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汉医学


  自序
  余少以亲命学医于金泽医学专门学校,明治三十四年卒业,旋供职医院,嗣复自设诊所,从事诊疗。至明治四十三年长女以疫痢殇,恨医之无术,中怀沮丧,涉月经时,精神几至溃乱。偶读先师和田启十郎所著之《医界铁椎》,始发愤学中医。经十有八年,其间虽流转四方,穷困备至,未尝稍易其志。用力既久,渐有悟入,乃知此学虽旧,苟能抉其蕴奥而活用之,胜于今日之新法多矣。无如举世之人,竞以欧美新医相矜炫。中医之传,不绝如缕。此余所为日夜悼叹者也。既以稍明此学,不忍终默,窃欲振而起之,故不揣浅陋撰为是书,以俟天下具眼之士。
  昭和二年(一九二七)六月上旬
  汤本求真谨识于田端之陋室
  
  皇汉医学序
  余以疾病人所时有,而良医不常见,遂感愤而学医,孜孜矻矻,历十余年,未能有所发明也。每见西医诋中医无科学之研究、试验之证明,而中医亦诋西医不识气化之原,不知标本之治,二者交讥,各封故步,不能相通,心窃病之。尝谓中西医术各有所长,亦互有所短,时欲比较同异,舍短取长,融会为一,以见殊途同归之用,然有志而未逮也。近以弘一大师之介,获识马湛翁先生。先生以日人汤本求真所撰《皇汉医学》见贻,且以译事相勖。展而读之,实获我心。凡汤本之所言皆余所欲言而不能言者也,中医垂绝之绪,庶几可以复振矣。夫资科学之实验,则不偏尚悬解;明古方之妙用,则不徒重机械。是诚医林之准绳,民生之根本也。因不揣謭陋从事迻译,仍其旧题《皇汉医学》,以谂同志,日文则多得韩陶斋先生校订违失,中文则多得叶伯敬先生商榷未允,皆余所当感谢者也。其犹有未能信达之处,望海内贤达加以是正,幸甚幸甚。
  一九二八年十月
  黄岩周子叙序于杭州客次
  
  绪言
  汉方中分为三派。一信医圣张仲景之遗训者为古方学派,一奉晋、唐、宋、元、明、清之医术者为后世学派,一为不分古方及后世者为折衷学派。余系深信古方派,故本书之内容亦大半以张仲景之《伤寒论》、《金匮要略》为基础,而所引用各家之论说、治验,悉以演绎扩充仲景之所论为限。余所宗古方派中,尾台榕堂氏所著之《类聚方广义》题言中云:「张仲景为千古用方之鼻祖。然其方则咸出于三代圣贤之精制,张氏只集其大成而已。其方简明严正,条理井然,宽猛之治、和攻之法,无不周悉赅备,若能精究其意,推广其义,则万病之治易如反掌矣。」
  尾台榕堂氏又云:「如师之方法为中国古代文明之精华,始终一贯,条理俱备。」故其排斥后世派曰:「世医动辄以古方稀少,难以应付众病。于是有掇拾《千金》、《外台》、宋、明诸家之方者,曰:『非如是,则诸病不能悉愈。』殊不知诸家异趣,技术不同,故其立论制方亦各不同,而摭拾杂乱,则其方法不能统一,而治疗无规则矣。夫疾病之多,其变无穷,古来处方,莫善于张氏,实为万世典型,岂可与后世诸家私意杜撰之方同日而语哉!故研究张氏方者,能自幼而壮而老,造次颠沛,必在于斯,犹如身在当时亲受训诲,则自然术精技熟,遇病开方,灵机活动,意之所向,无不如法,操纵自在,左右逢源,病虽万殊,又何难应之有,此即所谓以简御繁之法也。陈实功曰:『方不在多,心契则灵;证不难认,意会则明。』可谓至言矣。」又谓:「如后世学派者,不过漫然拾集诸家之方剂,其间能统一连络者颇少,且其方剂之组成,多不务本而逐末,故方剂虽因是而增多,后学者反惑于取舍,不能触类旁通。虽然欲求得轻粉等之驱梅药,不得不俟于后世,但可暂置不问。必须先就古方医术研究有得,行有余力,然后及于后世诸方可也。」
  本书网罗诸家之论说治验,是以证明仲景之说为主,以便读者研究,非漫然滥用者也。
  揭诸家及余之治验理由者,非欲自表襮也,读者谅之。
  本书立论多本余之经验事实为基础,益以理论说明之。理论中或不免谬误,而事实则断不虚伪。若以理论之错误而并没其事实,大不可也。
  
  总论
  中西医学之比较概论
  不问何种学术,理论与事实,欲其相应而无毫厘之差如治数学者,只需专为理论之研究而已足,无所用其经验之知识。至于医学,则非单纯之理论所得而解决之,故不得不求于经验的结合。若理论脱离经验的事实,直可谓之非真正之理论。故当以人体经验的事实为先,而理论为后矣。然西医大半持科学万能主义者,遂以为试验管于人体相等,以动物试验为一定之律,以此所得之结果直试诸人体。故研究室内之理论似极精密,而行之临床往往失之不能相应。反之,中医数千年来就亿万人体研究所得之病理及其药能,历千锤百炼之后得出结论,立为方剂。初见之或疑为空漠,逮按其实则秩序井然、始终一贯,故于实际上每有奇效,此余实在之经验也。但此段议论于西医则揭其所短而遗其所长,于中医则揭其所长而遗其所短。然余非仅知中医而不知西医者,又非但重经验之知识而不知科学之知识者,故于拙著《应用汉方医学解说》(即学苑出版社2008.1日医应用汉方释义)自序中云:「余之为此,乃欲释医圣张仲景所创之东洋古医学,以西洋医学之原理明其所长,并探现代治疗术之所短,以期二家之融合统一。但兹事体大,非愚蹇所任,苟能通二家之志,于愿已足矣,读者诸君幸勿以余为一孔之见也。」
  如上所述,余实一中西医学之折衷主义者,欲助发西医所长而弃其所短,更益以中医之精粹而为综合新医术之导源,此予志也。然今独力扬中医者,因此学衰微,仅保余喘,行将废灭,故特发挥其独擅之长,认为当务之急,而举西医所短,乃比较讨论上不得不尔者。余岂好诋西医以为快哉?
