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溪王先生全集


  学者大率有四样:一虽知学路,而恣情纵欲不肯为;一畏其事大且难,不为;一求而不得其路;一未知路而自谓能知。

  见得良知自无四者之病。良知自有天则,纵恣不肯为,只是违了天则。良知不学不虑,为之在我,何畏之有?良知即是入圣之路,求则得之,非有待于外也。知与未知,良知瞒不得些子。未知而自谓能知,是自欺也。是故良知之外无学矣。

  夫子曰:“知德者鲜矣。”皋陶言亦行有九德,乃言曰:“载采采。”事固不可不观,毕竟是末。不于其德,而徒绳检于其外行与事之间,使人作伪。

  德不可以伪为。若论事,小人有才者皆能办。观人者不于其德,徒在事上绳检,是舍本而逐末也。

  古人精神不闲用,不做则已,一做便不徒然,所以做得事成。须要一切荡涤,莫留一些方得。

  精神不凝聚则不能成事。今欲凝聚精神,更无巧法,只是将一切闲浪费精神彻底勿留些子,尽与荡涤,全体完复在此,触机而应,事无不成。是谓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故曰:“心之精神谓之圣。”


抚州拟岘台会语(六)


  莫厌辛苦,此学脉也。

  今人类以快活为学,不知快活从辛苦中来根基始实,始不涉虚见。古云:不是一番寒彻骨,争得梅花扑鼻香。此言可以喻道。才有厌心,便是废学。

  因阴晴不常言人之开塞:“若无事时有塞亦无害,忽有故而塞,须理会方得。”

  人心无事时,有开有塞,乃是气机相乘,徐以待之,自复。若有故而塞,即是习气世情忽来填障,要须追寻来历,彻底扫荡,方得开霁。不然,习缘愈积,情境愈熟,暗中埋没,卒难廓清,不可不早觉而亟反也。

  老衰而后佛入。

  儒衰而后老入。老氏见周末文盛,故专就此处攻破儒术,以申其说。老氏类杨,佛氏类墨。逃墨而归于杨,逃杨人归于儒,其反正之渐如此。

  狮子捉兔捉象皆用全力。

  圣学遇事,无大无小,皆以全体精神应之,不然,便是执事不敬。善射者虽十步之近,亦必引满而发,方是彀率。康节云:“唐虞揖让三杯酒,汤武征诛一局棋。”须知三杯酒亦却用揖让精神,一局棋亦却用征诛精神,方是全力。

  一友侍坐,象山遽起,亦起,象山曰:“还用安排否?”

  此即是良知无思无为、自然之神应。学者于此识取,便是入圣血脉路。

  一友侍坐,无所问,象山谓曰:“学者能尝闭目亦嘉。”因此无事则安坐瞑目,用力操存,夜以继日,如此者半月,忽觉此心已复,澄莹中立,窃异之。象山曰:“此理已显也。”友问:“先生何以知之?”曰:“占之眸子而已。”

  识此便是仁体,此是圣学之胚胎。存此不息便是圣功。白沙所谓“静中养出端倪”,亦此意。然此理不必专在瞑坐始显。日用应感,时时存得此体,便是此理显处,便是仁体充塞流行。象山因此友于瞑坐中有得,故指此以示之,在人善学而已。

  皋陶谟、洪范、吕刑乃传道书也。

  皋陶兢业万几以代天工,洪范敬用五事以建皇极,吕刑敬忌以作元命,皆传道之书。


抚州拟岘台会语(七)


  象山曰:“吾讲学,问者无不感发,独朱益伯鹘突来问,答曰:益伯过求,以利心求,故所求在新奇玄妙。”

  所求在新奇玄妙,于平安本色、近里之言便不耐听,此利心也。近来学者,其病多坐在此。

  人情物理之变何可胜穷?稷之不能审于八音,夔之不能详于五种,可以理揆。伏羲之时未有尧之文章,唐虞之时未有成周之礼乐,非伏羲之智不如尧而尧舜之智不如周公。古之圣贤更续缉熙之际尚可考也。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尧舜之智而不遍物,若其标末,虽古之圣人不能尽知也。王泽既竭,利欲日炽,先觉不作,民心横奔,浮文异端转相荧惑,而为机变之巧者又为魑魅虺蜴其间。后世耻一物之不知,亦耻非其耻而耻心亡矣。

  古先圣贤无不由学。伏羲尚矣,犹以天地万物为师,俯仰远近,观取备矣,于是始作八卦。孔子自谓:“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人生不知学,学而不求师,其可乎哉?

