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元集

  譬如我本无物,有人持一袋来讨,我就他袋中所有,用手拍几下,令出来给他去,人便当我有东西,其实我无有。【「子曰吾有知乎哉」章】
  看圣人之心随触便动,只因是个活心,见可喜便喜,可怒便怒,推而至于万应曲当,天下归仁,总是个活心。宋儒辄言不为事物所胜,以「呼人不至,声不加大」、「远近一般缓走」状德行,恐正予所谓禅家死其心也。【「子见齐衰者」章】
  此章幸颜子自叙出博文约礼,将夫子之道、之教与颜子之学前后俱有着落矣。不然,入宋儒口笔,几何而不满纸禅宗也。【「夫子循循然」章】
  侯注「博文」胜前朱注「文无不考」。【「夫子循循然」章】
  既知颜子称圣人最切当。圣人教人惟此二事,先生辈何不以兵农礼乐等文、冠婚丧祭等礼,自博自约,博人约人也?无他,文其文,礼其礼,非孔门之文礼;博其博,约其约,非孔门之博约焉耳。何以明之?观注「高坚前后,语道体」「无方体」之言,博文「知古今」,约礼「尊所闻」等,可知矣。【「欲罢不能」节】
  到底是读书讲究上看「博文」。【批「欲罢不能」节注「使我知古今」句】
  吾闻老友陈戆庵曰:「葛屺瞻解贾为商贾之贾,音古,非价,似有意味。」【「子贡曰有美玉于斯」章】
  看圣人于出入死丧最平常事,皆看的甚难到的。「不为酒困」,更属细碎,亦觉未有诸己。吾辈亦知所用力矣。彼仙、禅、宋儒,对此真是天渊。【「子曰出则事公卿」章】
  「三达德」上自天子,下至庶人,大而谋王定国,小而庄农商贾,都缺他不得。试观汉高祖张文成便是知不惑,萧文终便是仁不忧,韩淮阴便是勇不惧,缺一不成西汉二百年世道。后汉昭烈孔明知也,蒋、费仁,关、张勇,缺一不成鼎足事业。递至百职之居官,学者之进德,农成佳禾,商聚财货,都须一段识见、一段包涵、一段勇气方做得去。看到「学之序」句,止觉腐气扑人,良由误传孔子家法,不怪误看孔子话头。【「子曰知者不惑」章】
乡党
  观孔子之处乡党,与舜居深山之中一般气象。吾人之居乡里,多少自贤、自智,不安乡人本分处,却真小家孩子势。愧死,愧死!【「孔子于乡党」节】
  看「与上大夫言誾誾」,合前「出则事公卿」,则薛文清之处三杨,自是贤者之过。【「朝与下大夫言」节】
  踧,字汇切同,音感。北韵切,音秀。踖,字汇资昔切,音积,注音祭。【「君在踧踖如也」节】
  襜,蚩占切,谄平声。又昌艳切,去声。【「揖所与立」节】
  予尝言乡党篇详记夫子尽礼于鲁君处,只是人臣庸行,而降龙伏虎手段便其中。只看几个「色勃如」,「足躩如」,「鞠躬如」,「踧踖如」,便悚动得满朝臣工共知哀定为吾君,即三家老奸亦不由渐革非心,束手受教,愿堕三都矣。三月神化,真奇异经纶也,却自最平常做出。惜乎,哀定无甲成福气,女乐一受,把弥天事业顿作灰尘矣。【「入公门」节】
  过位,门内屏外,当是闰月人君听政所莅,平日则为虚位。【「过位」节】
  予问修己「绀何以饰齐服?」对:「不知。」予曰:「深青,阴也;扬赤,阳也。齐以交神,取幽明交也。緅,据考工记五入为緅,以饰练,象小祥也。」又问:「何不施他处,惟以缘领?」对曰:「或以统领其服。」予曰:「不然。人之一身,阴气至颈而还,头为纯阳,饰领亦取阴阳交、吉凶交之义。」【「君子不以绀緅饰」节】
  红紫不以为亵服,盖礼服或亦有用红紫处。如唐制贵臣制服紫袍。注:「不为朝祭服」,恐未必然。【「红紫不以为亵服」节】
  「去丧无所不佩」,无故玉不去身,觿砺、刀锥、决拾皆佩,则圣人固尚礼文、办百事者也。历代大儒,惟冠博带,静坐读讲,竟若全不见此节与短右袂、执御、执射诸书,亦独何哉?噫,苍生真不幸也。【「去丧无所不佩」节】
  食取精,脍取细,饮食之人既专贪悦口,矫情之士又故尚粗粝,而绝精腻。「不厌」二字画出中庸心法,记者何善传圣人也!注末二语得之。【「食不厌精」节】
  予尝限酒七年,饮不踰三盏。「量」之一字,古人想亦有各定限数者。惟夫子「从心所欲,不踰矩」,然门人见,以为「无量,不及乱」,夫子自见则曰「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饮酒虽庸行小节,其义甚精,其功甚细,亦何事可忽与?【「肉虽多」节】
