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页
- 儒藏
- 语录
- 颜元集
颜元集
朱子曰:「敬夫高明,他将谓人都似他,才一说时,便更不问人晓会与否,且要说尽他个。故他门人敏底只学得他说话,若资质不逮,依旧无着摸。某则性钝,读书极是辛苦,故寻常与人言,多不敢为高远之论,盖为是身曾亲经历过,故不敢以是责人耳。学记曰:'进而不顾其安,使人不由其诚。'今教者之病多是如此。 朱子与南轩一派师友,原只是说话读书度日。较王、何清谈,颇用力于身心,较韩、欧文字,犹规规于理性,白、苏诗酒,既不能仿其矜持,佛、老空虚,又全不及其读讲,真三代后近于儒之学,硗薄气运中不易得之豪杰也。然而身分如此,无能强增。故推奖处,或衬贴以圣贤、道统、躬行、经济之语,至其比长竞短,叙实指事,或推人,或自见,则皆在言词读作之中而无他也。且其病南轩者,恐亦朱子所以自状,但其为失有浅深,遂自以为得中耳。愚尝上书刁文孝,其答书亦不问人之疑与否,只自己说尽。想刁公亦非矜情自见,盖素日所学,原是说话作文,更无他物与人耳。况讲读之学教,即循循有序,亦与学记之言时孙者不同。夫「进而不顾其安,使人不由其诚」,所谓「不学操缦,不能安弦;不学博依,不能安诗;不学杂服,不能安礼;不兴其艺,不能乐学」。苟躁速引进而不顾其安,是教人躐等而不诚也,不时不孙也。故法干上会谓其子九数已熟,甚悦。予曰:「且勿令知有乘归法,使之小息,得一受用,方可再进。」正此意也。学者观孟子深造之以道、教者必以规矩诸章,岂诵读讲说之学所可托哉!
南轩、伯恭之学皆疏略云云。伯恭说道理,与作为自是两件事。如云'仁义道德与度数刑名,介然为两途,不可相通。' 朱子说「礼、乐、射、御、书、数补填难,且理会道理诗书」,非是看道理诗书与礼、乐、射、御、书、数介然为两途乎?只是不肯说明耳。古人云,「不知其人视其友」,观此益信。
东莱自不合做这大事记。他那时自感疾了,一日要做一年。若不死,自汉武、五季,只千来年,他三年自可了。此文字,人多云其解题煞有工夫,其实他当初作题目,却煞有工夫,只一句要包括一段意。解题只现成,检令诸生写。伯恭病后,既免人事应接,免出做官,若不死,大段做得文字。」 可惜一派师友,都是以作文字度日,死生以之!朱子于南轩、伯恭皆不讳其短,交友之和而不同如此,岂恶闻异己之言哉!至今仕学皆先立党,此所以道愈微,世愈衰。
问:「子静不喜人论性。」曰:「怕只是自己理会不曾分晓,怕人问难,又长大了不肯与人商量,故一截截断。然学而不论性,不知所学何事。 不喜人论性,未为不是,但少下学耳。朱子好论性,又教人商量性,谓即此是学,则误矣。故陆子对语时每不与说者,中不取也;不取朱子而不思我所见果是,何以不能服此友也。朱子此等贬斥,尤不取陆子;不取陆子而亦不思我所言果是,何以不能服此友也。子曰:「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两先生岂未用此功欤!
子静之学,看他千般万般病,只在不知有气禀之杂。」 朱子之学,全不觉其病,只由不知气禀之善。以为学可不自六艺入,正不知六艺即气质之作用,所以践形而尽性者也。
「子静说话常是两头明,中间暗,是如何?」曰:「是他那不说破处。他所以不说破,便是禅家所谓'鸳鸯绣出从君看;莫把金针度与人。'禅家自爱如此。」 禅家无鸳鸯,也不绣鸳鸯,焉得鸳鸯与人看!
子静说良知良能,四端等处,且成片段,似经语,不可谓不是。但说人便能如此,不假修为存养,此却不得。譬如旅寓之人,自家不能送他还乡,但与说云,'你自有田,有屋,大段快乐,何不便回去'!那人既无资送,如何便回去!又如脾胃受伤不能饮食之人,却硬将饭将肉塞入他口,不问他吃得吃不得。若是一顿便理会的,亦岂不好,然非生知安行者,岂有此理!便是生知安行,也须要学。大抵子思说率性,孟子说存心养性,大段说破;夫子更不曾说,只说孝弟、忠信、笃敬。盖能如此,则道理便在其中矣。 陆子说「良知良能,人便能如此,不假修为存养」,非是言「不用修为存养」,乃认孟子「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二句稍呆,又不足朱子之诵读训诂,故立言过激,卒致朱子轻之。盖先立其大,原是根本,而维持壅培之无具,大亦岂易言立也!朱子旅寓人、伤脾胃人二喻,诚中陆子之病,但又是手持路程本当资送,口说健脾和胃方当开胃进食,即是终年持说,依然旅寓者不能回乡,伤脾胃者不能下咽也。此所以亦为陆子所笑,而学宗遂不归一矣。岂若周、孔子三物之学,真旅寓者之糇粮车马、伤脾胃者之参术缩砂也哉! 既知夫子不说破,前乃讥陆子不说破是「禅家自爱」,何也?