  秦汉以来,学绝道丧,世不复有师,至宋始复有师。学道者不求师,与求而不能虚心以听,是乃学者之罪。学者知求师矣,能虚心矣,所以导之者非其道,师之罪也。先师首揭良知之教以觉天下,学者靡然宗之,此道似大明于世。凡在同门,得于见闻之所及者,虽良知宗说不敢有违,未免各以其性之所近,拟议搀和,纷成异见。有谓良知非觉照,须本于归寂而始得。如镜之照物,明体寂然,而妍媸自辨。滞于照,则明反眩矣。有谓良知无见成,由于修证而始全,如金之在矿,非火符锻炼,则金不可得而成也。有谓良知是从已发立教,非未发无知之本旨。有谓良知本来无欲,直心以动,无不是道,不待复加销欲之功。有谓学有主宰,有流行,主宰所以立性,流行所以立命,而以良知分体用。有谓学贵循序,求之有本末,得之无内外,而以致知别始终。此皆论学同异之见,差若毫厘,而其谬乃至千里,不容以不辨者也。寂者,心之本体,寂以照为用。守其空知而遗照,是乖其用也。见入井之孺子而恻隐,见呼蹴之食而羞恶,仁义之心,本来完具,感触神应,不学而能也。若谓良知由修而后全,挠其体也。良知原是未发之中,无知无不知,若良知之前复求未发,即为沉空之见矣。古人立教,原为有欲设,销欲正所以复还无欲之体,非有所加也。主宰即流行之体,流行即主宰之用,体用一源,不可得而分,分则离矣。所求即得之之因,所得即求之之证,始终一贯,不可得而别,别则支矣。吾人服膺良知之训,幸相默证,以解学者惑,务求不失其宗,庶为善学也已。

  书曰:“思曰睿,睿作圣。”孟子曰:“思则得之。”为道切近而优游,切近则不失己,优游则不滞物。

  为学但当实致其良知。此心于日用间,戕贼日少,光润日著,圣贤垂训、向以为盘根错节、未可遽解者不过先得我心之同然,将涣然冰释、怡然理顺,有不加思而得者矣。若固滞于言语之间,欲以失己滞物之智强探而力索之,方寸自乱,自蹶其本,非徒无益,而反害之。不可不慎也。

  或问象山学从何受,象山曰:“因读孟子而自得之。”

  象山自信本心,终始受用在“先立乎其大者一句”公案。虽因言而入,所自得者多矣。其论格物知在先,行在后,未离旧见。以为人要有大志,常人汩没于声色富贵间,良心善性都蒙蔽了,如何便解有志?须先有知识始得。先师所谓议论开阖时有异者,皆此类也。盖象山之学得力处全在积累。因诵“涓流积至沧溟水,拳石崇成太华岑”,先师曰:“此只说得象山自家所见,须知涓流即是沧海,拳石即是泰山。”此是最上一机,所谓无翼而飞,无足而至,不由积累而成者也。非深悟无极之旨,未足以语此。


卷二 语录
斗山会语


  慨惟离索之久,思求助于四方,乃者千里远涉,历钓台,登齐云,涉紫阳,止于斗山之精庐,得与新安诸同志为数日之会,其意固不在于山水之间也。诸君各以用力之疏密、受病之浅深,次第质言,以求归于一是之地,予不肖,何足以知之?

  夫学一而已矣,而莫先于立志。惟其立志不真,故用功未免间断。用功不密,故所受之病未免于牵缠。是未可以他求也。诸君果欲此志之真,亦未可以虚见袭之及以胜心求之。须从本原上彻底理会,将无始以来种种嗜好、种种贪着、种种奇特技能、种种凡心习态全体斩断,令乾乾净净从混沌中立根基,自此生天生地生大业,方为本来生生真命脉耳。此志既真,然后工夫方有商量处。譬之真阳受胎而收摄保任之力自不容缓也,真种投地而培灌芟锄之功自不容废也。昔颜子之好学,惟在于不迁怒、不贰过,此与后世守书册、资见闻全无交涉,惟其此志常定,故能不迁,此志常一,故能不二。是从混沌中直下承当,先师所谓有未发之中始能者是也。颜子之学既明,则曾子、子思之说可类推而得矣。

  夫颜子殁而圣学亡,诸君欲学颜子,须知颜子所学者何事。若舍身心性情而以胜心虚见求之,甚至以技能嗜好滑之,未见其善也。昔者秦越人,医之神者也,值药童子服勤既久,颇能传其方,间以语诸人,人服颇有效,而此童子者则固未之能也。予不肖,何以异于是?诸君深信其方,务加修服,以去其病,人不以重不肖未能之疑,吾道幸矣!


