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溪王先生全集


  东廓长往,念庵闭关,江右同志寂寂縻依,得令器振刷鼓唱其间,当更有回阳转泰之机。千万勉之,自爱!若只闲散悠悠,作自了汉,耽玩见解艺术,住于世法,非所望于相知也。

  兹友人王仲大、王汝耕趋谒之便,率布区区。此行专为衢麓讲舍事宜,欲图修复,以永教泽。其详二生能道之,原省不尽。


答李克斋


  承兄慰存,痛哭之情藉以少舒。江行亦渐谴释,默默哀苦中悟得自己只有一点灵光是从生带来的,虽男女至亲,一些子靠不着,况身外种种浮浪长物,尚可藉以长久耶?

  古人云;非全放下,终难凑泊。眼前且道放不下的是何物。吾人只在世间讨个完行名色,将一种好意见拣些好题目做包裹周旋,讨些便宜,挨过岁月,亦是结果了一生。若要做个千古真豪杰,会须掀翻箩笼,扫空窠臼,彻内彻外,彻骨彻髓,洁洁净净,无些覆藏,无些陪奉,方有个宇泰收功之期。

  吾人今日之学,欲求取信于天下,须从自家信起。暗室之内,勿谓人可欺,鬼神时时照察,若自己处心积虑,一毫有愧于鬼神,便是自欺。纵使要讨世间便宜,鬼神会能算帐,不由人讨得。鬼神与人,幽明只一理,欺不得己便是欺不得人。自己信不过,欲求人之信己,譬之身入鲍鱼而欲求人以芝兰亲就,不可得也。

  不肖赖天之灵,偶然得个悟入,故深信不疑,以为千古绝学,庶几有在于此,不惜口业,每每与诸公一谈,以尽交修之怀,非不自量也。若不是自己真有个悟入处,虽尽将先师口吻言句一字不差、一一抄誊与人说,祗成剩语,诳己诳人,罪过更大,以其无得于己也。诸公果真肯信不肖之言不为虚妄,只当听信先师之言一般,还须转个关捩子,默默体悟,方得相应。若只以世间包裹陪奉心肠便欲承当此件事,譬之懦夫担负九鼎,不待知者而后知其不胜任也。


与李克斋


  藉庇已抵北关。一路感触伤悼,苦情郁郁,所赖一点灵明自主自照,未至昏愦,始信古人“悔不至灭,哀亦是和”不我欺也。

  上天以此伤心事降割于我,皆是不肖平时修行无力,包藏机智,欲与造化争巧所致。惊洊雷而丧匕鬯,震及于躬矣!敢忘恐惧修省?自今以后,誓与心盟,彻骨彻髓扫空巢穴,务令念念可质鬼神,无复一毫牵缠躲闪,顺逆好丑皆作意安,庶不辜负上天一番成就至意。因此勘破世间原无一物可当情,原无些子放不下。见在随缘,缘尽即空,原无留滞。虽儿女骨肉,亦无三四十年聚头,从未生已前观之,亦是假合相,况身外长物,可永保乎?

  所留会纪,敷陈梗概,伤于漏泄,亦是罪过。爱人念重,不觉缕缕至此。人生只有这件事,凡生时不曾带得来、死时不曾带得去的,皆不须一毫着念、认为己物,方是超物外大丈夫。

  公余不妨与诸公时时觅会,究明此件事。此件事原是为自己性命,教学相长,不是立门户、了故事做的。老师一脉,仅存如线,望兄出头担负。从心悟证,从身发明,使此学烨然光显于世,与吾党作榜样,不徒气魄承当而已也。


与孟两峰


  与兄相违,忽忽复逾岁月。追忆滁阳燕游聚处之乐,又在春云之外矣!念之惘然。

  老师良知之旨原是千古绝学,颜子一生功夫只受用得此两字。自颜子没而圣学亡,世之学者以识为知,未免寻逐影响,昧其形声之本耳。夫知之与识,差若毫厘,缪实千里,不可不辨。无分别者,知也;有分别者,识也。知是本心之灵,是谓根本知,无知无不知。性是神解,不同妄识,托境作意而知,亦不同太虚廓落,断灭而无知也。

  弟与兄同事夫子,闻之已熟,于此勘得更何如?此事性命根原、生死关捩,其机只在一念入微处取证。不肖放不下惟生死一念,眼前实境界于此超得过,不为恐怖,方是世出世法,方是豪杰作用。幸兄留意焉。

  有新功,时得惠教,交警之望也。谅之,谅之!


答胡石川


  大嘉来,承手书远及,足感为道真切苦心。

  来教谓:“吾辈既得师门宗旨,不务实体,以循知行合一之训,率意腾口,漫为有得,恐于良知外更加一蔽。”此是吾人见在通病,在不肖所谓罪之魁也。何幸得闻斯言乎!

  所示孔门论学论仁种种公案,皆是真实语。算来总是自家保守性命之心不切,可谓一言道破!

