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季南略

刘孔昭陵侮张慎言
刘孔昭,号复阳,浙江人;袭诚意伯,官操江。孔昭弒其祖母胡氏。胡为刘尚忠继妻,生莱臣;而孔昭父荩臣,为出婢莫氏巧云所生。刘尚忠没,莱臣应袭嫡嗣;以幼,为荩臣僭袭。荩臣没,孔昭又冒袭之,遂赠莫氏为伯夫人。及官操江,遂捕莱臣毙之狱;恶胡氏出揭,并缢杀之。真大逆不道者哉!
至甲申五月,议起废,孔昭故善阮大铖,特举之;史可法不从。及十八日(乙已)可法离京,二十二日(乙酉)马士英入直,孔昭必欲起大铖。自诏有「逆党不得轻议」之语,而张慎言秉政持正,孔昭度难破例,置酒酌诸侯伯廷论之,必欲廷论逐去冢臣,而后可惟我所欲为;灵璧侯、忻城伯皆诺之。时慎言条议:『北来诸臣虽屈膝腼颜,事或胁从,情非委顺;如能自拔南来,酌定用之之法』。因荐原任督师大学士吴甡、吏部尚书郑三俊;有旨:『赦甡罪,陛见;三俊俟另议』。二十三日(庚戌),早朝毕,孔昭挈汤国祚、赵之龙诸勋臣呼大小九卿科道于廷,大骂慎言,欲逐之去;谓『雪耻除凶、防江防河,举朝臣子,全副精神宜注于此。乃今日讲推官、明日讲陞官,排忽武臣、专选文臣,结党行私。所荐吴甡,有悖成宪;真奸臣也』!慎言立班不辨。大学士高宏图言『冢臣自有本末,何遽殿争』!上谕:『文武官各和衷,勿偏竞』!孔昭袖中取出小刃,逐慎言于班;泣陈丑詈,必欲手刃之。太监韩赞周叱之,言曰:『从古无此朝规』!乃止。御史王孙蕃曰:『先帝裁文操江、归武操江,亦未见作何事业;且吏部职司用人,除推官、陞官外,别无职掌』。喧争殿上。慎言即引疾乞休。孔昭退,奏:『慎言推补幸滥,举荐吴甡、郑三俊更为可异。慎言原有二心,告庙定策,阻难奸辨,不可不诛。乞大奋干断,收回吴甡「陛见」之命,重处慎言欺君误国之戒』。二十四日(辛亥),高宏图奏言:『文武各官有职掌,毋得侵犯;即文臣中各部不得夺吏部之权。今用人乃慎言事,孔昭一手握定;非其所私,即谓之奸,臣等皆属赘员矣。慎言荐甡,勋臣知为不可,臣不能知;票拟实出臣手。又三俊清刚,系五朝人望,臣终以为不可不用;是臣罪不减慎言。窃念朝廷之尊,尊于李勉;天子之贵,贵以叔孙。臣忝辅弼,坐视宸陛几若讼庭,愧死无地。请赐罢斥』!姜曰广引疾求去。上遣鸿胪官各谕留。
二十六日(癸丑),上召辅臣高宏图、姜曰广、马士英于行宫;上谓宏图曰:『国家多故,倚赖良多;先生何言去也』?对曰:『臣非敢轻去;第用人一事,臣谓可、勋臣则谓不可,是非淆乱,臣何能在位』。上曰:『朕于行政用人未习,卿等所言无一不从,勿疑有他』。宏图曰:『冢臣张慎言清正有品,吏部以用人为职,无一日不用人,是无一日不修职也。如推刘宗周、黄道周,使勋臣处之,亦必藉重;何独以为罪?吴甡前任抚按,俱有声名清望,先帝简在内阁;督师稍缓致谴,先帝杀延儒、不杀甡,即可知其人。假先帝在今日,亦必用之;何勋臣以此罪冢臣也』!宏图又言近臣贪黩状;上曰:『朕固闻之;诸臣通赂出之袖中,诚可嗤也』!时屡召对,先后无虚日,或一日再召;上亦有意为明主。至马士英当国,直高拱听之,不复知外边事矣。