子静之说无定,大抵他只是要拗。」 细检之,讲学先生多是拗,只有多少耳。吾儒之道,有一定不易之理,何用拗!只因实学既失,二千年来,只在口头取胜,纸上争长,此拗之所从来也。
问:「象山道'当下便是'。」曰:「看圣贤教人,曾有此等语无?圣人教人,皆从平实地做去云云。又平时告弟子,也须道是'学而时习','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圣贤教人,原无象山「当下便是」等语,试看圣贤可曾有先生之学否?「学而时习之」,「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孔门是学静坐训解否?
但有圣贤之言,可以引路。」 「有圣贤之言,可以引路」,今乃不走路,只效圣贤言便当走路。每代引路之言增而愈多,卒之荡荡周道上鲜见其人也。诗云,「如匪行迈谋,是用不得于道」,此之谓矣。
因说子静。云:「这个只争些子才差了便如此,他只是差过了;更有一项,却是不及。若是过底拗转来却好,不及底趱向上去便好。只缘他才高了便不肯下,才不及了便不肯向上,过的便道只是就过里面求个中,不及的也道只就不及里面求个中。初间只差了些子,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又曰:「某看近日学问,高者便说做天地之外去,卑者便只管陷溺;高者必入于佛、老,卑者必入于管、商。定是如此,定是如此!」 看朱子叹息他人,真是自以为中,居之不疑矣。若以孔门相较,朱子知行竟判为两途,知似过,行似不及,其实行不及,知亦不及。又叹近日学者「高入佛、老,卑入管、商」,愚以为当时设有真佛、老,必更叹朱子之讲读训解为耗神粗迹,有真管、商,必更叹朱子之静坐主敬为寂守无用,恐不能出其上而令两项人受怜也。若吾夫子中庸之道,举其心性,可以使释、道哭,言其作用,可以使管、商惭。傥朱子而幸游其门,见其天高地厚,又岂敢遽自以为是乎!不得孔子而师,颜、曾而友,此朱子之大不幸也。
「陆氏会说,其精神亦能感发人,一时被他耸动底亦便清明,只是虚,更无底簟。'思而不学则殆',正为无底簟便危殆也。'山上有木,渐,君子以居贤德、善俗',有阶梯而进,不患不到。今其徒往往进时甚锐,然其退亦速。才到退时,便如堕千仞之渊。」 朱子指陆门流弊处,亦所以自状。但朱子会说,又加会解会着,是以耸动愈多,颇有底簟。或问:「读讲著述虽是靠书本,然毕竟经传是把柄,故颇有底簟否?」予曰:「亦是读讲经书,身心有所依据,不至纵放,但亦耗费有用精神,不如陆、王精神不损,临事尚有用也。吾所谓颇有底簟者,盖如讲着此一书,若全不依此书行,不惟无以服人,己心亦难以安,故必略有所行,此处稍有簟底。只因原以讲解为学而以行为衬贴,终不免挂一漏二,即所行者亦不纯熟。不如学而时习,用全副精神,身心道艺,一滚加功,进锐不得,亦退速不得。即此为学,即此为行,即此为教,举而措之,即此为治,真尧、舜宗子,文、周功臣,万世圣贤之规距也。虽聪明如颜、赐,焉得不叹循循善诱,欲罢不能也哉!焉得不初疑为多学而识,后乃叹性天不可闻也哉!虽退怯如冉求,安得不悦之而终成其艺也哉!傥入程、朱之门,七十子皆流于禅林,二千九百人皆习为训诂矣。鸣呼!吾安得一圣门徒众之末而师之也哉!」或问:「宋儒挂一漏二,所行不熟,何处见?」予曰:「如朱子着家礼一书,家中亦行礼,至斩丧墨衰出入,则半礼半俗,既废正祭,乃又于俗节墨衰行事,此皆失周公本意。至于妇人,便不与着丧服杖绖之制,祭时妇人亦不办祭肴,至求一监视而亦若不得者,此何说乎?商人尚音,周人尚臭,皆穷究阴阳之秘,祭祀之要典也。诸儒语录讲熏蒿凄怆等,语亦痛切,似知鬼神情状者,至于集礼,乃将笙磬脂膟等皆削去之,如此类不可胜述。不可见哉!」
邵庵虞氏曰:「孟子没千五百年而周子出。河南两程夫子云云,程门学者笃信师说,各有所奋力以张惶斯道。奈何世运衰微,民生寡佑,而乱亡随之矣!悲夫!」 许多圣贤张惶斯道下,却继之曰:「而乱亡随之矣!」是何缘故?何其言而不思如此!
