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元集

论勅式,细注引程伊川之言曰:「介甫之见,毕竟高于世俗之儒。」
  新法之行,大程与荆公合,后以书生阻挠者多,遂不执做。今因论勅式,注引程伊川之言云:「介甫之见,毕竟高于世俗之儒。」然则两程亲见荆公而皆服之,固可征荆公之是,韩、马之非;亦可见两程之儒尚不似晦庵腐愚之甚,不随世人訾詈荆公也。
淮南盗贼发,赵仲约以金帛、牛酒使人买觅他去。范文正谓:「和解得去,不残破州郡亦自好。」
  大盗,宋人以岁币事;小盗,亦以金帛、牛酒款,文正公却夸好。此等识见,宋人皆教人以之自期待,辱两宋可也,辱千古矣。宋人之腐套不除,其书不尽焚,使人全无羞恶,无复人气矣。伤哉!
太宗朝人多尚文中子,盖见朝廷不振,而文中子颇说治道故也。
  文中子未必即孔门正传,然尚留得样象;宋初尚此学,宋事犹可为也。至周、程画图说话,而孔学变矣;再障而训诂、禅宗,而后尧、舜、周、孔之道尽亡。
国初人便已崇礼义,尊经术,但未说透,至二程出,始说透。
  宋家国初便崇礼义,尊经术,但说未透;说未透正是好处,至二程说透,学、治俱坏矣。
李文靖若有学,便可做三代事。
  有学可做三代,至言也;但如先生之学,欲做三代,则适越而北辕矣。
文正献图诋吕相,吕不乐,由是落职。后元昊犯边,吕乃以文正经略西事。
  吕相用人不拘格序,正其超迈宋代人物处。文正偏献图诋之,吕不乐,宜矣。后知其才大,用之,真宰相量。
文正尝奏记吕公云:「相公有汾阳之心、之德,仲淹无临淮之才、之力。」后欧阳公为范公神道碑有「欢然相得,戮力平贼」之语,正谓是也。公之子尧夫乃以为不然,遂刊去此语。前书今集中亦不载,疑亦尧夫所删。
  文人此等心最可恶,只主意不合,其文集便删去素交,依若欲没其人,并没其交情,使无一人知之方快者。推此意也,即秦桧之杀武穆,史贼之杀节夫,永乐之削去让皇帝纪,只是欲有我无彼。即朱子亦复如此。看龙川集往来许多书,且辄言新妇附拜,不惟有交,且有亲谊矣,而以意见不合,遂断绝之;至门人且欲杀之,其风味可畏也。今之君子却亦如此,总以欺世盗名、相忌嫉之心为病根耳。
范文正杰出之才。
  真宋人中杰出者,汉、唐英雄笑之矣,况五臣十乱乎?
某尝谓:天生人才,自足得用。且如一范文正公,仁宗大用之,便做出许多事业。今则所谓负刚大之气,且先一笔勾断云云。
  天生一代人才,原足供一代之用,只为若辈学术所误,遂无人才耳。吾尝东西朔南游览各二千里,不惟成章之品未睹一二,即粗向天运、国祚留心者,亦未见其人;即有肖似,亦断不在「之、乎、者、也」局中。
范文正尝云:浙人轻佻易动,切宜戒之。
  名言。
吕夷简最是个无能的人,其所援引皆是半间不界无状之人。
  惜当时无人详其所谓「半间不界无状」之状,令我闻之。要之,道学所厌,便是人才。
范文正招引一时才俊之士,聚在馆阁,如苏子美、梅圣俞之徒。此辈虽有才望,虽皆是君子党,然轻儇戏谑,又多分流品,一时许公。张安道、王拱辰之徒皆深恶之。又卖纸会,尽招两军女妓作乐烂饮,作为傲歌。王胜之句云:「欹倒太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云云。」
  文正招引一时才俊苏子美、梅圣俞之徒,称才望君子党。而卖纸会,招伎烂饮,作为傲歌,侮天骂圣,放废狂荡甚于竹林。馆阁之士,乃如此乎?着之书册,必以希文自期,待误天下后世乎?文正乎!非宋朝在上第一流乎,其行如此乎?朱子乎!非在下第一流乎,其识如此乎?
  宋家一代人主、人臣,称仁宗时为最。详玩此段,史氏妆点大人物作欺世局面者都是甚样气象,甚等人品,岂非二帝、三王罪人耶?吾故曰:学术败坏,人才污鄙,莫甚于宋。其史传、鉴纪有圣王、真儒,俱当焚毁更修,勿令误其一代世道,并误千百世也。
  可怪宋家一代文人、理学,自误一生,并误其君之社稷,民之性命,而偏劲主定一派无用文局,无用禅宗、训诂。要改抹前二千年尧、舜、周、孔之道,来冒认在他套样中;要妆饰后二千年文字、训诂人物,去笼盖那英俊杰秀都出他下风,只无真个斡旋乾坤人物压世人,遂尽力推起温公、文正二人。噫!其可充汉、唐豪杰仆御否耶?