  大抵吾人不欲真做圣贤则已,自古入圣入贤,须有真血脉路,与形迹把捉、格套支持绝不同。吾人致知学问未尝不照管形迹、循守格套,然必以形迹观人、以格套律人,遗其自信之真机,未免以毁誉为是非、同异为得失,未免有违心之行、殉义之名,所差不但毫厘间而已也。

  古有惩热羹而过者,吾执事今日之论,夫亦有似是而非者乎?


与施益庵


  曩岁吾兄来天真,匆匆聚散,未终请教之怀,殊为耿耿。近闻任道取友之心老而益切,吾人此生只有此件事,老师提出良知两字,已太分明。但吾人见在感应未能直心以动,未免搀入意见,于人情物理有碍有障,未免拣择心承之,所以大段不能光显。此针芥相投功用,不可不仔细理会,幸密察之!

  春仲天真时祭,远近士友已约偕至,吾兄可如期命驾,共证新功。会后即与诸公同行,赴水西之会,此定约也。


答章介庵


  伏领来教,并附东廓丈二书,知我丈忧道苦心,爱我良切。圣贤立教皆为未悟者说。因其未悟,所以有学。

  来教谓:“周子‘无欲故静’,朱子以心无妄为静,正是吾人学则。因其有欲,故须寡之以至于无欲;因其有妄,故须反之以复于无妄。自然无欲无妄者,圣人也;勉强以至于无欲无妄者,学者之事也。中间浅深难易、生熟分限何啻什百,然其求端用力只有此一路。辟之学字,从写仿书以至于羲献,精神转折,万万不同。然其布纸下笔,同此一画,但有巧拙生熟之分耳。圣人自有圣人之学,上达不出下学之中。若以圣人不假修习、超然上达,则虞廷精一之功果何所事也?夫孩提知爱、及长知弟,此是德性良知本体,不由见闻而得,圣人与众人所同有,非因悟始有。众人为世缘欲妄所缠,不能从德性用功,未免被少艾妻子、得失境界引夺将去。大舜终身慕父母,亦只是终身有个德性之学,良知时时做得主宰,不被境界所引夺。此方是真悟入。使众人知学,克念良知做得主宰,便是作圣。使圣人一时不克念,良知做不得主宰,便是作狂。圣狂之分只在克与妄之间,实非有二事也。因其有妄,故须扫除,若本无妄,扫除个恁?圣人主静,是德性真体时时做得主宰,便是圣人之学。修者修复此真体而已,悖者悖弃此真体而已。闲散拨谴,原不是学。”

  吾丈拈此,正以励吾党耳。高虚狂诞,正是倚靠虚见,包藏欲根,不肯实落在德性上克念以收扫荡之功,乃倚靠包藏之为害,非良知有所不足,须假借闻见以助益之也。大易艮背行庭之旨,正是学者求止功夫,其吃紧正是“艮其背”上用功。众人为外境所迁引,只是不知止。艮止功夫不分寂感:时时是寂,时时是感,时时在感应上做得主宰,不为外境所迁,是谓敌应。不相与也,是以“不获其身”,“不见其人”,忘己忘物,而得无咎也。贤如温公,终身未能道此,只为未悟艮止之意,未免为中所系缚。大抵敦行与悟入功夫须有辨。自古豪杰而未至圣人者,只少此一著耳。若以虚见为悟入,何啻千里!

  此是公天下万古学术,非一人之私有,进我者幸时赐教诏,缘此得终请益,交修之幸也!


答季彭山龙镜书


  令嗣令坦回自江右,两辱手教,且谴执礼,迂疏谫薄,愧无相益,徒有抗颜。二子质性颇粹,习气未深,况久在炉鞲中,意思自好。但未能数会,共致切劘之情耳。

  来教亹亹数百言,及与月山所论龙镜一书,深惩近时学者过用慈湖之弊。足知任道勤恳、悯时忧众之怀。某不佞敢忘佩服?细绎来旨,尚有毫厘欲就正处,兹处其略以请,非敢质言,正以求益也。

  吾丈云“今之论心者,当以龙而不以镜,惟水亦然”云云。夫人心与物无对,无方体,无穷极,难于名状,圣人欲揭以示人,不得已取诸譬喻,初非可以泥而比论也。水镜之喻,未为尽非。无情之照,因物显象,应而皆实,过而不留,自妍自丑,自去自来,水镜无与焉。盖自然之所为,未尝有欲。圣人无欲应世、经纶裁制之道,虽至于位天地、育万物,其中和性情、本原机括不过如此而已。著虚之见,本非是学,在佛老亦谓之外道。只此著便是欲,已失其自然之用,圣人未尝有此也。

