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国志

  女真之种,有生、熟之分,居混同江之南者,谓之熟女真。阿骨打所居乃江之北,谓之生女真,亦臣服于辽。方辽之盛,岁遣使者,称天使,佩银牌自别,每至女真国,遇夕,必欲美姬艳女荐之枕席。女真旧例,率输中下之户作待国使处,未出适女待之,或有盛色而适人者,逼而取之,甚至近贵阀阅高者,亦恣其丑污,屏息不敢言。其后承平日久,需求无厌,酷喜海东青,海东之飞禽。遣使征求,络绎于道,加以使人纵暴,多方贪婪,女真浸忿之,然苦无战甲。至寿昌二年,国舅萧解里叛于女真,始得甲五百副。女真大喜,赏为阿卢里移赉。自后于海滨王之时,兴师谋叛,纔有千骑,用其五百甲,攻破宁江州,累战累胜,器甲益备,而女真始强,不可御矣。
  论曰:政出房闱,则龙漦改当璧之命;权归悍妬,则衽席痛匹嫡之危。道宗越自储宫,遂登旒扆,虽毡屋之末更,亦宝历之有在。观夫孽后,可为心寒。卒之骄矜产祸,盘维就戮,亦痛矣。然宽仁怀远之方,卒不料后来乱亡之祸,而二百余年之基业,一阿骨打得以败之。岂其疑似无辜之戮,不肯受寡恩之名,而勒与禄山之祸,帝自贻忧于子孙欤?是可为之长太息矣!
  校勘记
  [一]给田十顷 「十顷」原作「千顷」,据长编卷一百八十九改。
  [二]大星陨东南有声如雷 长编卷一百九十一此年正月纪事作:「有火星坠西南,光烛地,有声如雷。」
  [三]殿前都点检萧福美引兵遮帝 「都」、「福」二字原阙,均据长编卷一百九十九补。
  [四]明日自杀 「自」原作「被」,从长编卷一百九十九改。案:辽史道宗纪二及重元传,均言重元亡入沙漠自杀。
  [五]陈王萧孝友等皆坐诛 「孝友」原作「孝先」,据长编卷一百九十九改。案:辽史萧孝友传亦言友坐子胡覩首与重元乱,伏诛。
  [六]宋遣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张昪为回谢使 「张昪」原阙,据席本并参考宋史卷三百一十八本传补。
  [七]孛于毕 「毕」原作「昴」,据席本及长编卷二百七改。
  [八]辽遣使萧禧诣宋争河东地界 「萧禧」原作「萧扈」,从席本及长编卷二百五十一改。
  [九]如有创盖楼子箭窻等 「楼子」原作「楼宇」,从长编卷二百五十改。
  [一○]固难徇从诚有侵踰何恡改正 「从」原作「情」,「诚」原作「城」,「踰」原作「渝」,均从长编卷二百五十一并参考席本改。
  [一一]辽使萧素再诣宋议疆事 「素」原作「索」,从长编卷二百五十六改。
  [一二]指古长城为分界 「古长城」,宋史沈括传同,明抄本及长编卷二百六十八误作「石长城」。
  [一三]东南有大星出匏瓜 「匏」原作「瓠」,其上衍「如」字,据长编卷二百九十删改。
  [一四]咸雍十八年秋八月朔日食阴云不见 案:事在四月壬子朔日,见长编卷三百二十五。
  [一五]宋哲宗绍圣五年六月改元元符 原作「宋哲宗六月改元符元年」,此据席本改。
  [一六]岂宜一失于绥存 「宜」原作「知」,据明抄本及长编卷五百七改。
  [一七]皆为止退 明抄本「退」下有「者」字。
  [一八]涵容浸久 「涵」原作「含」,据长编卷五百九改。
