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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学人列传
他于是建设他的实有主义、说道:
无不可为体。人有立人之体,百姓日用而不知尔,虽无形迹而非无实。使其无也,则生理以何为体而得存耶?......(《正蒙注》卷三下)
他所认的实体是什么?就是人的心。他说:
过去,吾识也;未来,吾虑也,现在,吾思也。天地古今以此而成,天下之亹亹以此而生。(《思问录.内篇》)
他的本体论重要根据,大概在此。我们更看他的知识论和本体论怎么结合。他所谓"真知"是"诚有而自喻,如暗中自指其口鼻,不待镜而悉"(《正蒙注》卷四上)这种知;他名之曰"德性之知"。但他并不谓知限于此。他说:
因理而体其所以然,知以天也(超经验的)。事物至而以所闻所见者怔之,知以人也(经验的)。通学识之知于德性之所喻而体用一源,则其明自诚而明也。(《正蒙注》卷三下)
又说:
谁知有其不知,而必因此(所知者)以致之(即大学致知之致),不迫于其所不知而索之。(《思问录.内篇》)
又说:
内者心之神,外者物之法象。法象非神不立,神非法象不显。多闻而择,多见面识,乃以启发其心思而令归于一,又非徒恃存神而置格物穷理之学也。(《正蒙注》卷四上)
欲知船山哲学的全系统,非把他的著作全部仔细紬绎后,不能见出。船山哲学要点大略如此:
一、他认"生理体"为实有。
二、认宇宙本体和生理体合一。
三、这个实休即人人能思虑之心。
四、这种实体论,建设在知识论的基础之上。其所以能成立者,因为有超出见闻习气的"真知"在。
五、见闻的"知"也可以辅助"真知",与之并进。
可以说他是为宋明哲学辟一新路。因为知识本质、知识来源的审查,宋明人是没有注意到的。船山的知识论对不对,属另一问题。他这种治哲学的方法,不能不说比前人健实许多了。他著作中有关于法相宗的书两种,或者他的思想受法相宗一点儿影响,也未可知。
顾亭林极端的排斥哲理谈-最不喜讲"性与天道"。船山不然。他一方面极力提倡实行,一方面常要研求最高原理。为什么如此呢?船山盖认为有不容已者。他说:
人之生也,君子而极乎圣,小人而极乎禽兽。苟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则为善为恶,皆非性分之所固有,职分之所当为。下焉者何弗荡弃彝伦,以遂其苟且私利之欲。其稍有耻之心而厌焉者,则见为寄生两间,去来无准,恶为赘疣,善亦弁髦。生无所从,而名与善皆属沤瀑,以求异于逐而不返之顽鄙。乃其究也不可以终日,则又必佚出猖狂,为无缚无碍之邪说,终归于无忌惮。自非究吾之所始与其所终,神之所化、鬼之所归,效天下之正而不容不惧以终始,恶能释其惑而使信于学?......(《张子正蒙注.自序》)
船山之意以为,要解决人生问题,须先讲明人之所以生。若把这个问题囫囵躲过不讲,那么、人类生活之向上便无根据,无从鞭策起来。否则为不正当的讲法所误,致人生越发陷于不安定。船山所以不废哲理谈者,意盖在此。
船山虽喜言哲理,然而对于纯主观的玄谈,则大反对。他说:
经云"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递推其先,则曰"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盖尝论之。何以谓之德?行焉而得之谓也。何以谓之善?处焉而宜之谓也。不行胡得?不处胡宜?则君子之所谓知者,吾心喜怒哀乐之节,万物是非得失之几,诚明于心而不昧之谓耳。......今使绝物而始静焉,舍天下之恶而不取天下之善,堕其志,息其意,外其身,于是而洞洞焉,晃晃焉,若有一澄澈之境,......庄周、瞿昙氏之所谓知、尽此矣。然而求之于身,身无当也;求之于天下,天下无当也。行焉而不得,处焉而不宜,则固然矣。于是曰:"吾将不行,奚不得?不处,奚不宜?"乃势不容己,而抑必与物接,则又洸洋自恣,未有不蹶而狂者也。......有儒之驳者起焉,有志于圣人之道,而惮至善之难止也,......于是取《大学》之教,疾趋以附二氏之途,以其恍惚空明之见,名之曰:此明德也,此知也,此致良知而明明德也。体用一,知行合,善恶混,介然有觉,颓然任之,而德明于天下矣。乃罗织朱子之过,而以穷理格物为其大罪。天下之畏难苟安以希冀不劳无所忌惮而坐致圣贤者,翕然起而从之。......《大学衍补传》
