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溪王先生全集


  浩然之气由集义所生,即是致良知,即是独知。独知者,本来不息之生机也。时时致其良知,时时能握其几,所行时时慊于心,而浩然之气自然盛大流行、充塞无间。告子之不动心,内境不出,外境不入,亦其定力所致,惟不致其良知,所以有不得于心、不求于气之病,反将盛大之体壅淤桎梏,窒其时出之用,是谓义袭而取,谓之暴气。此学术毫厘之辨,不可以不慎也。

  周潭子学道二十余年,为性命之心无时不切,而尚以气弱为患,得无于生几之说或有所未尽悉与?

  夫沉空者,二乘之学也;溺境者,世俗之学也。周潭子之不为世俗之学,断然信之。但恐二乘之学其辨尤微,高明者或有所滞而未之觉耳。若能于动而未形有无之间察之以究其毫厘之辨,则生机常在我而气自充,千古经纶之术,尽于此矣!


金波晤言


  濲阳赵子将之京,候先生于武林之金波园,请曰:“阳明夫子尝以好名、好货、好色为三大欲,反之于心,觉得货色之欲犹易勘破,名之为欲,其几甚微,其为害更大,一切假借包藏、种种欺妄,未有不从名根而生者也。”

  先生曰:“昔上蔡公数年去得一矜字,伊川叹其善学。今以名为大欲,思有以去之,譬之捕贼得其赃证,会有廓清之期矣。然此只是从知识点检得来,若信得良知及时,时时从良知上照察,有如太阳一出,螭魅魍魉自无所遁其形,尚何诸欲之为患乎?此便是端本澄源之学。”

  赵子请问良知知识之异。

  先生曰:“知一也,根于良则为本来之真,依于识则为死生之本,不可以不察也。知无起灭,识有能所;知无方体,识有区别。譬之明镜之照物。镜体本虚,妍媸黑白,自往来于虚体之中,无加减也。若妍媸黑白之迹滞而不化,镜体反为所蔽矣。镜体之虚无加减则无生死,所谓良知也。变识为知,识乃知之用;认识为知,识乃知之贼。回赐之学所由分也。”

  赵子复问:“孔子语子夏:儒有君子小人之异。”

  先生曰:“孔门学者立心皆是为己、皆是为义,若有为利、为人之心,何足以为儒?子夏处文学之科,笃信圣人,规模狭隘,步步趋趋,未尝敢有一毫激昂开展,言必信,行必果,是个硁硁小人局段,故孔子进之使为君子。君子便是不器,便能坦荡自由。颜子之绝尘而奔、曾子之自反而缩,皆自出手眼,何尝有样子学得来?此方是古人自信之学。”


水西经舍会语(一)


  嘉靖丁巳春,先生赴水西之会,周潭汪子偕诸友晨夕周旋,浃旬而解。汪子因次集所与答问之词,执简以请曰:“宁执侍先生久矣!先是,癸丑会于郡城,辱先生示以研几之旨,乃者温绎旧闻,幸赐新知,笔录记存。夫泥辞失意,况不得其词乎?请赐览教,珍收之以示余生。惟惧体认未真,有虚言诠,是在小子。”先生乃于逐条更加转语以副所请云。

  生生之谓易。生生即天机,一念万年。无一息非念,寂感皆念也。

  天机无安排,有寂有感,即是安排。

  千古学术,只在一念之微上求。生死不违,不违此也;日月至,至此也。

  一念之微,故曰千古圣学,只在慎独。

  古人理会心性只家常事,故开口便“说学而时习之”,不必说如何是学。

  后世学术多端,始提出心性之学来说破。

  有问“惩忿窒欲是本体功夫否”?曰:“人心只有是非,是非不出好恶两端。忿与欲,只好恶上略过些子,其几甚微。惩忿窒欲,复是非之本心,是合本体的工夫。

  君子不息于诚,惩忿窒欲,正是不息于诚实用力处,正是研几之学。

  吾人本是缺陷世界。天缺西北,地不满东南。天地且不能保其完全,一人之身,发疏齿落,且不自保,况身外之物,乃欲一一求备,亦惑甚矣。

  如此便能随处洒然。

  君子处世,贵于有容,不可太生拣择。天有昼夜,地有险易,人有君子小人,物有麒麟凤凰、虎狼蛇蝎,不如是,无以成并生之功。只如一身清浊并蕴,若洗肠涤胃,尽去浊秽,只留清浊,便非生理。

  虎狼蛇蝎,天岂尽轸灭他,只处置有道。驱之山林,置之岩穴,使不为害而已。此便是保荒之学。

  工夫得手,欲罢不能,方不至频失频复。

  天机直达流行,虽有失,才觉便复,自不至频。

  阳明先师云:“凡看古人书,只提掇良知两字,略为转语,便自分晓。”且如精义入神以致良知之用也,利用安身以崇良知之德也,过此以往,良知之外更无知也。穷神知化,只是良知到熟处,德之盛也,何等明明白白。如好仁不好学,学个甚么?盖好仁而不在良知上学,其蔽为愚。六者皆然,可不费词说而自明矣!

