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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溪王先生全集
“然则程门见学者静坐,叹以为善学,又何也?”
先生曰:“此古人立教苦心。学绝教弛,吾人从生以来,失其所养,思虑内营,声利外汩,逐境流注,常失于动而不自觉,不得已教之静坐,谴思息缘,使精神渐知向里,窥见本来虚寂之体,而后道可几也。吾党肯从静中摄养,收其放心,从事于德性之学,未必非入道之因、对病之药也。”
性命合一说
性与命本来是一。孟子论性,盖本于《系辞》继善成性之说。“继之者善”是天命流行;“成之者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有性之可名,即已属在气,非性之本然矣。性是心之生理,性善之端,须从发上始见。恻隐、羞恶之心,即是气,无气则亦无性之可名矣。凡圣贤立言,皆为救世而发。春秋之时,性学不明,世人以欲动处为性,故孔子提出天命之性以示人,所谓“人生而静,天之性也”,以欲为性,即非自然之生理矣。战国之时,告子以食色为性,以诿于所遇为命。故孟子从性命重处立法以示人,正是性命合一之宗。世儒分属气质义理,便非合一之谓矣。甘食说色,人之所欲是性。然却有个自然天则在。若一向任了欲去,不成世界,立命所以尽性,故曰“有命焉”,论性而不及命,君子不谓之性也。仁于父子,天合自然是命,然父子天性所当亲,若一向诿于自然,也不成世界,尽性正所以至命也。故曰“有性焉”,论命而不及性,君子不谓之命也。告子认欲为性,以甘食悦色为生理而甘之悦之,昧了天则之自然,便是不知命。诿命于遇,以白与长为自然而白之长之,昧了本心之生理,便是不知性。一则推夫天理之自然,一则本诸自然之生理,使人从重处用力,以归于合一之宗,此是孟子立法最善形容处。非性待命补、命待性救,故欲分而二之也。
孟子告子之学
千古圣人之学只是个不动心,学者只是个不动心,舍不动心之外,无学也。然不动心之道有二:有自得而不动者,有强制而不动者。差若毫厘,其谬乃至千里,此古今学术大界头处,不可以不辨也。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告子认得性是心之生理,心是无善无不善的,终身行持只是保护此心使之不动,“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四句,是告子不动心之底本。由前言之,是外境使不入;由后言之,是内境使不出。强制此心,使之不动。不出不入是后世禅定之学,亦是圣门别派。后儒以为冥然悍然,岂足以服告子之心?若孟子,乃是自得之学,不待强制而自能不动,曾子所传孔门家法也。
“志气之帅,气体之充,志至焉,气次焉”,“次”是左次之“次”,非相次之“次”。志之所至,气亦至焉,一也,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无暴其气”正是持志功夫,本盛大流。“勿求于气”是将气来淤塞,不使畅达,故谓之暴。志与气原未尝二也。
“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即坤六二“直方大”之旨。乾以理言,坤以气言,理是气之主宰,气是理之运用。坤所以顺承乾施,地所以顺承天施,妻所以顺承夫施。乾体刚而用柔,坤体柔而用刚,刚柔相易,体用一原、乾坤一道也。塞于天地之间只是复得他直方大体段,非有加也。
“其为气也,配义与道”,“义”是心之制,“道”是心之通,所谓理也。“配”如妻配夫之配。心之聪,发窍于耳而能听;心之明,发窍于目而能视。耳目聪明配乎心之聪明,非视听在聪明之用息。故曰:“无是,馁也。”理乘乎气,气承乎理,不可得而离也。
“是集义所生,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是申明集义所生也,“义外”是申明义袭而取也,正所谓毫厘之辨,王伯所由分也。后儒训集义谓事皆合义,正是说了义袭功夫,而集义之旨遂亡。若以一事偶合于义为义袭,告子一生合义,先孟子不动心,岂可以一事指之?告子之学分内分外,气脉不相贯通,入于断灭。若孟子之学,“万物皆备于我”,合内外之道也。告子曰:“彼长而长之,非有长于我”,即所谓义袭也。孟子曰:“长者义乎?长之者义乎?”即所谓集义也。毫厘之辨,辨诸此而已。
“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先师谓“必有事”只是集义,集义只是致良知。着实致良知则自无忘之病,不必更说勿忘。无将迎意必之私则自无助之病,不必更说勿助。勿忘勿助只是集义调停火候之节度,若舍却必有事专在勿忘勿助之间求个正当处,先师煮空铛之喻可以自悟矣!