仁宗惩才士轻薄之弊,这几个承意旨,尽援引纯朴持重之人,以愚仁宗云云。
  纯朴持重之人自是好,奈何说以愚仁宗?朱子说话尝如此背谬,如上段轻儇戏谑,无复人状,还说是君子党。只本领做事豪杰便扼为小人,加罪名矣;乾坤非先生辈坏之,将谁咎耶?
后汉名节至于末年,有贵己贱人之弊,故遂衮缠至唐,至本朝然后此理复明。
  贵己贱人,莫甚于宋儒,眼中并无古今人物。莫道高、光英主,三杰、云台、凌烟豪杰看不上,虽孔门高贤,卜、端以下,皆摘訾之。此辈道学益盛,尧、舜、周、孔之道学益衰。盖霸术之盛者拟于王,即不王矣,而其霸业犹足以持气运,福生民。杨氏之精实似义,墨氏之博爱似仁,即不仁义矣,而其「为我」、「兼爱」犹足以自全庇物,而生民亦犹食其福,气运犹受其持。刑名家不仁不义矣,而火烈鲜死,威力把捉,而生民亦犹受其不仁中之仁,不义中之义,而阴受祸中之福,气运亦犹降而不降。惟至宋儒,积乾坤百害之成:其闭目静坐、禅宗也;著书、讲解、训诂也;集撰、古文大家也;吟咏、诗人也。衮缠至此,一无习行本领,而尧、舜、周、孔之真斯尽亡矣。生民何赖,天地何依哉!
「本朝道学岂是衮缠」?先生曰:「亦有其渐,自范文正以来,已有好议论,如:孙明复、石守道、胡安定诸人,后来遂有周子、程子、张子出。但数人皆天资高,知尊王黜伯,明义去利,但只是如此便了,于理未见,故不得中。」
  安定之门人刘彝,善治水,所至兴水利,有一部诗解,处处作水利说,好笑,熟处难忘。
  处处作水利说,正佳。朱子之笑,何从来乎?
问:「风俗如何可变?」曰:「如何可变,只且自立。」
  只问到肯綮处,朱子便推开。
安定规模虽少疏,然却广大着实;如陈古灵文字极好,尝见一丰碑说孔子之道,甚佳。此亦时世好,故此辈人出,有「鲁一变」气象。其后遂有二先生,若当时稍加信重,把二先生义理继之,则可以一变;而乃为王氏所坏。
  幸有王氏,若早信重伊川,久已北辕东海矣。
问:「当时如此积渐将成,而坏于王氏,莫亦是有气数?」曰:「然。」
  惟王氏未大被其害,惜救弊不胜耳。
胡安定、石守道诸人说话虽粗疏,却尽平正;如古灵文字都好,只如谕俗一文,极为平正简易。
  为文字得此四字,可爱,为人、为治得此,更可爱。
孙、石辈忽然出来发明一个平正道理云云。○孙明复恶胡安定。○石守道只是粗,若其名利、嗜欲之类,直是打迭得伶俐。
  连味数段,胡、石、孙大约胜周、程,大约未染禅宗,去道未远。惜其学无人传,不获见其详耳。安定之学则得孔子之正传矣,孙先生恶之,则别是一派也。
胡安定于义理不分明,然是甚气象。
  试看孔子之门,「性与天道不可得闻」,惟以「三物」与及门「学而时习之」。宋人发明义理,正是达么义理之宗也。先生议安定于义理不分明,岂知正是安定过于周、程处乎?
「安定讲论今有传否?」曰:「并无。薛士龙尝以书问之,回书云『并无』,如当时取湖州学法以为太学法,今此法无。今日法乃蔡京之法。」又云:「祖宗以来,学者但守注疏,其后便论道,如二苏直是要论道;但注疏如何弃得?」
  安定说得义理平正明白,无一些玄妙。近有一辈人别说一般惹邪的详说话,禅亦不是如此。只是不曾见那禅师,便是被他笑。
  方叔珪称「本朝人物甚盛,而功业不及于汉、唐,只缘是要去小人」。先生曰:「小人如何不去得?自是不可合之物,观仁宗用韩、范、富诸公是甚次第。只为小人所害,及韩、富再当国,前日事都忘了。富公一向畏事,只是要看经念佛,缘是小人在傍故耳。」
  人物甚盛,而功业不及汉、唐,有此理乎?或其所谓人物,非真人物也。又谓「只缘要去小人」,仆更伤心矣。世有恶衣菲食,昼夜焦劳,为社稷生民办边疆、选兵将之小人乎?世有袖手吚唔,不习行一业,不斡旋一事,间谈间着,在下在上皆苟安忍耻,岁币媚敌之君子乎?
陈烈【字季慈。】行甚高,然古怪太甚,使其知义理之正,是如何样有力量?惜其只一向从一边去。
  季慈行高,使朱子目为「古怪太甚」,则其为学必有异于人;若知先生辈之义理,早为无用人矣,乌能佐十五太尉起兵匡济乎?