二十七日(甲寅),张慎言请亟求罢斥,以服世臣之心。李沾言:『勋臣愤激有因。当中府聚会,马士英手札移吕大器迎立皇上,赞周、孔昭无不允协。黎明集议,大器绾礼、兵二部,纡回不前。臣等十九人以名帖延之,从容后至。议至日中不决,孔昭怒形于色、臣与郭经维、陈良弼、周元泰、朱国昌历阶而上,面折大器。赞周云:「快取笔来」;因得俛首就盟。清晨迎驾,大器尚欲停待;而赞周已登舟矣,偕行者徐宏基、陈良弼、朱国昌也。孔昭拥戴有功,文臣启事屡登、武臣封爵未定,所以有殿上之争』。二十八日(乙卯),慎言具疏求去云:『臣按河南时,曾劾布政冯明盛倡逃。其子冯铨作相,嗾其门生曹钦程参周宗建、李应升、黄尊素以及臣;三臣皆死狱,而臣戍肃州。先帝召陞刑部侍郎,以拟狱不当,闲住十余年而复起。今待罪铨曹二十日,遂为孔昭所指;止有一去而已。吴甡、郑三俊阁臣荐于前,科臣荐于后;两人者行己有耻,臣能保之。孔昭指为小人,亦硜硜小人,非反覆之小人也。伪官至阳城,臣子履旋投崖而死,孤孙尚幼。国难家变,恸无生理;臣当与缁黄为侣矣』。
六月初二日(戊午),上命吏部司官敦促慎言视事。
初六日(壬戌),史可法言:『先帝用人原无成心,傅宗龙、孙传廷起自纍囚,张凤翔、袁继咸、马士英起自戍藉。当吴甡奉命南征,以候唐通兵不至,迟则过之;所可原者,国难之作,勛臣之殉国者谁?孔昭何不思之!慎言以七旬冢宰,一举吴甡,便以为罪;不益轻朝廷而长祸乱耶』?初八日(甲子),奖谕刘孔昭「功在社稷」。
初十日(丙寅),张慎言致仕。上谕曰:『晋疆不复,卿已无家可归;沿途侨寓需召』。慎言遂止于宁国。孤孙间关来侍,慎言曰:『祖孙相聚足矣』!国亡后,慎言郁郁卒;孙扶榇反葬故里。
甚矣!刘孔昭之狂悖小人也。始也,弒叔、弒祖母,固已绝灭人理矣。既乃以武操江,欲手刃铨部于朝;其无忌惮若此,将置南国君臣于何地?犹赖王孙蕃、韩赞周等正言折之耳。然孔昭之敢于有此举,亦由马士英为之助耳。
路振飞、王燮镇抚淮安
甲申春,山西逃兵南下,江北震恐;淮抚路振飞遣金声桓等十七将率兵分道防河及守徐州。三月十三日,言『淮徐道何腾蛟整顿徐方有功,今陞楚抚;有同知范鸣珂可补缺』。
二十七日(乙卯),路振飞令淮安七十二坊各集义兵,每家或三、或五,刀杖俱自备。每坊一生员为社长、一为副;自为操演,贵持久、戒作辍。日则团练,夜则鱼贯巡逻,以备非常。是日大阅,举人汤调鼎等咸易戎服。
二十九日(丁巳),淮上始传京城陷。振飞分设壮丁守城,拈分守门官;日则各守一门,夜宿城楼。四月(戊午)朔,淮城义士到军门过堂,振飞赏以花红每人银一两;人人踊跃,耀武于河上。适有北来逃兵骚扰,见之辟易避去。
初九日(丙寅),振飞集淮城绅士议事。至则出塘报于袖中,言『京城已陷,代我者即至;将缚我出迎乎?抑勉力一守乎』?言毕泪下,众皆泣。散漕粮四千石于民,擒伪官胡来贺、宋自诚、李魁春,沈之于河;斩叛将赵洪祯等,又擒癸未进士伪防御使武愫,解京。伪制将军董学礼袭据宿迁,振飞遣监城王守备率兵击破之;获学礼及从者十三人,悉斩之。乃与按臣王燮同心固守。