  沽酒、市脯,夫子所不食,而今丁祭反以病沽屠,深可叹矣!惟敝邑执事有专酿生,尚可谓饩羊一端之存也。【「沽酒市脯」节】
  瓜当如字。盖春秋之末,士习尚文,断无饮食不祭之礼,只是祭成具文,不致敬意。夫子异人处在「齐如」,不在祭。【「虽疏食」节】
  此一举也,遵古礼也,妥先灵五祀也,尽主道也,诸义具有。然乡人久行成套,习而不察,未必不视为戏局。得朝服一立人,将耳目一新,先王古制复明,其移风易俗大手段具此矣。【「乡人傩」节】
  正席想是正顿之正,在家非在君前也,而必正君前所立之席,其敬君何如也!【「君赐食」节】
  圣人见凶服便式,见负版便式,盖万物一体之怀,有触便动,故凡见可敬可矜皆变也。元,小人也,无万物一体意思,只妄学孔子眼前小节之一二,如见瞽起式,凶服式,墓羔裘玄冠不吊,变食迁坐之类。每谓友人曰:「人之不学圣人,其弊有二:一在望圣人之大德不敢为,曰此圣人事也,非常人所可及;一在忽圣人之小节不屑为,曰圣人不在是也,为之岂便是圣?元之愚劣不谓是也,大德之高远虽不能及,且学其一二卑近者。【「见齐衰者」节】
  此三语正如宋儒所称「如泥塑人光景。」诗云「倚重较兮」,此之谓也。
  「不亲指」者,谓虽有当指示事物,亦令参仆从者指示之,不亲手自失也。【「车中」节】
四书正误卷四 论语下
先进
  吾友陈翁戆庵述旧解曰:「先辈于礼乐一段质朴意思,还是无位的野人存着;后辈华靡光景,都是有位的君子干的。所谓『礼失而求诸野』也。」
  问修己「『礼乐不可斯须去身』,夫子何日不用礼乐,怎说『如用之』?」对:「不解。」予曰:「是就出身行政、用礼乐化民成俗说,圣人酌所从,以挽文胜也。至今世,礼乐荡然,莫道先进文质得宜之风不可见,求如周末文过其实,聊存一纤之饩羊,何可得乎?元与法干家力行一二礼文粗迹,乐遂不可得闻矣。伤哉!」【「子曰先进」章】
  试观孔门论列人才,可以见孔子之教矣,亦可以悟吾人之学矣。至章句、静坐之儒兴,而孔子之道亡。莫道德行、政事全不可问,并言语、文学亦只在纸上,非复孔门之旧矣。
  孔子教人,各因其材,何处不可见?但先生辈只教人静坐、读书,不惟孔子之教不可见,而天下之材从此皆误矣。【「德行」节】
  孔子于及门不字,此处子骞恐误。篇首胡氏据「侍侧」章直称「闵子」,疑为闵子门人所记,近之。
  按字汇:闲,隔也。又,以计离闲敌人曰行闲。盖他人之孝,,得父母昆弟称之也易,得人之称也难。闵子之孝,外人皆称之,偏父母昆弟不说孝,尝隔于父母昆弟之言,甚至人称孝,一家反说不孝。以离闲之后,感化得一家慈爱,人乃不闲于其一家之言矣。胡注欠会。【「子曰孝哉」章】
  南容先生三复白圭,必不止口头反复诵读,定是实地反复践履。若仆日日三复四箴,而终日放废,不见寸进,亦何哉?
  家语载圣贤之事,论语载圣贤之言。宋儒表章论语以及学庸孟子,而独于家语全不挂口,非独重言而轻事也。盖言可胡涂混赖,事不可将就冒认。若一表章,则恐人举圣贤之事一印证,而我不得为大儒矣。五经独略于礼,亦此意。【「南容三复白圭」章】
  颜无繇信得夫子爱弟子之深,故敢请子车,但不知爱之以义为深,非徒厚之也。
  路之请车,正与冉子请粟与五秉一般见解,此圣贤分别处。贤者凡事有心往厚处作,圣人则当厚而厚,当薄而薄,只平常作去,所谓「行所无事」也。【「颜路请子之车」章】
  冉子请粟,不如其意,辄以己意与之五秉;颜路请车,不遂其意,竟与门人厚葬。圣人亦不能强人必从如此。而元望人过甚,责人过切,宜人之不亲就也。向法干谓予曰:「不假卜氏,盖此夫子所以包括三千人也。宽裕足容,夫子之量大矣哉!」【「门人欲厚葬之」章】
  孔子奉周公之法以立教,冠、婚、丧、祭夙教之矣。季路之问事鬼神,当必有一种玄空之想,非问祭祀意也。观下面问死,可知吾夫子以人治人,惟日与弟子讲习六德、六行、六艺之不暇,何遑道及幽冥?宋儒抛却孔门儒业,好讲许多不可见闻事,故朱子赞子路为「切问」,程子称夫子为「深告之」。不知夫子直与截断,正防后世流于参杂佛、老之学也。【「季路问事鬼神」章】
  真大乐,令我百世神驰。【「闵子侍侧」章】
  按路史:长府,鲁国藏甲兵之所也。昭公不能忍季氏之强,为长府将以图之也。闵子看透鲁国积弱之势,忽伐大奸必成祸,故云:「仍旧贯。」夫子嘉其识远中机也。公卒居之致祸。