  良知是贯串六经之枢纽,故曰:“六经皆我注脚。”若以只是为良,何啻千里!


水西经舍会语(二)


  缠绕的要脱洒,放肆的要收敛,方是善学。

  信得良知及,时时是脱洒,时时是收敛,方不落对治。

  过化存神,二者相因。过化则无迹而神常存,存神则无方而过常化。

  工夫只一处用,致知在格物,致知便是存神,格物便是过化。

  听人诵书鼓琴,可以验心之存否。工夫之疏密,此日可见之行。

  吾人终日忘处、疏处多,须时时照察始见。

  圣人生知安行,却用困勉工夫。今以困勉之资,乃合下要讨生知安行受用,岂可得乎?

  论工夫,圣人亦须困勉,方是小心缉熙。论本体,众人亦是生知安行,方是真机直达。

  君子思不出其位,出其位便是闲思妄想。

  “心之官则思”,出其位便是废心职,学者须信得位之所在,始有用力处。

  作意矜持,如仰箭射空,力尽而堕,岂能长久?天机盎然出之,方不落矜持。

  颜子欲罢不能,非是不肯罢,直是无歇手处。

  吾人今日之学只要减担,减得轻方知省力处,减得尽方知无可着力处。

  世间只要添担子,非豪杰之士全体放得下,未足语此。

  古人说个凝命凝道,凝字极可玩味。此是真切积累工夫,如此行持而真机不透露者,未之有也。

  真机透露即是凝。若真机透露前有个凝的工夫,便是沉空守寂。

  先师自云:“吾居夷以前,称之者十九;鸿庐以前,称之者十之五,议者十之五;鸿庐以后,议者十之久矣。学愈真切,则人愈见其有过。前之称者乃其包藏掩饰,人故不得而见也。”

  不务掩饰包裹,心事光明,是狂者得力处。颜子不远复,常立于无过之地,方是正本澄源之功。若以失自解,则过愈甚矣。

  “人生而静”,是从混沌立根基,后天而奉天时也。

  先天之学不容说。


水西经舍会语(三)


  告子乃二乘禅定之学,庄子乃上乘之学,但精一未至,未免于狂。

  致良知是从生机入手,乃是见性之学,不落禅定。生机无间可息,时时是克念,狂不足以当之。

  或问闲思杂虑如何克去。曰:“须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从真机上用功,自无此病。”

  戒惧如临深履薄,才转眼失脚便会丧身失命,焉得有闲思杂虑来?

  不秋冬则散漫,何以成翕聚?不春夏则偏枯,何以成发育?

  阖辟往来方是全体之学,故曰:“阴阳不测之谓神。”

  周潭自见:常念天下无是非,省多少忿戾!

  此是羲皇世界,然须明白是非以消忿戾,方是挽回羲皇手段。

  三自反:我未尝得罪于人而人来犯我,方可以语不校。

  此是反身之学。

  问处家责善而义不行于族人,奈何?曰:“家庭之间,恩常掩义,难以直遂,会须宽裕调和,使之默化。”

  父子兄弟不责善,全得恩义行其中,如此方是曲成之学。

  舜为君,禹为将,出师以征有苗,岂有不是处?伯益犹以满损谦益为戒,可谓自反之至矣!

  盖天下无皆非之理,才见人不是便是满。

  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检点自己严密,则责人自轻,不至归怨于人,故远怨。

  正己而不求诸人,不怨不尤,原是孔门家法。

  一友用功恐助长,落第二义,答云:“真实用功,落第二义亦不妨。”

  助长自是告子之病,吾人只是意见上转换,何曾助得来?

  人心要虚,惟须集道,常使胸中豁豁,无些子积滞,方是学。

  虚即是道,体虚故神,有物便实而不化。

  问:“三子异于孔子,天资不同乎?学力不同乎?”曰:“兼有之。”

  大抵圣人而下,各以资之所近为学。

  问:“知及仁守,而犹有不庄以礼之疵,何也?”“此是古人精一无尽之学,知字甚重,譬之一室,身心俱道此,方是知及之,仁守则当常住在此。诚住在此,些子疏漏处都照管得完全。”

  要之一知字尽之矣!仁守以下,只是知到熟处,非有二也。

  避恶人,使恶不至甚,亦是爱他,非绝之也。

  此便是一体之仁。

  问:“张子太和所谓道,似为有见之言?”曰:“是尚未免认气为道,若以清虚一大为道,则浊者、实者、散殊者独非道乎?”

  道无清浊、无虚实、无大小,不滞于气,惟体道者能知之。

  有生于无。故曰: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无声无臭,原是万有之基。

  一友问:“应物了,即一返照,何如?”曰:“是多一照也。当其应时,真机之发即照,何更索照?照而不随,何待于返?”