燮字雷臣,顺天宛平籍,湖广王陂人。崇祯庚午举人、丁丑进士;三代锦衣卫指挥同知。通「春秋」,夏允彝常称其有经纬大才。初任河南祥符令,三守危城,才识、胆力无不超绝。甲申三月初九日莅任淮安,与振飞并着劳绩。有伪选淮安知府巩克顺行牌至淮上,写「永昌元年二月二十二日给」;燮碎其牌,綑责其人,逐之淮口。擒克顺,斩以徇众。燮自任守河,托振飞守城,士民恃以屹然。
三月二十一日,刘泽清兵顿宿迁、高杰兵顿徐州,各声言南侵;淮民大怒。燮自谓与泽清有识,轻身诣之,劝其迁辕北上。泽清不肯,大声云:『即不扰贵治,请假道赴扬州』!燮不可,曰:『即不得已,迂道从天长、六合,则非我所知也』。泽清允之,淮城得免涂炭。
四月初三日(庚申),伪防御使吕弼周遣牌至淮代振飞,燮綑责其人。弼周者,原任河南驿传道,为燮座师也。十五日(壬申),弼以师生视燮,携伪参将王富赴任。游击骆举知燮本意,乃迎之于中途;火猝缚之。燮叱使跪,弼周骂曰:『人也!不认』?燮曰:『乱臣贼之,我认得谁』!令左右截其耳;细鞫其贼事,并问以圣上、东宫,弼周一字不答。解至抚院,振飞命留驿亭,悬示四门,令善射者竞集。振飞举觞劳骆举,簪花旁立。缚吕弼周、王富于柱,射者二十步外,五人为耦,人发一矢;不中者退,中者报名赏银牌一。射者尽,乃命剐之。众悦,诣肆快饮。
五月初五日,淮坊义士擒兵三十余人,振飞不敢问;纵之。十三日,马士英官兵由淮赴江达南京,共一千二百船;王燮驻清江浦,令淮坊义士排立两涯,不许一舟停泊、一人登岸,凡三日而毕。二十二日午刻,太监卢九德引兵一千欲进城中,士民大震;振飞再三求免。
二十三日,刘泽清奉旨驻淮安;未至,士民皆惧。二十四日,泽清驻兵盱眙;抚按集议,振飞、燮不行。
二十五日,伪官武愫解至抚院,振飞于愫有旧,不忍遽杀;乃下之狱。
二十九日,振飞大享士于淮安府学中,叙向来有功文武官八十余员;振飞与燮亲安席,观者鼓舞。
已而振飞为马士英所论,得旨提閤,阁城不平;寻以士民公疏,得免。旋丁艰去。王燮又为御史陈丹衷荐,陞巡抚山东;士民夺气。刘泽清遂营窟于淮城中,田仰与之猫鼠;山东又不可往,王燮逡巡于河上而已。田仰,士英之私人;五月十七日,起抚淮扬,以阮大铖力荐堪任节钺也。
史可法奏「淮人忠义疏」:『闯贼自入关以后,声势逼人,假借安民,煽动海内;伪官一到,争思奉迎。甚至督抚手握兵权,不能碎一伪牌、斩一伪使;人心之坏,至此极矣。惟有淮安官民固守,伪牌到则碎之、伪使到则斩之;贼骑逼河上,则邀击败退之。贼将如董学礼、白邦政等,皆踯躅而不敢前。民间义兵集至一、二十万,声势之壮,犹若长城。顷又报恢复宿迁,伪官遁走,维持疆事,江南乃安;其有功于国家甚大。然淮人之敢于此者,实地方官鼓舞之力也。抚按诸臣亲在河干,与民共守;碎牌斩使,断而行之。密遣各兵多所斩获,故能振将卒同仇之忾、坚民间死守之心。东南奠安,实赖此举。伏乞敕下该部院,将按臣王燮优擢示劝;抚臣路振飞已经解任,另候优议。其余地方官、乡绅、士民及行间有功将士,并行按臣察确具题,特为旌叙:庶忠义之士感奋,而他处投贼、避贼偷生苟免者皆知所愧耻矣』。