  [一九]深同休外御之情 「休」原作「谋」,据长编卷五百九改。
  [二○]今者详味缛辞 「者」原作「日」,据明抄本及长编卷五百九改。
  [二一]今来两朝欢好 「欢」原作「劝」,从席本及长编卷五百九改。
  [二二]诡辞干告 「干」,原误作「于」,席本误作「千」,从长编卷五百九改。
  [二三]子细闻达 「子细」二字原阙,从长编卷五百九补。
  [二四]阿骨打止其柄杙其胸不死 席本作「阿骨打止以柄戕其胸不死」。案: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下简称会编)卷三作「阿骨打止得柄揕其胸不死」。
契丹国志卷之十
  天祚皇帝上
  帝讳延禧,道宗之孙,秦王元吉子也。母曰木拙氏。初封齐王,后为皇太孙。道宗崩,齐王即位,自号天祚皇帝,改元干统。
  辛巳干统元年。宋徽宗建中靖国改元。春正月朔,有流星烛地,自西南入尾,抵距星。是夕,有赤气起东北方,亘西方,中出白气,二气将散,复有黑气在旁。
  夏四月朔,日食,阴云不见。
  是岁,女真杨割死,子阿骨打立。
  壬午干统二年。宋徽宗崇宁改元。
  癸未干统三年。宋崇宁二年。
  甲申干统四年。宋崇宁三年。
  乙酉干统五年。宋崇宁四年。夏四月,辽遣签书枢密院萧良诣宋,言朝廷出兵侵夏国。今大辽以帝妹嫁夏国主,请还所侵之地。
  五月,宋徽宗遣龙图阁直学士林摅报聘,见天祚,跪上国书,仰首曰:「夏人数寇边,朝廷兴师问罪,以北朝屡遣讲和之使,故务含容。今踰年不进誓表,不遣使贺天宁节;又筑虎径岭[一]、马练川两堡,侵寇不已。北朝若不穷诘,恐非所以践劝和之意。」天祚出不意,为愕然[二]。
  秋八月,天祚以林摅来使而失情,遣使复,宋寻遣礼部侍郎刘正夫来报,酬对敏博,议皆如约。
  丙戌干统六年。宋崇宁五年。春正月,彗出西方,其长竟天。
  三月,辽复遣泛使同平章事萧保先、牛温舒诣宋,为夏请元符讲和以后所侵西界地。徽宗曰:「先帝已画封疆,今不复议。若自崇宁以来侵地,可与之。」
  丁亥干统七年。宋徽宗大观改元。冬十一月朔,日食。
  戊子干统八年。宋大观二年。
  己丑干统九年。宋大观三年。
  庚寅干统十年。宋大观四年。秋九月朔,日食。
  辛卯天庆元年。宋徽宗政和改元。秋九月,宋遣郑允中、童贯使辽。贯至,辽君臣相聚指笑曰:「南朝人才如此。」然天祚方纵肆,贪得中国玉帛珍玩,而贯所赉皆极珍奇,至运两浙髹藤之具、火阁书柜床椅等往献。天祚所以遗贯者,亦称是。贯使归,至卢沟河,有燕人马植者,得罪于燕,见贯,陈灭燕之策。贯携归宋,改姓李,名良嗣,荐于朝,遂赐姓赵。后天祚数移檄索取,贯讳不与。复燕之议,盖始此。
  壬辰天庆二年。宋政和二年。春,天祚如混同江钓鱼,界外生女真酋长在千里内者,以故事皆来会。适遇头鱼酒筵,别具宴劳,酒半酣,天祚临轩,使诸酋次第歌舞为乐。次至阿骨打,端立直视,辞以不能,谕之再三,终不从。天祚密谓枢密使萧奉先曰:「阿骨打意气雄豪,顾视不常,当以事诛之,不然,恐贻后患。」奉先曰:「阿骨打诚服本朝,杀之,伤向化之心。设有异志,蕞尔小国,何能为?」阿骨打有弟侄曰吴乞马、粘罕、胡舍辈,天祚岁入秋山,数人必从行,善作鹿鸣,呼鹿使天祚射之,或刺虎,或搏熊,天祚喜,辄加官爵,后至围场司差遣者有之。阿骨打会钓鱼而归,疑天祚知其意,即欲称兵。是年秋,遂并吞诸邻近部族,有赵三、阿鹘产大王者,拒之不从,阿骨打掳其家。二人来诉于咸州详稳司,送北枢密院。时枢密使萧奉先,本戚里庸才,惧其生事,但作常事以闻。天祚指挥就送咸州取勘,欲使自新,阿骨打竟托病不至。