船山反对王学的根本理由大概如此,他所以想另创新哲学的理由亦在此。有志研究的人,请把他所著《正蒙注》、《思问录?内篇》做中坚,再博看他别的著作,或者可以对他的哲学全系统有一个了解。
自将《船山遗书》刻成之后,一般社会所最欢迎的是他的《读通鉴论》和《宋论》。这两部自然不是船山第一等著作,但在史评一类书里头,可以说是最有价值的。他有他的一贯精神,借史事来发表。他有他的特别眼光,立论往往迥异流俗。所以这两部书可以说是有主义有组织的书。若拿出来和吕东莱的《东莱博议》(东莱,南宋吕祖谦的外号。《东莱博议》是他读《左传》所作的史论,全称《东莱左氏博议》)、张天如的《历代史论》(天如,明末复社领袖张溥的字。《历代史论》是他读历代正史所写的人事评论,凡二编)等量齐观,那便错了。"攘夷排满"是里头主义之一种。现在事过境迁,这类活倒觉无甚意义了。
船山本来不是考证学派,但他的经说,考核精详者也不少。邓湘皋说:"当代经师,后先生而兴者无虑百十家,所言皆有根底。然诸家所著,有据为新义,辄为先生所己言者,《四库总目》于《春秋裨疏》曾及之。以余所见,尤非一事,盖未见其书也。"湘皋这话很不错,越发可见船山学问规模之博大了。
船山学术,二百多年没有传人。到道光、咸丰年间,罗罗山(泽南)像稍为得着一点。后来谭壮飞(嗣同)研究得很深。
○王闿运
王闿运(1832--1916),字壬秋,一字壬父,湖南湘潭人。
幼颖慧,三岁识字。十九补诸生,有文名。与李篁仙等结"兰林词社",号"湘五子"。治经通训故章句,二十余即有志著述;作《仪礼演》十三篇。咸丰丁巳,举本省乡试。以贫就食四方。尝主山东巡抚崇恩所。己未,礼闱报罢,大学士肃顺素钦其才,延馆于家,奉之若师保,机要咸与咨访,左文襄之狱因以得解。
值天下方乱,将帅多开幕府招致才俊,曾文正尤称好士,肃顺既败,乃走依文正祁门军。时幕下布衣或起家为藩臬,裸身来,归资巨万;先生独以客自居,不受事。说公屏仪节,虚衷延纳,重法以绳吏胥,严刑以殛好宄,多见采用。迨公益贵,宾僚率著籍称弟子;先生仍为客,往来军中,每旬月数日即归。会走谒文正于金陵节署,公未报,但遣使召饮。先生笑曰:"相国以我为餔餟来平!"迳携装乘小舟去,追谢弗及。盖文正丧归再出,遽变节为巽顺,虽复功成,勋业冠代,而先生笑其避事,文正且不自信也。又尝说胡文忠公据湘鄂独立,徐平发捻,逐清建夏,文忠谢不敏。复说文正日:"南洋诸埠,土皆我辟,而英、荷占之,且假道窥我,今士犹知兵,敌方初强,曷略南洋以蔽闽粤。"文正亦谢不敏。至是,知事成之由命,毁誉之无真,乃退息无复用世之志,惟出所学以牖后进。
丁文诚公宝桢礼重之,聘任成都尊经书院院长。至之日,进诸生而告曰:"治经于《易》,必先知易字含数义,不当虚衍卦名。于《书》,必先断句读。于《诗》,必先知男女赠答之辞,不足以颁学官,传后世。一洗三陋,乃可言《礼》。《礼》明然后治《春秋》。"又曰:"说经以识字为贵,而非识《说文解字》之字为贵。"又曰:"文不取裁于古则亡法,文而毕摹乎古则亡意。"当清李,蜀学晦塞,久鲜通儒,闻先生言,始知研诵注疏诸史文选等。院生日有记,月有课,暇则习礼,--若乡饮投壶之类,--三年而士风丕变。其后廖平、戴光、胡从简请人,蔚为经师,咸守家法,较之诂经、学海所造就者殆有过无不及焉。蜀学成,还生长沙校经书院,继移衡州船山书院,而所得士少逊于蜀矣。
宣统间,湘抚岑春蓂以所著诸书奏闻,得旨赐翰林院检讨晋侍读。入民国,征为国史馆馆长。甫发凡起例,遽卒。年八十八。
先生于学,初由礼始,考三代之制度,详品物之所用,然后达《春秋》微言,张公羊,申何学。见夫乾嘉来学者习注疏文章,皆法郑、孔,有解释,无纪述,重考证,略论辩,读者竟十行辄隐几卧,慨然曰:"文者,圣之所托,礼之所寄;史赖之以信后世,人赖之以为语言。词不修则意不达,意不笔则艺文废,俗且反乎混饨。况乎孳乳所积皆仰观俯察之所得。字曰文,言其若在天之星象,在地鸟兽蹄迹之迹,必其灿然者也。今著此,文之道几乎息矣!"故其为文,悉本《诗》、《礼》、《春秋》,而通乎庄生之旨;汪洋纵肆,曲直而达之于理,使闻者有所解悟,发其蒙而悦其心。末世争利,则言利害人心,其祸有甚于杀;群言淆乱,则推拨乱之道,其要必本诸修身。括中外之学说,探赜索隐,举折衷于圣人。昧者不察,或以为滑稽玩世,或以为高远不中世情,莫知微妙去通,薪传之所自来,徒赏其文辞,目为文士;而通经致用,悲天悯人之衷,自弱冠以至旄期无一日而或息者,虽及门问学之士,朝夕相处,或莫之能喻也。
