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溪王先生全集


  不肖中夜默坐,反观眼前有动心处、有放不下处,便是修行无力,便是死生关头打叠不了勾当。常以此自盟于心,颇有深省。幸公加意,勿忽交修之望也。


答刘凝斋

  拜公珍教,深领虚怀乐善之诚也。起知于意见,凑泊于声闻,自是吾人通病,非敢责谕于公。但谓不肖守师门之学以易天下,故推尊而发明之,岂可变也?自谓不妨舍是而直学孔孟。如此分疏从何处来?非不肖所敢闻也。良知不学不虑,寂照含虚,无二无杂,如空谷之答响、明镜之鉴形。响有高下,形有妍媸,而谷与镜未尝不寂然也。正是推明孔孟相传之绝学,公谓舍是而别有学,则是于虚空中忽起分别之相,正是意见声闻心魔作祟。道,天下之公道;学,天下之公学。百姓日用同于圣人成能,原无门户可守。见在不了,冀辨于百世之下,尤非不肖所敢知也。岂言所其所不能行以欺人欺天者哉?但毫厘千里,其辨甚微。认贼为子,甘心委任,自家宝藏,尽被盗泄而不自觉,未可知也。

  不肖与公此志相应,若少避忌依违,是负公之心知。如果不肖执见未忘,而公更有妙悟,亦望以牖我,自当速改,以终善道,不敢有所吝也。


与刘凝斋


  承公手教真切,深感道谊相信之怀!

  不肖与公,此生以性命相期,不欲谀言往复。公于此事,已信过八九分,但一念入微处尚欠稔实,一切应感尚涉拟议拣择,未见有泰定收功之期。此事非难非易,非起心管带,亦非灰心忘怀。固不可舍秽而取净,亦不可逐妄而迷真。酬酢变化自有天则,毁誉逆顺之来,能如风之过树,一不动心否?梦之与觉能一如否?六根互用,无摄无散,不落动静二见否?直饶透过诸关,犹是色身边事,与本来面目尚隔一尘,不出五阴区宇。

  此是究竟语,幸密参之!


答刘凝斋


  伏读来教,奖许太过,鄙人不敢当!而惓惓任道之心溢于言外,又不觉油然心领也。

  教义谕“处山中十年,自信有所得,及出而授之政,反致招尤速谤,因归于此学之无益”云云,生窃以为不然!夫吾人以经世为学,乃一体不容已之本心,非徒独善其身、作自了汉。经纶之学原于立本,与天地同其化育,一毫无所倚,其机不外于一念之微。此学脉也。古人之学,不求声名,不较胜负,不恃才智,不矜功能。此四者,念中一有所着,皆倚也。公自信自考以为何如?

  师门良知之旨,千古绝学,本心之灵性是神解,不同妄识,托境仗缘而知。譬之明镜之照物,妍媸黑白,一照而皆真,所谓知也。妍媸黑白,照中分别影事,所谓识也。若执妍媸黑白以为镜体,则灵知反为所蔽矣!此古今学术毫厘之辨也,幸密察之!

  止谤自修,古有明训。凡有谤之来,莫非吾人动忍增益之地,若以为无益于学,所学又何事耶?公天性沉毅,不能以颜色徇人,一切酬酢,执心太过,不能以圆机应之。此虽所学未得融化,然平生自信得力处亦在于此。今得暂归山中,益精此学,抵于圆融,则如公所云“天若使我有此知,则是行亦不为无所得”,非虚语也。


答刘凝斋


  来教云“无惺睡,无嚣寂,无昼夜,无存无亡,无受无不受,不暇辨儒老释之异同,皆究竟语”,其自信如是,可谓超悟矣!更复何言?不肖尚以为未离见解,得无有逆于心乎?

  夫悟与见虚实不同,毫厘千里。有真修然后有实悟,一念明定,觌体承当,方是寂然本体,会通以行典礼,方是一了百当。才涉见解,便落揣摩,非实际也。学然后知不足。未得谓得,未证谓证,昔人所戒。了证之悟,存乎自得。有所了者,尚未离四相,岂易易言哉?


与王敬所


  违教忽忽许时!比因都峰病归天台,岁寒之盟竟成虚旷。

  向者来书提掇二氏宗要,已是搔着痒处。密窥微旨,尚涉意说。迩来山居,静业更复何如?先师云:“杀人须咽喉下刀。”今日之事,只须寸铁伤人。终日舞弄兵刀,有何了期?

  顷间领手教,知念念求友耿切之怀。“此学炯然在前,百无等待,而惟良知乃的共跻玄路”,旨哉言也!伏读年谱序稿,发明“从心所欲不逾矩”之义,于良知宗旨更有所证。“矩是心之则,忘体忘物,独用全真”,是极则话头。其谓“不逾矩由不惑出”,窃意不逾矩由知天命,天命则无横心之欲,耳顺,忘矣!似觉较切也,何如,何如?