  癸巳天庆三年。宋政和三年。春三月朔,日食。
  阿骨打将带五百余骑,径赴咸州详稳司,吏民惊骇。明日,拥骑赴衙引问,与告人赵三、阿鹘产等并跪问于厅下,阿骨打隐讳不伏供,祈送所司取状。一夕,领从骑归去,遣人持状赴详稳司云:「意欲杀我,故不敢留。」自是追呼不复至,第节次申北枢密院,辽国亦无如之何。
  甲午天庆四年。宋政和四年。秋八月,女真阿骨打始叛,用粘罕、胡舍为谋主,银朮割、移列、娄宿、阇母等为将帅,会集女真诸部甲马二千,首犯混同江之东,名宁江州。时天祚射鹿庆州秋山,闻之,不以介意,遣海州刺史高仙寿,统渤海子弟军三千人[三],应宁江援。
  秋九月,辽兵遇女真于宁江州东,战数合,渤海大败,或阵没,或就擒,获免者无几。复攻破宁江州,无少长,悉杀之。
  女真服属大辽二百余年,世袭节度使,兄弟相传,周而复始。至天祚朝,赏刑僭滥,禽色俱荒。女真东北与五国为邻,五国之东邻大海,出名鹰,自海东来者,谓之「海东青」,小而俊健,能擒鹅鹜,爪白者尤以为异,辽人酷爱之,岁岁求之女真,女真至五国,战斗而后得,女真不胜其扰。及天祚嗣位,责贡尤苛。又天使所至,百般需索于部落,稍不奉命,召其长加杖,甚者诛之,诸部怨叛,潜结阿骨打,至是举兵谋叛。
  先是,州有榷场,女真以北珠、人参、生金、松实、白附子、蜜蜡、麻布之类为市,州人低其直,且拘辱之,谓之「打女真」。州既陷,杀之无遗类,获辽兵甲马三千,退保长白山之阿朮火[四]。阿朮火者,女真所居之地,以河为名也。
  是月,天祚出秋山,赴显州冬山射鹿,闻攻陷宁江州,中辍不行。
  十月,差守司空、殿前都检点萧嗣先奉先弟。充东北路都统[五],静江军节度使萧挞勃也副之,发契丹、奚兵三千骑,中京路禁军、土豪二千人[六],别选诸路武勇二千余人[七],以中京虞侯崔公义充都押官,侍卫控鹤都指挥使、商州刺史邢颖副之,屯出河店,临白江[八],与宁江女真对垒。时辽国太平日久,闻女真兴师,皆愿从军冀赏,往往将家属团结军营随行。
  是月,女真潜渡混同江,掩其不备,未阵击之。嗣先军溃,其家属、金帛、牛羊、辎械悉为女真所得。复以兵追杀百余里,管押官崔公义、邢颖等死之,又获去甲马三千。
  初,女真之叛也,率皆骑兵。旗帜之外,各有字号小木牌,系人马上为号,五十人为一队。前二十人全装重甲,持鎗或棍棒;后三十人轻甲操弓矢。每遇敌,必有一二人跃马而出[九],先观阵之虚实,或向其左右前后,结阵而驰击之。百步之外,弓矢齐发,无不中者。胜则整阵而复追,败则复聚而不散。其分合出入,应变若神,人人皆自为战,所以胜也。辽国旧例,凡关军国大事,汉人不预。天祚自两战之败,意谓萧奉先不知兵,始欲改用将帅,付以东征之事。天祚遂召宰相张琳、吴庸,付以东征事。张琳等碌碌儒生,非经济才,统御无法,遽奏曰:「前日之败,失于轻举,若用汉军二十万,分路进讨,无不克者。」