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溪王先生全集


  吾人今日,且未说到可与权地位,只可与共学亦未易能。若果可与共学,从前种种世情功利熟路便须头头斩断,一心一意只在道德上讨入头。此可与共学之志,方是适道之基。譬如有志要到长安,不得不寻大路走,寻得大路,一心一意只在此大路上行,方是可与适道。力行不息,脚跟下站得定,不复为世情功利所移夺,方是可与立。到此已能强立不反矣,然犹未忘得固守坚持之意。到得可与权地位,方能从容自在、变动不居、无可无不可,珠走盘中,了无滞碍,此是入圣究竟受用处。

  吾人于圣人之志且未归一,便欲悬想究竟受用,何异孩提之童,初学行步,未免倚墙傍壁,放步且未能,而遂使之纵补远适,不至倾踣而仆者,几希矣!虽然,始学之与圣人,只有先后浅深生熟之殊,本无二事。只如学步之步与纵步之步,先后阶级,一毫不容自紊,然足之所履,实未尝有异也。自圣学不明,道术为天下裂,谓无可无不可为圣人事,初间且要有可有不可。夫伊尹夷惠岂不是学?孟子以为不同道,而所愿学乃在孔子。孔子无可无不可,自谓异于逸民,逸民固有可有不可者矣。

  夫无可无不可者,良知也;有可有不可者,意见也。良知变动周流,惟变所适;意见可为典要,即有方所。意见者,良知之蔽,如火与元气不容以并立也。学者初间良知致不熟,未免用力执持,勉而后中,思而后得。到得工夫熟后,神变无方,不思不勉而自中道。浅深诚有间矣,然此中所得无所滞碍之体实未尝不同也。若忧良知不足以尽天下之变,必假意见以助发之,是忧元气之不足,而反藉于火以为之用,非徒无益,其为害有甚焉者矣!盖不知浅深生熟,是谓凌躐;不知始终只是一事,是谓支离。衡之有权,造衡自权始,非至于终而后有权,亦非用权之始,必假一物以益之而后能也。发端既殊,归宿亦别。孔子之于三子,始终条贯,可以默识矣!

  吾执事与中离丈相友善,志于圣学盖有年矣!同善之心,盎然一体,故不惜狂言,用致交修之怀,以期共进此道,固非敢薄望于门下也。

  迩者属下士友方兴开讲之会,首揭先师《立志说》、《拔本塞源论》以为学的。鹅湖之后,此风寥寥,今日之举,岂必人人皆有真志?淘金于沙,亦为之兆焉耳。夫成己成物原非两事,尽人物之性只是尽己之性,在执事既秉风化之权,贞教淑人,恐不能忘情于振德之助,在加之意而已。


与罗近溪


  绪山兄回,传致吾兄道谊惓切之情。且询知任道之笃、作人之殷,优游化导,以身作法,注措经纶,精神命脉,惟此一事,不但以文学饰吏治而已,士民何幸!吾道何幸!

  传闻吾兄主教,时及因果报应之说,固知引诱下根之权法,但恐痴人前说梦,若不喜听,又增梦语,亦不可以不慎也。何如,何如?

  不肖数时行持只寻常,此学只从一念入微处自信自达,与百姓同作同止,不作一毫奇特伎俩,循此以报知己而已!


与罗近溪


  宛陵浃旬相聚,极承款教厚情,不敢以言为谢!

  闻楚侗学院开讲,亹亹之意,异于各郡,此即吾兄道念纯固有以致之,多士何幸!小试后诸友向学之兴能不变否?

  昔贤以有所为、无所为方便义利,兄真心普度,固只无所拣择,然亦有安身立命用力之处。水渐木升,循循向上,方为有得力处。若只大众混混,旅进旅退,终恐无补于身心化理也。

  梅纯甫、沈思畏诸友倡率诸友能不倦否?贡玄略、周顺之虽远处乡邑,亦能时来协赞否?无论聚散闲忙,只有此一件须各各真实行持,不徒托诸空言,庶图有终也。亮之,亮之!


与邵缨泉


  顷辱示教,足感道谊至情。

  所谓直心之说,非欲公简抗率易,以不顾人情、不量势力为直也。“人之生也直”,直是心之本体,人情世事皆此心之应迹,才有毁誉利害夹带其间,始不能直,始有许多委曲计较。若能忘得毁誉陪奉利害体态,直心以动,自有天则。日与人情世事周旋而不为周罗,万缘扰扰,独往独来,盎然出之而不为率易。

  公素留心于性分,似柔而实刚,所谓天则也,此犹以应感之迹而言。若大本大原,含蓄宝藏,尚期一叩精义,以求尽合并之怀,不负数年神交之初心也。


答宗鲁侄


  辱翰惠远及,良感不遗。展读,云“晨起授衣,昏暮乃入,无有余力及于学”,此意流传殆千百年,似是而非,不可不早辨。

  所谓问学,乃见在日履,不论闲忙,无非用力之地。若外见在别有问学,所问所学又何事耶?大禹八年在外,三过门而不入,勤劳如此,却只行所无事,不凿于智便是禹之问学。颜子陋巷屡空,不改其乐便是颜之问学。若外此别有所学,忙时是着境,便生厌心;闲时是着空,便生怠心。又何得为同道耶?