  表里(半表半里)、内外、阴阳、虚实、主客、本末之界说
  表里之表者,指皮肤而言也。病毒集中于此部,所发之病证即称表证。用发汗解热药,以病毒自汗腺排除为原则。若此发汗不彻则病毒转入呼吸、消化、泌尿等器,惹起种种之疾病。里者,指消化管言(按消化管之一名词包括食道、胃、小肠、大肠等而言)。病毒积集于此部而呈现实证,则用泻下药以驱逐病毒。不然,则病毒遂侵入内部,往往诱发不治之难证。半表半里者,指胸腹二腔间,适当支气管、肺、心、肝、脾、胰、胃等之所在。故若病毒集于此部,使上列诸脏器之一部或数部发病,即称为半表半里证。此病毒用和剂以缓解之,同时以其一部由皮肤或呼吸、泌尿等器排泄为准绳。是以病毒之传入也,有自表转入于半表半里,或转入于里,或自里转入于内,或自表转入于内,自半表半里转入于内。然亦有正相反者,自内转出于里,或转出于半表半里,或转出于表,或于里转出于半表半里或转出于表,或自半表半里转出于表者。盖人体活动而至变,非单纯之理论所得而解决之也。
  内外者,相对之辞也。所谓内者,系指皮肤、呼吸器、消化管以外之脏器组织也。外者,系指内以外之脏器组织也。故云内时则里在外,云表时则里亦为内矣。而半表半里者位于表里之间,对里则为外,对表则为内也。仲景论治之所以分表里内外者,不外乎明示病毒之所在,并欲明其转变之状态,使医者不致有所误也。
  阴阳之阴,即阴证之谓,是消极的或寒性之意。病势沉伏,难以显发,其脉多沉迟、沉弱、沉细、沉微而无力,其证多恶寒、厥冷等。阳即阳证之谓,是积极的或热性之义,病势发扬,无不明显也。脉亦准之浮数、浮大、滑大、洪大而多发热也。是以阴阳二证正成反比,判若霄壤,故不得不严密分之。设同一病而阴阳不同,治法亦异也。例如当感冒在表时,若为阴证,发表药宜配以热性、发扬性之附子、细辛,如桂枝加附子汤、麻黄附子细辛汤等。若为阳证,发表药宜参以冷性、沉降性之石膏,如葛根汤加石膏、小青龙汤加石膏等。倘不准此法则,如阴证以不加附子、细辛之桂枝汤、麻黄汤等,处阳证以不增石膏之葛根汤、小青龙汤等,不独不能愈病,反致增剧。又若反此法则,如阴证以葛根汤加石膏、小青龙汤加石膏等,处阳证以桂枝加附子汤、麻黄附子细辛汤等,则阴证益陷于阴沉,阳证更增其发扬,势必病症增剧,甚至引起危险。然西医不辨此理,以检温器为唯一之标准,只认体温之升腾,不问其阴阳,一律处以解热剂,宜施温药之阴证,反投以阴冷之水药,且更加以冰囊。故虽极轻微之感冒反易造成难治之病,往往诱发为卡他性肺炎(catarrhal pneumonia)等,致使病者濒危。
  虚实之虚,即虚证之谓,空虚之意也。病毒未去,精力已虚,其脉多细、小、微、弱,腹部软弱无力,按之如棉花。此证不宜吐下,即发汗亦当大戒,宜施和法。反之,实即实证之谓,充实之义也。病毒充实于体内,但体力犹能抵抗,常呈壮实之状,脉见实、长、大、滑等象,腹部紧满有力,或坚硬而抵抗强,则不得不行彻底的汗、吐、下等法。故有数十日便闭而严禁下剂之虚证,一日数十次下痢,不得不投以下剂之实证也。如不解此义,专以体温之上升与大便之秘结决汗下,岂无误乎!