水西会约题词


  嘉靖己酉夏,予既赴水西之会,浃旬,相告归,复量诸友地理远近,月订小会,图有终也。乞予一言,以识心期。

  夫道有本原,学有要领,而功有次第。真假毫厘之机,不可以不辨也。予与诸君旬日相会,此等处言之亦已详矣。未审诸君果能信得及否。水渐木升,积累之次第固非一蹴所能至,然由萌蘖之生以达于千寻,由源泉混混以放于四海,其本末源委、长养流行之机,实非有二物也。

  今日良知之说,人孰不闻,然能实致其知者有几?此中无玄妙可说,无奇特可尚,须将种种向外精神打并归一,从一念独知处朴实理会,自省自讼,时时见得有过可改,彻底扫荡,以收廓清之效,方是入微工夫。若从气魄上支持、知解上凑泊、格套上依傍,傲然以为道在于是,虽与世之营营役役、纷华势利者稍有不同,其为未得本原、无补于性命,则一而已。

  所望诸君,不以予之去来为聚散,每会如所订期,必须破冗一来,相摩相荡、相劝相规,为性命之心重一分,为世情之心自然轻一分。譬如鱼之于水,相濡以沫,相呴以吻,终不若相忘于江湖之为愈也。且今日之会,非有法制可以防闲,惟藉区区道义以为之联属。二三百人之内,岂能人人尽发真志、尽有信心?亦藉中间十数诸友旧有所闻者虚心乐取、招徕翕聚以为之倡耳。一人倡之,十人从而和之,已而和之者益众,虽欲此会之不兴,不可得也。苟为性命之心不切,不能包荒隐恶、涵育成就以全吾同体之爱,徒欲以胜心相高,甚至忿争讦戾、动气奋颜,而犹以为知学,圯族败群,莫此为甚。虽欲会之不废,不可得也。

  吾人立身行己自有法度,既为此学,一切凡情俗态良知有未安处,便须破除斩截,不可假借通融、放令出路。石翁有云:名节者,卫道之藩篱,藩篱不固,其中鲜有存者。语若分析。自今视之,未必非对症之药,亦图终之一助也。诸君念之戒之!


道山亭会语


  嘉靖辛亥秋,太平周子顺之访予山中,因偕之西游,将历观东南诸胜,遇同志之区,则随缘结会,以尽切劘之益。过苏,值近沙方大夫开府吴中,闻予与顺之至,集同志数十辈,会于道山亭下,延余二人往莅之。夫吴中多豪杰,声华礼乐之盛,甲于东南。况双江、绪山、沃洲、及斋诸公,有事兹土,贞教阐化,后先相闻,流风有存者。登坛说法,则予岂敢当?若曰群处质言,相与订旧学而觅新功,以就正有道,则固不肖之本心也。

  既如会,诸生惧其既别而或离也,乃图为月会之约,而属予言以导其所志。

  夫古今之言志者大略有三,曰:富贵、功名、道德。是虽老生之恒谈,然约古今人品高下而论之,要无出于此者,不可不辨也。

  古之所谓道德者,若孔颜思孟是也。所谓功名者,若侨向奚蠡是也。所谓富贵者,若仪秦衍泽之徒是也。三者所志不同,而其所趋亦远矣。道德者,至诚经纶而无所倚,达乎天矣。功名则务为建立,以其实心取必于期会,而爵禄无以入其中。富贵则察知利害之形,役使天下之诸侯,有徒步而陟相位者。意气赫然,震掉一世,方且以大丈夫目之,要皆非苟然者也。

  世降学绝,士鲜克以豪杰自命,圣贤不世出,道德之风盖亦邈矣。下此而功名、而富贵,果能实心建立而忘爵禄否乎?果能明于利害而赫然震掉否乎?是未可知也。所趋既卑,故所见益陋,依傍假借,大抵名高而实下。今之所谓道德者,古之功名也。今之所谓功名者,古之富贵也。今之所谓富贵而已者,庸鄙攘窃,自比于乞墦穿窬之类,有仪秦所不屑为者而甘为之,所趋益下矣。

  若此者,其来有由。功利之毒,沦浃人之心髓。本原潜伏,循习流注,以密制其命,虽豪杰有所不免,非一朝一夕之故矣!以此时而倡为道德之说,何异奏雅乐于郑卫之墟?亦见其难也已。所幸灵知之在人心,亘千百年而未尝亡。故利欲沸腾之中,而炯然不容昧者,未尝不存乎其间。譬诸宝鼎之沦于重渊,赤日之蔽于层云,而京华光耀初未尝有所损污也。

  孟氏有曰:所欲有甚于生,所恶有甚于死。死生亦重矣,而所欲所恶有甚焉者,宁舍彼而取此,信乎灵知之果未尝亡也。死生且然,况身外之功名富贵而轻于死生者乎?然而世之以燕安失之者亦多矣!善学者明于内外之故,察于轻重之机,识取夫炯然不容昧者而固守之,以进于道德之归。譬诸探重渊而列鼎象,披层云而睹日光,而功利之神奸魑魅,自无所遁其形。此端本澄源之功。君子之辨志,辨诸此而已矣。此志苟立,自能相应,自乐于亲师取友。所以博习而论学者自专且久,而无有异物之迁。是犹争名者之乐趋于朝,争利者之乐趋于市,势使然也。不然,则日讲时习,适以增其假窃之资,亦口耳而已矣,于身心竟奚益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