答王敬所


  首夏领吾兄山中手教,中夜■(外“囗”内“力”)地一声,不知此身在何处。挥顿阐发,便入法门,展转玩绎,便是大慧一通法语。得禅理者不诲禅名。以雪山少林为不我欺,以德山临济只成卖弄,此是呵佛骂祖伎俩,亦何奇也。谬以不肖为三教宗工,欲共相证明,非所敢当。古今急知己,诚然哉,诚然哉!亹亹数千百言,有契于衷与未契者,略疏以请,幸裁教之。

  兄谓“自来学道者瞒人自瞒处多。山中日夜逼拶,始知从前意解尽属情识。”夫意者心之用,情者性之倪,识者知之辨。心本粹然,意则有善有恶;性本寂然,情则有真有伪;知本浑然,识则有区有别。苟得其本,盎然出之,到处逢源,无所待于外。意根于心,是为诚意;情归于性,是为至情;识变为知,是为默识。不揣其本而惟末之求,纵灭意去情而离识,本末暌绝,只益虚妄耳。皆瞒人且自瞒也。

  兄谓“知后一字,云众妙之门,亦云众祸之门。如不自得手,随人妍媸,止是口舌上功果”,诚然,诚然!良知虚体,不变而妙应随缘。玄玄无辙,不可执寻;净净无瑕,不可污染。一念圆明,照彻千古。遇缘而生,若以为有,而实未尝生。缘尽而死,若以为无,而实未尝死。通昼夜,一死生,不坠有无二见,未尝变也。惟其随缘,易于凭物,时起时灭,若存若亡。以无为有,则空里生华;以有为无,则水中捞月。临期一念有差,便堕三途恶道。皆缘应也:自其不变言之,凡即为圣;自其随缘言之,圣即为凡。冥推密移,决诸当念;入圣入凡,更无他物。不可不慎也!

  兄谓“知上加一致字,在曾子已属葛藤”,前所见教亦不愿领,可谓自信之过矣!古人立教皆为未悟者设,不得已而有言。若论父母未生以前,本无污染,何须修证?天自信天,地自信地,有言皆是谤,六经亦为葛藤。齿是一把骨,耳是两片皮。更从何处着言与听也哉?夫教有显有密:凡有言可筌,有思可得,列为六经,散为百行,种种色色,可倪可象,所谓显也;父母未生以前,玄玄净净,言思路绝,不可执寻,不可污染,所谓密也。不明显密之机,不堕于相则沦于空,非善教,亦非善学也。

  兄谓“近来学者随人见转,掠虚漏逗,崖山万里又万里。吉安诸公,依倚搀夺,不梦见阳明先师到头一着,亦闻牵带”,此等处未须轻口速说,亦非副墨所能尽,面与究竟可也。

  兄谓“三十年盘桓至此,实有所见,不是拾人剩语。此段心肝,惟翁可与剖判,不然,几枉过一生”,此悟后真是语,不肖敢谓兄未有所见?自此以往,工夫尽无穷,尚须有理会处,不但已也。文殊表智,普贤表行,善才在文殊会下已得根本智,及在普贤会下遍参行门,尚被迷失。譬之良马之履康庄,方是起脚第一步,过都历块,尚涉千里程途,遂嚣然自信,视千里为咫尺,犹未免掠虚意思在,非实际也。兄自此能一切差别景象不离当下,■(外“囗”内“力”)地一声,全体放得下,全体提得起,扫尽意识情尘,直至不迷之地,所谓“信手拈来,头头是道”,方许为实得耳。

  兄谓“佛陀百千义海教门止是法身中一帐簿,直饶经纶尽大千世界,亦是脑后余光。”此等见解从何处得来?今既如此勘破,此后经纶事业又从何处下手,方免漏逗?平地行船,虚空走马,可与知者道,不然,又成剩语矣!

  见教不肖八十岁余,今日不了何时了?望我诚切,爱我诚至,敢不拜教?古云:了尚不可得,岂有能了之人?撒手同行,披襟一笑,直出天地之外,登须弥山顶,以望世间。此世出世法,无足而至,无翼而飞,诚非挐云掣电手不足以了此一着。期与兄终勉之耳!此件事须心肯意肯,自证自悟,直下承当。若待呼始上船,已隔几重公案。

  兄谓“此一番悟是重生光景,恐落窠臼,亦欲扫除”,其信然也!不肖亦曾记古德有偈云:“彩云堆里仙人见,手把红罗扇遮面。急须着眼看仙人,莫认仙人手中扇。”且道与艳辞是同是别?请细参之!


与莫中江


  吾兄决意还山,岂徒优游好遁、求以适逸?遐览远期,尚友千古,如凤之翔,如龙之潜,神变随时,固有非众人之所能识者矣!

