏手洪氏补作诸传,皆别采新材,矜慎订补,而柯氏则又悉以原文入录,不加别白,三也。元代教徒,于释老外,有回教、耶教,柯书仅有释老传,又于也里可温(即耶教)之纪事,仅略见于本纪,而于耶教名人之勃莱奴喀皮尼鲁卜里克孟德高奴维等,皆不著一字,亦为漏略,四也。至于霍渥儿特等氏所著之蒙古史料,虽伤繁富,可取正多,而柯氏多未之及,亦有待于后人之译补,是则柯氏之作,仍不得谓之竟其全功也。兹取屠、柯二氏之书,比而论之,屠书取材甚富,考辨至精,特以造端宏大,非一人之精力所能尽举,故虽卷近二百,父子世业,仍为草创未竟之作。柯书造端之宏大,亦不下于屠氏,惟多因前人成作,而加以襞积补苴,虽费组织之力,殊少草创之功,孟森所谓心不与全史浃,而以其翦截饾饤之文诏后人,不免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正以暗讥柯氏。以是知二氏之作,有一创一因、一难一易之分,而其孰为优劣,亦不待辨矣。以上所述,即前代改修《元史》之大略也 。
《明史》成于清代,忌讳太多,故有明知其为漏略,而终于不敢著笔者,《清史稿》更为未成之作,是皆有待订补改修。而改修清史,尤为当务之急。设局官修,久滋诟病,世有欧阳修、柯劭忞其人,必能奋笔一室,草定新史,以完成一代之典,吾将拭目以俟之矣。
其三则为分撰之史。昔在姬周之盛,王室有左史、右史,以司记言、记事之职,而诸侯亦各有国史,如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皆具史之一体,亦后世国别史之滥觞也。典午之世,分据北方者,前后凡十六国,故撰《晋书》者,或以为录,或以为载记,附于正史,亦具体而微矣。而崔鸿则别撰《十六国春秋》,萧方等则别撰《三十国春秋》,此又分撰霸史之先例也。唐宋以来属于分撰之史,则有下列诸书:
书 名 卷 数 撰著人 附 考
《西魏书》 二十四卷 清谢启崑撰 帝纪一,表三,考四,列传十二,载记一,凡二十一篇,《地域》、《百官》两考及《宇文泰传》,皆分上下卷,总为二十四卷。
右自《魏书》分撰
《南唐书》 三十卷 宋马令撰 《先主书》一卷,《嗣主书》三卷,《后主书》一卷,《女宪传》一卷,《宗室传》一卷,《义养传》一卷,《列传》四卷,《儒者传》二卷,《隐者传》一卷,《义死传》二卷,《廉隅传》、《苛政传》共一卷,《诛死传》一卷,《党与传》二卷。《归明传》二卷,《方术传》一卷,《诙谐传》一卷,《浮图传》、《妖贼传》共一卷,《叛臣传》一卷,《灭国传》二卷。《建国谱》、《世系谱》共一卷。
《南唐书》 十八卷 宋陆游撰 《文献通考 经籍考》作十五卷,王士祯《古夫于亭杂录》云,曾见宋椠十五卷本。
本纪三卷。列传十五卷。附元人戚光《音释》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