伪淮扬防御使武愫至宿迁,伪将董学礼、伪漕储方允昌、伪督饷白邦政等俱置酒晏之,遂留连数日;借董兵千人,所过地方骚扰不堪。伪示传至徐州,举人阎尔梅大骂,碎其牒;武愫拘之,下狱。尔梅赋诗曰:『死国非轻死逆轻,鸿毛敢与泰山争!楚衰未必无三户,夏复由来起一成。日月有时经晦蚀,干坤何旦不皇明!宠新岂是承恩者,空自将身买贼名』!遣人驰示武愫,愫大怒,密欲令人斩之。
「路文贞公传」:公讳振飞,字见白,号皓月;广平曲周人。天启乙丑进士,授泾阳知县。不建逆奄祠,多惠政;县人皆绘图祀之。崇祯辛未,召入为四川道御史。疏劾宜兴、乌程、巴县三相国、湖州冢宰及山东二抚臣,举朝惮之。

明季南略卷之四 南都甲乙纪(续)

马士英特举阮大铖
阮大铖,字集之,号圆海;怀宁人。天启时,为太常少卿。以魏党,思庙钦定「逆案」禁锢。大铖本士英之房师;既被废,寄居金陵,与孔昭、士英及太监李承芳交密。士英抚宣大,以总监王坤论罪。及周延儒再相,大铖、士英同餽万金求复官,夺于物议,仅起士英兵部左侍郎,提督凤阳:此崇祯壬午四月也。至是,士英思所以酬之;孔昭殿争,因士英而发也。
六月初六日(壬戌),士英奏:『冒罪特举知兵之阮大铖,当赦其往罪,即补臣部右侍郎』;许之。时士英乘高宏图督漕未入,即自拟旨:『赐冠带陛见』。举朝大骇。
初八日(甲子),高宏图曰:『大铖可用,必须九卿会议』。士英曰:『会议,则大铖必得用』。宏图曰:『臣非阻大铖;旧制:京堂必会议,乃于大铖更光明』。士英曰:『臣非受其贿,何所不光明』?宏图曰:『何必受贿;一付廷议,国人皆曰贤,然后用之耳』。宏图出,即乞休。姜曰广「辞归疏」云:『臣前见文武纷竞,既惭无术调和;近见「逆案」掀翻,又愧无能豫寝。遂使先帝十七年之定力,顿付逝波;陛下数日前之明诏,竟同覆雨。梓宫未冷,增龙驭之凄凉;制墨未干,骇四方之听闻。惜哉维新!遂有此举。臣所惜者,朝廷之典礼;所畏者,千秋之清议而已』!
初九日(乙丑),士英为大铖奏辩;言『魏忠贤之逆之非闯贼可比』。且力攻宏图、曰广、吕大器诸人护持局面;谓『于所爱而登之天者,即曰先皇帝原无成心也;于所忌而锢之渊者,即曰先皇帝定案不可翻也。其妄莫甚』!
十一日(丁卯),给事中罗万象奏曰:『辅臣荐用大铖,或以愧世无知兵者;然而大铖实未知兵,恐「燕子笺」、「春灯谜」即枕上之阴符而袖中之黄石也。伏望许其陛见,以成辅臣吐握之意;禁其复用,以杜邪人觊觎之端』。御史詹兆恒奏曰:『钦案诸人久图翻局,幸先帝神明内断,确不可移;陛下跸驻龙江,痛心先帝异变,与诸臣抱头痛哭!百姓遂莫不洒血搥胸,愿思一报。近闻燕、齐之间,士绅皆白衣冠,吁先帝而呼天;驱杀伪守,各守关隘。此诚先帝德泽在人、国愤非常有以激发其忠义耳。今梓宫夜雨,一坏未干;太子、诸王,六尺安在?国仇未复,而忽召见大铖,还以冠带;岂不上伤在天之灵、下短忠臣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