草庐吴先生继许文正公为祭酒,六馆诸生以次授业。昼退堂后寓舍,则执经者随而问业。先生恳恳循循,其言明白痛切,因其才质之高下,闻见之浅深,而开道诱掖之云云。一时皆有所观感而兴起矣。尝与人曰:「天生豪杰之士不数也。夫所谓豪杰之士,以其知之过人,度越一世而超出等夷也。战国之时,孔子之徒党尽矣,充塞仁义若杨、墨之徒,又滔滔也。而孟子生乎其时云云。真豪杰之士哉!至于周、程、张、邵一时迭出,非豪杰孰能与于斯!又百年,子朱子集诸子之大成,则中兴之豪杰也。以绍朱子之统自任者,果有其人乎?」 恳恳循循,讲论不倦,每至夜半,且寒暑不废,其功可谓勤且苦矣,果有益于世乎,果成起一班人材乎?至其自负,亦不过「知之过人,度越一世」而已。朱子曰:「此道不拚生尽死理会终不解。」是其立志成功已不过如此。但朱子眼颇高,不肯明以自任,元儒识更下,故直出口而不觉,不足异也。所可异者,所见既小,而以为孟子亦只如此,则亦浅之乎言豪杰,易言道统矣!
存学编卷四
性理评
程子曰:「古人虽胎教与保傅之教,犹胜今日庠序、乡党之教。古人自幼学,耳目游处所见皆善,至长而不见异物,故易以成就。今日自少所见皆不善,才能言便习秽恶,日日铄销,更有甚天理! 既知少时缺习善之功,长时又习于秽恶,则为学之要在变化其习染,而乃云「变化气质」,何也?
勿谓小儿无记性,所历事皆能不忘。 所历事皆不忘,乃不教之历事,何也?
如养犬者不欲其升堂,则时其升堂而扑之;若既扑其升堂,又复食之于堂,则使孰从?虽日挞而求其不升,不可得也。养异类且然,而况人乎!故养正者圣人也。」 先生倡明道学,病天下之空寂而尚浮文也,乃废周公、孔子六艺而贵静坐读书,不几扑其升堂又食于堂乎?虽日挞而求其不空寂浮文,何可得也!养正之功,或不若是。
朱子曰:「古者初年入小学,只是教之以事,如礼、乐、射、御、书、数及孝弟忠信之事。自十六七入大学,然后教之以理,如致知格物及所以为孝弟忠信者。 既言此,何不学古人而身见之?要之,孔门称古昔,程、朱两门亦称古昔,其所以称者则不同也。孔门是身作古人,故曰「吾从周」;二先生是让与古人,故曰「是难」。孔门讲礼乐,程、朱两门亦讲礼乐,其所以讲者则不同也。孔门是欲当前能此,故曰「礼乐君子不斯须去身」;二先生是仅欲人知有此,故曰「姑使知之」。
古人自入小学时,已自知许多事了,至入大学时只要做此功夫;今人全未曾知。古人只去心上理会,至于治天下皆自心中流出;今人只去事上理会。 朱子叹人全未曾知,恐朱子亦未知之如渴饮饥食。如所云「古人入小学已知许多事,入大学只做此功」,何其真切也!而下文「古人心上理会」,「今人事上理会」之语,又与上文自相混乱矣。
古人便都从小学中学了,所以大来都不费力。如礼、乐、射、御、书、数,大纲都学了,及至长大,也更不大段学,便只理会致知穷理功夫。而今自小失了,要补填实是难;但须庄敬笃实,立其基本,逐事逐物理会道理,待此通透,意诚心正了,就切身处理会,旋旋去理会。礼、乐、射、御、书、数,也是合当理会的,皆是切用;但不先就切身处理会道理,便教考究得些礼文制度,又干自家身己甚事! 「要补填」三字,见之大快,下却云「难」,是朱子学教之误,其初只是畏难而苟安。
古人小学教之以事,便自养得心,不知不觉自好了;到得渐长,渐更历通达事物,将无所不能。今人既无本领,只去理会许多闲骨董,百方措置思索,反以害心。 既如此,何故说上段话?可怪,可怪!
古人自能食能言便已教了,一岁有一岁工夫。到二十时,圣人资质已自有二三分。 此周公以人治人,使天下共尽其性之道,所以圣贤接踵,太和在成周宇宙闲者也。朱子知之而不学之,岂不可惜!然愚于此二段,深幸存学之不获罪于朱子矣!
如今全失了小学工夫,只得教人且把敬为主,收敛身心,却方可下工夫。或云敬当不得小学,某看来小学却未当得敬。 敬字字面好看,却是隐坏于禅学处。古人教洒扫即洒扫主敬,教应对进退即应对进退主敬;教礼、乐、射、御、书、数即度数、音律、审固、罄控、点画、乘除莫不主敬。故曰「执事敬」,故曰「敬其事」,故曰「行笃敬」,皆身心一致加功,无往非敬也。若将古人成法皆舍置,专向静坐、收摄、徐行、缓语处言主敬,乃是以吾儒虚字面做释氏实工夫,去道远矣。或云「敬当不得小学」,真朱子益友,惜其未能受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