  丈又云“龙之为物,以警惕而主变化者也,自然是主宰之无滞,曷尝以此为先哉?坤道也,非乾道也”云云。其意若以乾主警惕,坤贵自然,警惕时未可自然,自然时无事警惕,此是堕落两边见解,易道宗原恐未可如是分疏也。夫学当以自然为宗,警惕者,自然之用。戒谨恐惧,未尝致纤毫力,有所恐惧则便不得其正,此正入门下手工夫。乾乾不息、终始互根而不以为劳,省力而不以为息,道并行而不相悖也。自古体易者莫如文王,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乃是真自然,“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乃是真警惕。乾坤二用纯亦不已,是岂可以先后而论哉?孔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孟子“必有事焉而勿正”,义皆类此。或者以为圣人本体自然无欲,学者工夫岂能径造?是殆未知合一之旨也。夫道一而已矣!滕文公未尝学问,孟子开口便教以法尧舜、师文王,岂漫为之说以诬世哉?诚见道之本一而学之不容以异也。圣人学者本无二学,本体工夫亦非二事。圣人自然无欲是即本体便是工夫,学者寡欲以至于无是做工夫求复本体。故虽生知安行,兼修之功未尝废困勉;虽困知勉行,所性之体未尝不生而安也。舍工夫而谈本体谓之虚见,虚则罔矣!外本体而论工夫谓之二法,二则支矣!此在吾人自思得之,非可以口舌争也。

  其云“以警惕而主变化”不若以无欲而主变化更为得理。警惕只是因时之义,时不当故危厉生,惟惕始可至于无咎,非龙德之全也。无欲则自然警惕,当变而变,当化而化,潜见飞跃,神用无方,不涉踪迹,不犯安排,吾心刚健之象、帝命之不容已者正如此。习懒偷安,近时学者之病则诚有之,此却是错认自然,正是有欲而不虚。若便指为先迷失道,以坤体言虚,一入于此,便有履霜之戒,则不惟辜负自然,亦辜负乾坤矣!若杨慈湖“不起意”之说,善用之未为不是。盖人心惟有一意,始能起经纶、成德业。意根于心,心不离念,心无欲则念自一,一念万年,主宰明定,无起作、无迁改,正是本心自然之用。艮背行庭之旨,终日变化酬酢而未尝动也,才有起作,便涉二意,便是有欲而罔动,便为离根,便非经纶裁制之道。慈湖之言,诚有过处,无意无必乃是圣人教人榜样,非慈湖所能独倡也。惟其不知一念用力,脱却主脑,莽荡无据,自以为无意无必,而不足以经纶裁制。如今时之弊,则诚有所不可及耳。

  又云“良知因动而可见,知者主也”,恐亦未为定论。《易》曰“乾知大始”,良知即乾知,灵明首出,刚健无欲,混沌初开第一窍,未生万物,故谓之大始,顺此良知而行,无所事事,便是坤作成物。《本义》训“知”为“主”,反使圣人吃紧明白话头含糊昏缓,无入手处。只一知字且无下落,致知工夫将复何所属耶?夫良知两字,性命之根,至微而显,彻动彻静,彻内彻外,彻凡彻圣,彻古彻今,本无污染,本无增损得丧,寂感一体,非因动而后见也。老师虽为拈出示人,原是圣门宗旨,盖“有不知而作,我无是也”,“吾有知乎哉,无知也”,“夫妇之愚可以与知,圣人天地所不能尽”,盖指此良知而言也。曲成万物,其要只在通乎昼夜之道而知――即此是良知,即此是致知;即此知是本体,即此知是工夫;纯此之谓乾,顺此之谓坤;定此谓之素定,觉此谓之先觉;主此谓之主静,尽此谓之尽性,致此谓之致命――非有二也。颜子发圣人之蕴以教万世,所学何事?颜子有不善未尝复行,不远而复,复者复此良知而已。惟此良知精明,时时作得主宰,才动便觉,才觉便化,譬如明镜能察微尘,止水能见微波,当下了截,当下消融,不待远而后复,谓之圣门易简直截根源。当时子张、子贡、子夏诸贤信此良知不及,未免在多见上择识、言语上求解悟、亿上求中,凑泊帮补,自讨繁难,所以不及颜子。故颜子没而圣学遂亡。说者谓明道之学有似颜子,观其“动亦定,静亦定”、“应迹自然”、“澄然无事”之论,原委条贯,亦可概见。

  今日良知之学乃千圣相传密机,颜子明道所不敢言,后之儒者不明宗旨,只是传得子张以下学术,顾疑良知孤单,不足以尽万物之变,必假知识闻见而合发之,反将直截根源赚入繁难蹊径上去,其亦不思甚矣!

  夫良知之于万物,犹目之于色、耳之于声也。目惟无色,始能辨五色;耳惟无声,始能辨五声;良知惟无物,始能尽万物之变。无中生有,不以迹求,是乃天赋之自然,造化之灵体,故曰“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易即良知也。今疑此为不足,而犹假闻见以为学,是犹假色于目以为视,假声于耳以为听,如之何其可也?

  夫良知未尝离闻见,而即以闻见为知,则良知之用息;耳目未尝离声色,而即以声色为视听,则耳目之用废。差若毫厘,谬实千里。岂惟不足以主经纶而神变化――揜闭灵窍、壅塞聪明,将非徒无益,而反害之也!愚窃有隐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