所著《周易说》十一卷,《尚书笺》三十卷,《尚书大传补注》七卷,《诗经补笺》二十卷,《礼经笺》十七卷,《周官笺》六卷,《礼记笺》四十六卷,《春秋公羊传笺》十一卷,《论语训》二卷,《尔雅集解》十九卷,凡皆简要,而兼采今古。《湘军志》十六卷,是非之公,推唐后良史第一。《庄子注》二卷,《墨子注》七卷,《鹖冠子注》一卷,《楚词释》十一卷,亦多新义。《文集》八卷,散体溯源董、贾,骈偶不沿六朝纤靡。《诗集》十四卷,有步兵、太冲之风。更辑《八代诗选》若干卷,《唐诗选》十三卷。群弟子复述绪论,仿《郑志》作《王志》二卷。合刊为《湘绮楼全书》。余稿尚多,末投梓。
○王懋竑
王白田,名懋竑(hong),字与中,江苏宝应人,生康熙七年,卒乾隆六年(1668-1741),年七十四。他是康熙间进士出身,改授教官,雍正间以特荐召见授翰林院编修,不久便辞官而归。他是一位极谨严方正的人。王安国(1694-1757,念孙父,字书城,号春圃,江苏高邮人,雍正榜眼,官至吏部尚书)说他:"自处闺门里巷,一言一行,以至平生出处大节,举无愧于典型" (《王文肃公集?李子年谱序)。他有一部著作,曰《朱子年谱》,四卷,附《考异》四卷。这部书经二十多年,四易稿然后做成,是他一生精力所聚,也是研究朱学唯一的好书,要知道这部书的价值,先要知道明清以来朱王两派交涉的形势。
朱子和陆子是同时讲学的朋友,但他们做学问的方法根本不同。两位见面和通信时已经有不少的辩论,后来两家门生,越发闹成门户水火,这是公然的事实,无庸为讳的。王阳明是主张陆学的人,但他千不该万不该做了一部书,叫做《朱子晚年定论》。这部书大意说,朱子到了晚年,也觉得自己学问支离,渐渐悔悟,走到陆象山同一条路上去了。朱子学问是否免得了支离两个字,朱陆两家学问谁比谁好,属另一问题。但他们俩的出发点根本不同,这是人人共见的。阳明是一位豪杰之士,他既卓然有所自信,又何必依傍古人?《晚年定论》这部书,明明是援朱入陆,有高攀朱子、借重朱子的意思。既失朱子面目,也失自己身份。这是我们不能不替阳明可惜的。
王守仁于明正德十年编成《朱子晚年定论》,其中也收入朱熹早年部分言论,遭到尊崇朱学的罗钦顺指斥,并由此引起两派辩论。晚明时候,有一位广东人陈建(陈建,号清澜,明弘治至隆庆间人,《学蔀通辨》著于嘉靖二十一年。时朝议陆九渊可从祀孔庙,陈建遂著此书斥王守仁《朱子晚年定论》"颠倒早晚"、并指责陆学"阳儒阴释")著一部《学蔀通辨》专驳王守仁。后来顾亭林的《日知录》也有一条驳《晚年定论》,驳得很中要害。而黄梨洲一派大率左袒阳明。内中彭定求的《阳明释毁录》最为激烈(彭定求1645-1719,字勤止,号南昀,江苏长洲人。康熙状元,官至翰林院侍讲学士。自称生平最服膺"明七子"棗陈献章、王守仁、邹守益、罗洪先、顾宪成、刘宗周、黄道周棗均为王学系统名人。著有《明儒蒙正录》、《姚江释毁录》、《阳明释毁录》、《儒门法语》等,均为王学张目)。
争辩日烈,调停派当然发生。但调停派却并非第三者,乃出于两派之自身,一边是王派出身的孙夏峰,一边是朱派出身的陆桴亭,都是努力想把学派学说异中求同,省却无谓的门户口舌。但这时候,王学正值盛极而衰的末运,朱学则皇帝喜欢他,大臣恭维他,一种烘烘热热的气势。朱派乘盛穷追,王派的炮火渐渐衰熄了。这场战争里头,朱派态度很有点不对。陈建的书纯然破口漫骂,如何能服人?陆稼书比较稳健些,但太褊狭了,一定要将朱派造成专制的学阀,同样也行不通。尤可恨的,许多随声附和的人,对于朱陆两派学说内容并未尝理会过,一味跟着人呐喊瞎骂,结果当然引起一般人讨厌,两派同归于尽。乾嘉以后,"汉学家"这面招牌出来,将所有宋明学一齐打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