  “日月有明,容光必照”,良知应物亦然,此无内外之学。

  “北海元珠忘处得”之说会中多信不及,其信者亦以为发得太早。曰:“忘是对助而言,郭橐驼种树,莳也若子,置也若弃,忘即弃之义也。且此言为用功者说,为执著凝滞者说,不然,又为痴人前说梦矣。”

  忘即澄然无事,工夫方平等,不起炉灶。

  成性存存,不离感应,有事无事,皆感应之迹也。

  日往月来,月往日来,自然往来,不失常度,便是存之之法。


《答南明汪子问》一


  问:“《书》曰作圣,《诗》云无邪,贵思尚矣,而《易系》亟称无思无为、何思何虑,孟子揭良知以明仁义亦曰不虑而知。以不虑为良则思无益矣。禅家六行,其一思惟,似亦未尝废思也。顾其上乘不可思议,即一念起,不啻千里失之。此与孔孟之指同归而《诗》、《书》戾矣!吾道一而已矣,即佛氏亦以不二为法门,第折其衷,如之何其致一也?”

  孟轲氏曰:“心之官则思。”以思为职而得失系之,故曰:“思者圣功之本。”《书》曰:“思作圣。”言思之本于睿也。《诗》言:“思无邪。”言思之本于正也。思顾可少哉?然而《易》之《系》曰“何思何虑”,又曰“易无思也”,若与《诗》、《书》、孟氏之言相背而驰,此千古不决之疑案,学者将何所取衷哉?

  昔上蔡问于伊川曰:“天下何思何虑?”伊川曰:“有此理,却说得太早。”继而曰:“却好用功。”则已觉其说之有未尽矣。尧夫曰:“思虑未起,鬼神莫知,才被鬼神觑破,便咎以为修行无力。”然则未起之思虑将何如也?

  夫何思何虑,非不思不虑也。所思所虑一出于自然,而未尝有别思别虑,我何容心焉?譬之日月之明,自然往来而万物毕照,日月何容心焉?既曰何思何虑,又曰百虑而一致,此即伊川所谓却好用功之意,非以效言也。无思者,非不思也,无思而无不通,感而寂也。此即康节所谓未起之思虑,起即憧憧也。

  自师门提出良知宗旨而义益明。良知之思自然明白简易,睿之谓也。良知之思自然明通公溥,无邪之谓也。惠能曰:“不思善,不思恶”,却又不断百思想,此上乘之学也,不二法门也。若卧轮则为声闻后断见矣。夫良知不学而知,即一念起千里失之,此孔孟同归之指而未尝戾于《诗》、《书》者也。会须大彻大悟,始足以破千古之疑而析毫厘之辨也。


《答南明汪子问》二


  问:兢兢业业、翼翼乾乾,尧舜文周由此其选,后之戒慎恐惧,宛然祖述宪章。孔氏疏水忘忧,颜子箪瓢不改,即曾点春风沂水、独当圣心,何其乐也?濂溪相传,不离主敬,及其寻孔颜之乐,虽曾点犹然以见大与之。近世宗儒,亦往往务自得而求真乐。夫惧与乐,皆情之一也。未发而有所中之谓何?说者谓未得则惧,得则乐之,浅之乎窥圣人矣!岂尧舜文王周公之圣一无所得,而孔颜顾自满假邪?乃今专事戒慎恐惧,涉矜持,语乐而至于手舞足蹈而不自知,或失则荡。要之,无两可者也,愿闻其方。

  乐是心之本体,本是活泼,本是脱洒,本无挂碍系缚。尧舜文周之兢兢业业、翼翼乾乾,只是保任得此体,不失此活泼脱洒之机,非有加也。戒慎恐惧是祖述宪章之心法。孔之疏饮,颜之箪瓢,点之春风沂浴、有当圣心,皆此乐也。夫戒慎恐惧非是矜持,即尧舜之兢业、不睹不闻,非以时言也,即吾心之本体,所谓修道也。戒慎乎其所不睹不闻,是合本体功夫,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惧与乐非二也,活泼脱洒由于本体之常存,本体常存由于戒慎恐惧之无间。乐至于手舞足蹈而不自知,是乐到忘处,非荡也。乐至于忘,始为真乐。故曰至乐无乐。濂溪每令寻孔颜乐处、所乐何事,必有所指,明道云:“鸢飞鱼跃与必有事,同一活泼泼地,不悟只成弄精魂。”其旨微矣。


《答南明汪子问》三

  问:夫子贤于尧舜,释之者则以为圣不异,而异于事功。窃意门人称颂当时,非事功已也。尧舜执中,夫子时中,执之与时,犹守之于化也。尧舜性之也,非守之也,固不敢以文害辞,要之,夫子之所以为时中,无意无必、无固无我,是以尧舜之德大哉至矣!借曰绝四,未之前闻,故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者也。颜氏得之而为约礼,曾氏得之而为格物,并得其宗矣!夫约而复之,守之谓也,犹难语时。格物则皆中节矣乎,当其未发,良知具在,是之谓中。孟子名孔子为圣之时,原其始,必归重于智。皆是物也,顾夫子之时中,不涉将迎,不立能所,不容拟议,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是已。即物格知致而止至善果即得时中乎?其未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