告子不得于言,而曰“我知言”,告子不得于气,而曰“我善养浩然之气”,知言养气虽是孟子所长,亦因告子之病故发此药以救之。告子之病在于义袭助长,所谓对病之药、有为之言。若知致良知之学,时时求慊于心,安有不得于心之病?心通于道,又安有不得于言之病?此孔氏之的传也。
孟子于诸子则曰“姑舍是”,于伊尹则曰“不同道”,及其自许,唯曰“乃所愿,则学孔子也”,毫厘辨决,昭若指掌。自今观之,所舍者何义?所不同者何道?所愿学者何事?可以不言而喻矣!先师曰:“心之良知是谓圣,同此谓之同德,异此谓之异端。”虚而适变,寂而通感,千圣之秘藏也。后世之学,殉典要、涉思为,终身溺于义袭而不自知,语及虚寂,反哄然指以为异,圣学何由而明乎?养气章后即以王伯继之,不为无意。以德行仁便是集义,假仁便是义袭。七篇之中多发此意:“由仁义行”,集义也;“行仁义”,义袭也;“哭死而哀者”,集义也,“为生者”,义袭也;狂狷可以进于中行,集义也;乡愿之自以为是,义袭也;过化存神而皋皋,集义也;欢虞,义袭也;自信本心,自信而是,天下非之而不顾,自信而非,得天下有所不为,集义也;不能自信,以外面毁誉为是非,义袭也。所争只在毫厘。董子曰:“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正谊明道即是集义,谋利计功即是义袭。自圣学不明,道义之风日微,功利之毒沦浃人之心髓,殆千百年于兹,苟不从一念入微处察识诚伪,求慊于心,求通于道,纵使拟议卜度,尽将古人行过好事辏贴身上行持,以为集义,正堕在义袭窠臼,名为宣畅光复,适足以增伯者之藩篱,而圣学之门墙不可复睹,亦可哀也已!所幸良知在人,千古一日,一念自反,即得本心,此是挽回世界大机括,非夫豪杰之士无所待而兴者,将谁与望乎!
致知难易解
或问致知难易,因举念庵收摄保聚之说请正。先生曰:“致知之功非难非易。袭于其易则忽而无据,狃于所难则阻而鲜入。善学者默体而裁之,求所以自得焉可也。世之谈学者其言曰‘无事袭取之劳而爽然以为固有,不假纤毫之力而充然以为天成’,念庵子惧其伤于易也,倏忽变化将至于荡无所归,故为收摄保聚之说以救之。其意以为日月之贞明,人皆仰之,至其所以生明,未有测其然者。观之于夕,群动息矣,然后真机回复而为朝;观之于晦,六阴穷矣,然后真阳逆受而为朔。盖藏不密者用不章,畜不极者施不普,收摄保聚乃所以为复为逆,培其固有之体而达其天成之用也。世之学者,任作用为率性,藉测亿为通微,倚计度为经纶,执知解为觉悟,良知所存,亦已无几,盍亦从事于收摄保聚?无以爽然充然者自画焉可也。此念庵苦心也。虽然,良知在人,百姓之日用同于圣人之成能,原不容以人为加损而后全。乞人与行道之人,怵惕羞恶之形乃其天机之神应,原无俟于收摄保聚而后有,此圣学之脉也。虽尧舜之生知安行,其焦劳怨慕,未尝不加困勉之功,但自然分数多,故谓之生知安行。愚夫愚妇,其感触神应,亦是生知安行之本体,但勉然分数多,故谓之困知勉行,及其知之成功一也。易者以言乎其体也,难者以言乎其功也,难易之间有机焉。故曰:善学者默体而裁之,求所以自得焉可也。”
意识解
予赠麟阳赵子有意象识神之说,或者未达,请究其义,予曰:“人心莫不有知,古今圣愚所同具。直心以动,自见天则,德性之知也。泥于意识,始乖始离。夫心本寂然,意则其应感之迹;知本浑然,识则其分别之影。万欲起于意,万缘生于识。意胜则心劣,识显则知隐。故圣学之要,莫先于绝意去识。绝意非无意也,去识非无识也。意统于心,心为之主,则意为诚意,非意象之纷纭矣。识根于知,知为之主,则识为默识,非识神之恍惚矣。譬之明镜照物,体本虚而妍媸自辨,所谓天则也。若有影迹留于其中,虚明之体反为所蔽,所谓意识也。孔门之学,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此德性之知,谓之屡空,空其意识,不远之复也。子贡多学而亿中,以学为识,以闻为知,意识累之也。此古今学术毫厘之辨也,知此则知先师致良知之旨惟在复其心体之本然,一洗后儒支离之习,虽愚昧得之,可以立跻圣地,千圣之秘藏也。所幸良知在人,千古一日,譬之古鉴翳于尘沙,明本未尝亡,一念自反,即得本心,存乎其人也。”
三戒述
孔子云:“君子有三戒:人之幼也,血气未定,戒之在色。”何谓也?夫色,非徒床帏情欲之谓,凡境之所触、有形可见者皆色也。少年血穉气柔,易于缘境逐物。知戒则兢兢常为主,不为境迁,不为物引,婴儿而有大志,如乳狮之处群而不乱,如日之初升而群暗不迷也。