  昔者有司闻先师之教,甚以为好,但为簿书期会所绊,不得专业体领,先师云:“千圣学脉不离见在,故曰致知在格物。致知者,致吾心之良知,非推极执事之谓也。格物者,体究应感之实事,非穷至物理之谓也。自圣学不明,儒者溺于所见,不能反身,陷于支离而不自觉,正是古今学术同异所在。”老侄试取阳明先师传习等录、论学诸书反复潜玩,自当沛然无所疑矣!

  区区耄年,不敢废学,非徒接引后生,实取人为善以求自益也。


与田竹山


  内弟张子叔学志于古道,博习遐览,兴意超然,阳和深所敬爱,闻于左右,以志事属之,可谓得人矣。仆窃有请焉。

  夫志者,史之流也。史贵实不贵华,贵公不贵私,贵能传信于千百世,不贵粉饰铺张以眩曜一时之耳目。史固如是,惟志亦然。至于赋役,尤宜详且慎焉。昔英宗时,开馆择才,将成大明一统志,一人欲详田赋,一人欲详科目,两相忿争不已。其欲详田赋者则曰“此非天下试录也”,其欲详科目者则曰“此非天下黄册也”。当时传议,以为科目之不详,犹之可也,田赋之不详,其能无关于国家之命脉哉?今执事修志,必能权轻重之宜,酌华实之中,决不致混淆无伦。

  顾一得之见,不敢不申于执事也。且石子重、黄宣献诸名贤均有著述之功,固当表章以开后学。而先师文字散逸在故家旧俗者,望采集收录以为新邑文献之光,尤不可不加意也。


答刘抑亭


  岁终领手教,具悉惓惓悯时忧道之心。一失人身,任所漂泊,累劫而不能偿,迷人见种种情欲,以为实有,依恋营为,终身而不知返,所谓言道者多,知道者少。此非吾丈生死心切,谁肯兴言及此?岂胜警惕!

  不肖夏秋以来,卧病半载,耳加重听,一切交际亦省息。岂上天怜予揽听多言,以此示戒,不敢不深省。衰龄残质,后来光景已无多,生死一念,较旧颇切。古云:平时明定,临期自无散乱。有生死,无生死,皆不在计度中,一念惺惺,冷然自照,纵未能超,亦任之而已。

  吾丈自谓已入壮年,沉沉半生,竟无一念可自撑持,尤见虚受之咸。谓不肖殚力穷年,主持道脉,此岂可以意气承领而得耶?各各自反,所谓默成而信,实非言说可了了也。

  陆与中一生担荷,赍志以没,惜哉!


与吴安节


  执事诚心爱民,通邑老稚无不信戴。善政方孚,不意以忧去,日切去后之思,非谀言也。

  读礼之暇,知专志此学。古人毁不灭性,哀亦是和。若于此勘得分晓,便是入圣之基。盖此学不离见在,集义与义袭,所辨只毫厘。哭死而哀是集义,为生者即是义袭。推之一切感应,无不皆然。此学脉也,幸时时密察之!

  同志每月之会能不废否?执事虽忧居,不妨默与赞成,一体同善之心,自不容已。

  区区八十余年老叟,世界有何放不下?惟求友一念,老而弥切,亦不知何心也。


与郜仰蘧


  首夏获奉教义,去往匆匆,未尽所请。

  即如执事自叙初年真纯之志,不同流俗,超脱之兴,已是入圣血脉路径。后被世习混染,乃是镜体之明偶被尘翳,及其刮拭既净,固无伤于镜体也。伯玉欲寡过未能,执事以仰蘧为号,其所存可知矣。且执事平好恶以宜民,以政为学,不事空谈口说,乃圣门致知格物之宗旨。尽天下是非不出好恶,良知者,好恶之机,是非之则也,随事随物致此良知即是格物,实落致此良知而无所期必即是诚意正心。所谓一贯之精义,与后世分知行为两事,以穷至事物之理为格物者,不但毫厘千里。此古今学术同异之辨也。宛陵诸拙稿、与楚侗公问答稿,无非发明此意,会中士友能传之,谅已入阅。

  人生惟有此事。学贵有根,如吾执事初年之志,即是入道之根,一切行持保护应感酬酢,不过培壅灌溉此根,使之充长而已,他无所事也。千万自爱!


与顾海隅


  吾执事于此学即已笃信,迩来应感酬酢、喜怒顺逆境界,能时时不忘此意否?