天祚谓其数多,且差十万,即降宣札付上京、长春、辽西诸路,计人户家业钱,每三百贯自备一军,限二十日各赴期会,时富民有出一百军、二百军者,家赀遂竭。琳等非将帅才,器甲听从自便,人人就易枪刀毡甲充数,弓弩铁甲百无一二。杂以番军,分出四路:北枢密副使耶律斡离朵涞流河路都统[一○],卫尉卿苏寿吉副之;黄龙府尹耶律宁黄龙府路都统[一一],桂州观察使耿钦副之;复州节度使萧湜曷咸州都统,将作监龚谊副之;左祗候郎君详稳萧阿古好草峪都统[一二],商州团练使张维协副之。独涞流河一路遂深入女真。军马初一战,稍却,各保退寨栅。是夕,都统斡离朵误听汉军已遁,即离辽、奚之兵,弃营而奔。明早,汉军尚余三万众,遂推将作少监武朝彦为都统,再与女真合战,遂大败。余三路闻之,各退保本路防城。数月间,遂为女真攻陷,丁壮斩戮无遗,婴孺贯之槊上,盘舞为戏,所过赤地无余。应辽东界内熟户女真,亦为阿骨打吞并,分拣强壮人马充军,遂有铁骑万余。
  初,萧嗣先出河店之败也,诸蕃汉兵将多不赴都统行营聚合,各逃走归家,或被伤诣行阙而告归者。萧奉先惧弟嗣先获罪,辄奏天祚云:「东征溃兵,惧所至劫掠,若不从权肆赦,将啸聚为腹心患。」天祚从之,降赦应系出河店溃军,并免罪归业,所有遗弃系官器甲,亦不理索。嗣先遂诣阙待罪,但免官而已。自是出征之兵皆谓「战则有死而无功,退则有生而无罪。由是各无斗志,累年用兵,每遇女真,望风奔溃。降赦免罪,不能成功者,此也」。
  乙未天庆五年。宋政和五年。秋七月朔,日食。
  八月,天祚下诏亲征女真,率蕃汉兵十余万出长春路,命枢密使萧奉先为御营都统[一三],耶律章奴副之,以精兵二万为先锋,余分五部为正兵[一四],诸大臣贵族子弟千余人为硬军,扈从百司为护卫军[一五],北出骆驼口,车骑亘百里,鼓角旌旗,震耀原野。别以汉军步骑三万,命都检点萧胡覩姑为都统,枢密直学士柴谊副之,南出宁江州路。自长春州分路而进,赍数月之粮,期必灭女真。一夕,军中戈戟有光,马皆嘶鸣,咸以为不祥。天祚问天官李圭,圭不能对。宰相张琳前奏曰:「唐庄宗攻梁,矛戟夜有光。郭崇韬曰:『火出兵刃,破贼之兆。』遂灭梁。」天祚喜而信之,遂行。女真师至鸭绿江[一六],人心疑惧。
  初,天祚亲征,女真甚惧,粘罕、兀室伪请为卑哀求生者[一七],阳以示众,实以求战嫚书上之。天祚大怒,下诏有「女真作过,大军翦除」之语。阿骨打聚诸酋曰:「始与汝辈起兵,盖苦辽国残虐。今吾为若卑哀请降,庶几纾祸,乃欲尽行翦除,为之奈何?不若杀我一族,众共迎降,可以转祸为福。」诸酋皆罗拜曰:「事至此,当誓死一战。」次日,御营退行三十里。或言于天祚曰:「兵已深入,女真在近,军心皆愿一战,何必退也?」天祚亟召诸统兵官,问策安在?人皆观望,无敢言「不愿战」者。再传令进兵。
  十一月,天祚与女真兵会。时盛寒,雪深尺余,先锋接战,云尘亘天,日色赤暗。天祚亲督诸军进战。少顷,军马左旋三转,已横尸满野,望天祚御旗向西南出,众军随而败溃,始悟矛戟有光为凶兆也。女真亦不急追,徐收所获辎重、马牛而已。天祚一日一夜走五百里,退保长春州[一八]。女真乘胜,遂并渤海、辽阳等五十四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