“及其长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何谓也?夫斗,非徒攘臂用壮之谓,凡才能艺术、与物为竞、常怀欲上人之心,皆斗也。壮年血盛气充,易于改作,凡事可以力胜。知戒则卑卑自持,虚中以来天下之益,如群龙之无首,如水之润下,遇曲随直而无所碍也。
“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何谓也?夫得,非徒殖货怀赀之谓,凡一生干当可便身图者皆得也。老年血气耗洫,鼓舞已倦,少得为足,不肯舍之以图远业。知戒则精神常自奋,一息尚存,不忍以姑息自恕,如金之愈炼愈刚,如天之健行而不息也。
夫随时而变者,血气也;所以主乎血气者,性之灵也,先天地而生,后天地而存,变而未尝变也。若此者,莫非真性之流行,未尝有所强。蒙养以真,可证圣功,自能宰万物而不扰;谦光巽入,自能处乎万物之下而不争;恒德日新,愤乐相生,自不知老之将至。是谓无方之神,无体之易,通乎昼夜而知。此孔氏家法也。故《中庸》复性,以戒为首,戒惧而中和出焉,大本立而达道行,天地此位,万物此育,学问之极功也。吾人生于天地之间,与万物同其吉凶,自少而壮而老,未尝须臾离也。君子之学,不日进则日退,从欲好胜,习之难除,由前二戒乃吾人对症药物。或为先事之防,或为临事之警,所当随时修服、不容自已者也。
不肖年已望八,百念尽灰,业不加修,徒负初志。由后一戒区区所当自力,以收桑榆之功,不敢以耄而自弃也。
愤乐说
先生过嘉禾,诸友会宿于东溪山旁,请问愤乐之义。先生曰:“此是夫子终身受用之实学。知夫子之乐则知夫子之愤,知夫子之愤则知夫子之乐。愤是求通之义。乐者心之本体,人心本是和畅,本与天地为流通,才有一毫意必之私,便与天地不相似。才有些子邪秽渣滓搅此和畅之体,便有所隔碍而不能乐。发愤只是去其隔碍,使邪秽尽涤、渣滓尽融,不为一毫私意所搅,以复其和畅之体,非有所加也。愤乐相生,勉焉日有孳孳,不知老之将至,夫子至诚无息之学。譬之于目,自开自阖,原是快快活活,原是乐,才为些子沙屑所碍便不快活,便入于苦。欲复本来开阖之常,惟在去其沙屑而已,亦非有所加也。”
请问:“夫子由志学以至从心当不逾矩之时,还有愤否?”先生曰:“学在立志,行不越其所思,志定而后可以言学。夫子十五志于学,至于三十而始立。立者,志立也。未至于立,还有私意缠绕在,必须发愤以去其私。能立便是乐。四十而不惑者,志无所疑也。未能不惑,必须发愤以释其疑,不惑便是乐。五十而知天命,志与天通也。未能与天相通,必须发愤以通其微,知天命便是乐。六十而耳顺,志忘顺逆也。顺逆尚存,必须发愤以底于忘,耳顺便是乐。虽知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亦只是志到熟处。未能从心,犹须发愤以入于神化,所欲不逾矩便是乐。此志朝乾夕惕,老而不倦。愤是天然之勇,乐是自然之和畅,故曰愤乐相生。此夫子至诚无息同天之学也。然此乐人人之所同有,但终日蔽于私意,失其本心,便与圣人不相似,亦便与天地不相似。夫子又曰:‘不愤不启’,以此自夸,亦以此教人。不厌不倦、成己成物,性之德也。颜子能竭才,欲罢不能便是颜子发愤处,故能服膺,不改其乐,所谓大勇也。吾人欲寻仲尼颜子之乐,惟在求吾心之乐。欲求吾心之乐,惟在去其意必之私,荡邪消滓,复还和畅之体,便是寻乐真血脉路。”
问曰:“时习而悦、朋来而乐,悦与乐有二义否?”先生曰:“学者觉也,觉与梦对。时习是常觉不昧,学而时习则欲罢不能而悦之深矣,悦乃入乐之机。乐是万物同体之公心。朋自远来,得英才而教育之,是遂其同体之愿,故乐。然此乐原无顺逆、无加减,故人虽不知而无所愠,所谓‘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圣修之极也。遁世而人以为是,贤人以下皆能之,惟遁世而人不以为是,则非之者至矣,若是而能无闷,非圣者不能也。盖根愈深则华愈敛,德愈潜则迹愈混,故曰‘知我者希则我贵矣’。吾人在世所处不同,惟有顺逆二境,乐则行之,忧则违之,得志则泽加于民,不得志则修身见于世,故明此在上则为伊博,明此在下则为孔颜,各求自尽以成其德业,未尝有所意必而动于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