  居官行政,不出赏罚。赏罚所以饰喜怒之应迹,而本原在于未发之中。有未发之中方有中节之和,而吃紧用力,其机在乎一念之良。立此谓之立本,达此谓之达道,天地此位,万物此育,千古圣学,舍此更无别路可入。惟执事默成而信,以直心行之,不以一毫世情习见知解伎俩搀次其间,使机常在我,中和从此而出,乃圣修之极也。


与董弦斋


  绪山先生回,道诸贤向学不懈,良慰!

  此学不在人情陪奉,格套周旋,乃是身心自讨受用。盖吾人喜怒哀乐之情,无时不发。人伦庶物,无时不应,必见得未发之中,始能中节。一点灵明,不至境上抹过,始为日著日察。今日既为诸贤信手拈出,亦是千古一快。若复悠悠,自甘怠弃,不如不闻之为愈也,会须力行以承之。若论此件事,得失好丑莫非吾师,原不以外境为加减也。


与黄海南


  日者文旌入敝地,已与麟阳为数日攀留之计,乃以人事牵缠,未由款曲为歉!

  贤桥梓高谊,仆所久怀。古有观志观行之训,吾执事志行卓然,又信此学,知不堕于卑污。但高明一路,亦非气魄所能承领,须从一念入微处理会,常见己有过可改处,常见有不尽分处,方是致知格物实学,方是谦尊而光。著意高明,翻成亢激,于人情反有未协,淑身宁家之道,或有所未尽也。

  因执事有道谊之爱,敢以此言相闻,当不为迂也。


与郑石渊


  戚生来,领手教,捧诵再三,知好学不倦,问道亹亹,尤用钦躅。

  夫道有本而学有要,良知之训,海内谁不与闻?然能实致其知者有几?每不肖过南谯,学中同志,会者不下百余人。自南玄捐弃,渐致零落,而不肖亦罕至。今法堂前不止草深一丈矣!大抵世情是熟境,名利是旧习。譬之猿猴,偶被循训,著衣冠,以为能揖客、能捧茶,才见眼前果核,依旧跳蹶褫毁,复其故态矣!今者则何以异此?若肯发心为圣人之志,循其本,执其要,只奉行一念独知,朝乾夕惕,不放些子出路。新功得手,旧习自消;生机不惜,熟境自忘。所谓易简直截根源,于己取之而已矣!吾执事既不废旧学,还望群集旧日诸友,作南谯十日之会,以终大业,不使人以猿猴目之,亦师长分内事也。


与俞虚江


  久闻台侯开府闽中,信义素治,藏于九地,动于九天,樽俎折冲,特指顾间尔。古来儒将归之武侯,其要在于学。学以广才,静以成学,非有二也。多事纷纭中,主静功夫更有得力处否?

  尝问阳明先师:“人称用兵如神,何术以致之?”师云:“我无秘术,但平生所自信者良知,凡应机对敌,只此一点灵明神感神应,一毫不为生死利害所动,所以发机慎密,敌不知其所从来。在我原是本分行持,世人误以为神耳。”

  荆川兄忧世一念可贯金石,原无一毫依附之情,但自信太过,运谋出虑若可与先师并驾而驰,欲以转世,不幸反为世转,致增多口,于此兄则何所损也?吾丈素信先师之学,且知荆川深,故述以请证。


与戚南塘


  春初,闻丈少挫,方以为虑,近接手报,复得大捷,余寇多驱入广,境内渐安。诚与才合,谋与勇济,以全生为主脑,以除残去暴为权法,持之久远,不要目前近利,古所谓儒将者,非耶?

  兵革百万之中,不忘论学,从一念上讨生死,可谓知所用力矣!紬绎《止止堂集》,尤见造悟真切,微言隐义,尽有所发。但中间尚有承袭旧见、未超脱处。

  《大学》首章,乃孔门传述古圣教人一大规矩,明德、亲民、止至善是大纲领,何如以“亲”作“新”,以致知为推极知识,以格物为穷致物理,失却古圣一体立教宗旨。吾丈集中所示经解,千里毫厘,正在于此,不可以不辨也。今附《解义》一册,细加参详,更当有豁然处。

  古人以静为学,公余,尤望时时静坐,窥见本来面目,把柄在手,天下事皆迎刃而解,蜂午不足理矣!


卷十二 书
与邹颍泉


  吾执事未莅任时,曾有小柬驰候,计入照存,迩来京师事变日新,有如轮云,天子新祚,睿知夙成,童蒙之吉,所以养正,不可不熟为之虑!须复祖宗起居注、宏文馆旧制,选用忠信有学之士十余辈,更番入直,以备顾问而陪燕游,方为预养之道。闻冲年气淑,尽好文学,时与讲官接谈,机尤可入,不知当事者以此为第一义不?斯固杞人不肖之忧也。

  令器在京,同志相依,任道真切,以学问承家,尤为难得,非积善之庆,何以至此?健羡,健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