  吾兄素信此学,但平时记撰功深,钻研力久,未能即忘闻见之心。若光光只信良知自足以尽天下之变,恐亦未能脱然无疑也。良知是性之灵窍,本虚本寂。虚以适变,寂以通感,一毫无所假于外。譬之规矩之出方圆,规矩在我则方圆不可胜用,泥方圆而求规矩,则规矩之用息矣!此学未尝废闻见,但属第二义。能致良知,则闻见莫非良知之用;若藉闻见而觅良知,则去道远矣!颜子德性之知,子贡多学之识,毫厘之辨,在孔门已然,况后世乎?

  吾人此生,只此一事,学未入窍,终涉皮肤。即今请究知与识何辨、回与赐孰贤?反诸一念之微,细细别白,所谓第一义者何在?得个真的路头,姑舍所已得者,务求其所未得者。教学相长,日著日察,使此学炳然光显于世,于师门庶为有补,方不辜负丈夫出世一番耳。惟兄念之!


与冯少洲


  辱公教爱惓惓,非道谊深悰,何以至此。所愧去往匆匆,未终请益,徒有怅怅!

  伏读来教,兴意超然。先师良知之旨,诚千古正学,世之学者听得惯熟,从闻见抹过,未免悠悠。若信此原是生身立命之基,终身只一事,日夕兢兢保持,自不容已。窃窥公天性通晓,未忘遍物之用,志尚有分处。古人云:终日对越上帝,那有工夫说闲话,管闲事?一处究不彻,多般伎俩要他何为?须令全体精神并归一路,始得相应。

  附去《论学集》,颇悉此义,幸密察之!


答孟会源


  顷荷开心俯教,雅意惓惓,不肖谫菲,何足以当之?东还,复承翰谕,益见虚受之怀。《大学》一书乃千圣心脉,彻首彻尾,彻体彻用,只好恶两字尽之。吾丈揭此两字以为圣学之宗,可谓一口道尽,至博而至约者矣!

  孟子论夜气好恶与人相近,正是指出良心本来真头面。箕子陈范,以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为王道锡民之极,平旦虚明之养,养此而已,皇极之建,建此而已,非有二也。大学者,大人之学,天地万物本吾一体,慎独致知一循乎好恶之自然而无所作,位育之微机也。故自意、身、心以至国、家、天下,皆以好恶发之,首尾相承,体用一源也。《中庸》戒惧慎独诚意之功,莫见莫显,必有所感之物。慎独者,正所以致知而格物也。好恶本于性情,无有作好恶正是未发之中、发而中节之和。未发之中,正心之属;中节之和,修身之属。致中和,则本立而道行,天自此位,万物自此育,家齐国治天下平而王道备矣!此圣修之极功,大学之能事也。

  后儒以诚意之前另有致知之功,分知行为先后,则《中庸》由教而入者为无头学问,将何所藉而从入乎?吾丈谓“格物致知原非缺漏,无待于补”,可谓得其旨矣!但谓“明德是慎独之功,未与物接,至亲民始与物接”,似未免于分析之过。夫明德是万物一体之体,亲民是明德感应之迹,正所以达其一体之用也。圣人之学,恒寂恒感,无间于有事无事,而岂限于物之接与未接乎?《大学》论絜矩之道,惟曰“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上下,所感之物也,所恶于上下,是谓良知,毋以使上事下,即是物格致知。平天下之要本诸好恶,好恶之真本诸良知而已。大人事业可当儿戏?惟丈其重图之!


与汪周潭


  粤自宛陵奉违,忽复改岁,道谊之私,如在旦夕。

  真性流行,无处不遍,无处不宜。敛而不拘,裕而不肆,神感神应,天则自见,此固吾丈见在行持公案也,某何足以知之?同僚中可与共此者几人?大舜自耕稼以至为帝,无非取善于人,若使人皆玄德而后取之,则所取亦有限矣!所谓舍己从人,非但不善始舍,有善亦舍,方为忘己之学。吾人日用应感,才见己有是处、人有不是处,便是有我之私,非所以示大同也。幸密察之!

  弟春暮往赴江西之约,期与东廓念庵诸兄会于青原白鹿之间,盖以会为学,务求取善之益,非敢以学为会也。日来就馆,消息何如?此入道最初勾当,亦非人所能期必,况缓于此者乎?在有道者知有以自适也。


与屠坪石


  前冬奉晤,匆匆未尽合并之怀,至今念之不能忘。每月逢七之会,六曹诸同志发心真为性命者几人?得悟者几人?

  师门良知宗旨,只从一念入微处著察,乃入圣真机。世间豪杰多在识上承领,以识为知,奚啻千里?不可不辨。凡一切应感有分别者,识也,无分别者,知也。目能别色,耳能别声,妍媸清浊,了然不爽,是名为识。目之于色,耳之于声,湛然寂静,不于一法生分别,是名知。变识为知,非是去识以全知,耳目不离声色,而一毫不为所引,天聪明也,是为默识。此性命根源,大易艮背行庭之旨,毫厘之辨也。幸密察之!


与万合溪


  承赐《学庸述义》,以为千古圣学只此二书,首章且极尊信师门教旨,尤见爱道高情,不同流俗。但中间抑扬,尚未尽原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