  主客之主,是常为主人之意,即症状初发性始终不改之谓也。客,即来去无常之义,其症状后发的,或隐或现之谓也。例如桂枝汤证之主证为头痛,初病即见,其后持续,而干呕为后发之客证,非必常在者也。故桂枝汤以头痛为主,而干呕不可以为主,是乃主客之别也。
  本末之本,即病之根本也;末,即其末节枝叶也。拔去病根,则枝叶之症状有不治而自去之妙,故诊病必须辨其本末。
  腹证及诊腹法
  中医之腹证及诊腹法,创造于东汉时长沙太守医圣张仲景所著《伤寒论》及《金匮要略》。晋唐以降,医道渐衰,神仙、阴阳五行等玄谈往往搀入,而诊腹之法几被遗亡。
  何谓腹证及诊腹法?答曰:「西医于解剖、组织、生理、病理等之基础医学及物理、化学、器械类进步之关系上,对于各脏器之病变的诊断法颇精细周密,亦知甲脏器有原发的病变能引起乙脏器或丙、丁等之续发的病变之事实与理由。然自原发的病变甲脏器及续发的病变乙及其它脏器,所发之混淆病状中检出固定之他觉证于腹部,而以此为目标,施以适当之方剂,则此数脏器之病变,不问其为原发或续发,悉能治愈之理,则非彼等所能知也,故亦无对此目标之方剂。反之,中医以数千年之经验,不惟熟知此法,且有治疗此证之方剂故名此曰腹证,其诊此之法曰诊腹法。以之为诊治之基本,再参以脉应、舌证、外证,即可决定其治法而确定其方剂,则腹证与方剂恰如影之随形不能离矣。例如小柴胡汤、柴胡姜桂汤、大柴胡汤、四逆散等之柴胡剂之主治证为胸胁苦满之腹证,即为胃炎、肠炎及肝脏、胆囊、输胆管之炎证,疟疾、脚气、心脏病、胸膜炎、肺结核、肾炎、子宫疾患等屡见之腹证。若见此类病而有胸胁苦满证,更参脉、舌、外证等后,选用柴胡剂中之适当方剂则诸证皆能治愈。故假令肺尖炎误诊为胃炎,右侧胸膜炎误为肝脏病,然其腹证不误,只其病名之误诊,亦可用其疗法而治愈,与西医之误诊而误治者大相径庭矣。又同此理,以此诊断法诊察各病之初期,因症状不定,断诊困难。虽不能确定病名,但于治法始终无误,决不致造成迁延治期及难以挽回之祸害,又同此理。用此诊腹法时,虽有病而不自觉之外观健康者,能触知其潜伏的病根,即可消患于未然。仲景云:『上工治未病。』盖此之谓也。」
  病变并发于二脏器以上,即甲脏器为原发的病变,引起乙脏器续发的病变时。例如胃肠炎与子宫病并发之际,若见胸胁苦满证,则选用柴胡剂中之适当方剂,而胃肠炎与子宫病并能治愈。又如脚气病、续发心脏病时,见有胸胁苦满证而亦选用柴胡剂中之适当方剂,则原发之脚气病治愈,续发之心脏病亦随之而自愈。此中医之所以微妙,非西医所得而企及也。
  腹证及诊腹法之重要
  腹者,生之本,故为百病之根,是以诊病必候其腹。中医腹证及诊腹法之大纲亦证之西医之理论,何则?腹腔者,身体中最大之空洞也,贮藏胃、肠、肝、胆囊、输胆管、脾、胰、肾、副肾、输尿管、膀胱、前列腺等,于女子则更有卵巢、输卵管、子宫等。他若头盖腔则仅藏脑髓及五官器。脊柱管腔则仅藏脊髓。即如胸腔,亦不过气管、支气管、肺、心、食管而已,都不能与腹部相比。故多脏器之腹部,其所发生之病亦比他部为多,且此部之病多为他部病之原因,亦必然之理也。不惟如是,此腔中之胃、肠主全身之营养,若此等脏器有障碍时则影响必及于全身,是以此部特别重要。
  胃、肠者,摄取之机关也。虽与呼吸器无异,然呼吸器所吸入之空气则各人皆同,故无各人体质之差别,其为病亦单纯,此当然之理也。至胃、肠之摄收饮食物,则有习惯、嗜好之异,人各不同,则其为病亦因人而殊、复杂多端,亦必然之理也。肠管为身中最大、最长之下水沟,为排泄饮食之渣滓及毒物之任务。若此种作用障碍,工作不能如常,则毒物不能排泄而反被吸收,即现自己中毒证。以余之实验,一般所谓原因不明之多数疾病,类由于自己中毒证。梅溪尼可夫氏云:「人类之夭折,多由肠性自己中毒之故。」实为余说之确证。中医方中下剂之多,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