  「言必中」,不言之人也。元之易言,他日当国事,必不能言之必中。【「鲁人为长府」章】
  礼云:「君子无故,琴瑟不去于侧。」诗云:「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是琴瑟固人人常习之业,家家常设之器也。仆仅得从吾友张函白学其琴,其它人则十百不能,且终身不见矣。至于瑟,则仆从圣庙丝竹堂、上谷郡庠仅再见,他人则千万不见,且举世无传矣。只因世有著书、静坐之道学,八股、策论之贤士,而孔门之业尽亡矣。求如仲先生之瑟,乌可得哉!此吾于宋儒独推胡文昭、明儒独推韩苑洛也。【「子曰由之瑟」章】
  当云才气高广之过,与笃信谨守之不及,其失中,一也。「贤智」、「愚不肖」五字,似不稳。【「子曰过犹不及」节】
  富于周公,言恐其富过鲁国耳。「有大功,位冢宰」似不稳。【「季氏富于周公」节】
  「非吾徒」深罪之之辞,使「小子鸣鼓而攻」,所以明证其罪,那有许多婉转?【「子曰非吾徒也」节】
  王法干曰:「『不践迹,亦不入于室』二句,一气画出个善人来。注『虽不必践旧迹,而自不为恶』,多转了。」予曰:「昨言时习便悦,朋来便乐。昨宵习礼,悦否,乐否?不知童辈晓何理得于心,晓何以善及人,信从者众,说乐将独在吾辈乎?总之,程、朱二先生未曾尝此滋味也。故经书不劳训注。」
  明明「践迹」是「入室」的真路头、真步法,先生辈何不向周公、孔子三物上着脚乎?读讲至「践迹」,独不思如何是迹、如何是践乎?【「子张问善人之道」章】
  修己问:「有父兄在,禀命而行,似窄。解家谓:有父兄家法,子弟不得辄自行己意。即行,后或致谴责不悦,乌得不审慎度量?乌得不禁忌畏让?乌得不默藏待机,而可斯行乎、敢斯行乎?」予曰:「此意俱有。」【「子路问闻斯行诸」章】
  「贼夫人之子」盖谓道未明,德未立,如漆雕子所谓「吾斯未能信者」,遽使临民,必有自诬诬人处,非谓必使之先读书也。而子路云云,真似佞矣。注「不斥其非,而特恶其佞」最得。圈外范氏注「读而知之,何可以不读书?」正后人之见,失孔子之旨。不知使其为宰,贼夫人之子,「何必读书,然后为学」一论,更贼万世夫人之子也。【「子路使子羔」章】
  一说三「以」字俱作「用」字解,如云用我,则有一日之长于尔辈;老不堪用了,不我用了也罢,如今只望尔辈行吾道了。「居则曰」【云云】,「则何以」?正应上两「以」字也。【「子曰以吾一日」二节】
  看他一句紧似一句,一层难似一层,如何料理,真大手段,大经纶。夫子只是哂其不谦让,固不曾说他不能。后世儒者全无分毫本领,对此章能无汗颜?【「子路率尔」节】
  予少孙重光谓:「可使民有勇,能攻战,且知方略。」亦通。【「可使有勇」二句】
  孔门上继尧、舜、文、武、周公之学,原以协和万邦、致君尧、舜为本等事,故师弟同坐,便筹应知之具,由、求、赤各呈本领,真足定一代之太平,成唐、虞之事业。但世降运否,知己安在?只空令人扼腕。被曾点冷眼看破,兵、农、礼、乐都无安顿处,倒不如随时随分,耍乐耍乐,却可自得自遂,将夫子一种济世热肠殊觉扫兴,故喟然发叹而与之。吾友刚主李氏曰:「若如世儒之解,便当欣然作喜,岂可喟然发叹?」知言哉!理会到此,宋人「无舍己为人」、「事为之末」等,俱梦语矣。【「点尔何如」节】
  此下皆夫子之言,犹言我之哂由,为他志为国,而言不谦让也。你看求独非为国也与?安见他六七十里、五六十里不是国,只言辞之谦让耳。你看赤独非为国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亦其言辞之谦让耳。由言志少此意,故哂之。是申明一番。宋人「微问微答」,殊似不通,且已明言「其言不让」,曾点又何疑?【「曰为国以礼」三节】
  程子此段最好。【「唯赤」注「程子曰」首段】
  孔子梦寐中常欲得国而治之,岂有不取三子?且此时师弟团坐,「如或知尔,何以」一问,原是商确治国。宋儒既失孔子正业,又好牵圣贤书来就己意,且亦不看此章书全从应知一问发也。【「唯赤」注「程子曰」二三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