陈好行古礼,其妻厌之而求去。
  元不才,勉行古礼四十年,妻妾无异辞,每以其无志期作女圣为憾。今见季慈之妻厌礼求去,乃觉天之福我妻妾之可幸矣。
神宗与群臣说话,往往领略不去。才与介甫说,便有「于吾言无所不说」的意思。可惜有「咸有一德」之君臣,而宋人之成习反胜。卒致大谋不就,三百年痼疾莫之或疗,殆天祚辽、夏、金、元而祸时夏,非人之所能为也。
何万着论云:王文正公当国以来,庙论主于安静,凡有建明,便以生事归之。英宗要改作,神宗尤欲更新天下,难得恰好却又撞着介甫出来承当,所以作坏得如此。
  看是作坏。朱子亦不解此。
「荆公遇神宗,可谓千载一时,惜渠学术不是」。曰:「渠初来要做事,到后为人所攻,便无去就,不观荆公日录,无以知其本末,它直是藐视一世。」
  宋家一世原该藐视。只有程明道、常彝甫颇晓此中滋味,而担当骨力又不足。
明道、横渠初见时,皆许以峻用。
  明道、横渠在宋儒中原有可爱处,只不幸而生于宋,亦被人坏耳。
富韩公当再用时,与韩魏公在政府十余年,皆无所建明,不复如旧时;若范文正公当此,定不肯回。
  弼原无本领,只是念佛人耳。看在政府十余年,一无建明,本色见矣。文正亦第文人之雄,非有为之人也,观办西事可见。
荆公作参政,第二日便措置理财,徧置回易库以笼天下之利,谓周礼泉府之职正如此。却不知周公之制只为天下之货有不售云云,初未尝以此求利息也。
  孔明治蜀、交吴识力,人都不晓,只子敬颇略见的,孙权、周瑜皆梦昧如隔山。神宗、荆公苦心高识难为宋人道,故托周礼泉府法为之。其实一朝臣子,二百年南北史官,皆梦想不到肯綮处,皆开间口,睁冷眼,指摘热肠人举动。呜呼伤哉!
国家百年承平,其实规模不立,特幸其无事耳,若有大变,岂能支耶!
  既知如此,而不以荆公为是,何也?
新法之行,虽明道不以为不是,盖那时也是合变时节;但王氏行得来有害,若使明道为之,必不至恁地狼狈。
  他处朱子皆明道、伊川为一,当时作史者亦无明文,不知大程与二程已是两家,与朱子更两家。但史书与宋儒书皆与荆公冰炭,吾亦谓明道亦犹伊川、朱子矣,见是编乃知明道不以新法为非。故荆公当群阻新法之时,独与明道议,特用为条例司。朱子既抹倒荆公经济,因明道望高,又不敢非之,故又为「使明道行之不至狼狈」之说。噫!古今是非,尽由书生之口哉?
新法之行,荆公用明道作条例司,皆是望诸贤之助。想见其意好,后来尽背初意,所以诸贤不从。明道行状不载条例司事。
  为何不载?书生之心,蔽偏甚矣。
神宗尝问明道云:「王安石是圣人否?」明道曰:「『公孙硕肤,赤舃几几』,圣人气象如此。王安石一身尚不能治,何圣人为?」曰:此言最说得荆公着。
  观神宗一问,明道一对,吾许公为三代后第一人,殆不误矣。
  圣人之问,以其德行、经纶兼优也;「公孙」之对,以其遭阖朝挠阻,不及周公处流言之变,不失其常度也。神宗之问固推拟过分,程子之对亦止言其非圣人耳,非贬斥也。
荆公德行,学则非。
  直口许荆公德行,朱子亦有不得不服荆公处;但学术不合,遂非之耳。岂知自己学术更非耶?
介甫之心固欲救人,然其术足以杀人,正如医者将砒霜与人吃,云云。
  荆公所办,正是宋家对症之药,即治疮之砒霜,破块之巴、黄,犹之治虚劳之参、苓也;惜为书生妄谈医理所乱耳。
因语荆公,陆子静云:「他当时不合于法度上理会。」语之云:「法度如何不理会?只是他所理会非三代法度。」
  朱子只向文字口纸上理会,亦是不理法度的;只与象山拗,便如此说,若遇荆公,他又口说「正心、诚意」了。
问:「荆公节俭恬退,素行亦好。」曰:「他当时作此事已不合『中』,如孔子于饮食、衣服之闲,亦岂务灭裂?它当初便只苟简,要似一苦行然。」
  当宋时,与宋君、宋臣而言「中」,便是乡原话。一代君臣,先生辈道学,并不曾上正路头去走,并言不得「过」、「不及」,更何从与之言「中」乎?荆公苦处只自知耳。吾友法干王氏为吾辩宋儒,明尧、孔旧道,怒叫曰:「兄真王安石也。」予曰:「然。荆公,赵家社稷生民之安石;仆,孔门道脉学宗之安石也。」如今世盈世章句、帖括,静坐、著述,文人耳;曾无一人在「三物」道上。只与讲「去口笔,为习行」,「去禅宗,为经济」,尚敝舌无用,又何暇言莫紧「过」,莫漫「不及」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