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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制科文
虽然,天下之不治,吾忧之。天下已治矣,而圣人之忧总不能一日而释,则非有所深忧过计,而亦天下之势有不得不然者。圣人果不能必其无一民一物之不得其所也,则天下已治矣,圣人之心,何尝一日自以为天下之治。惟其未尝见天下之治,而其忧愈无穷者,此圣人之心也。且其始,天下之民不得其所者多矣。圣人为之焦思于廊庙之上,殚其心虑,竭其耳目,修其法制,陈其轨则,导其善利,而除其菑害,其所以仁之者,固已勤矣,亦期于使天下无一物不得其所而已矣。然四海之广,兆民之众,风气之异,嗜好之不同,刚柔善恶之殊性,其势有不能尽一者:圣人亦且奈之何哉?为人父母者,为其赤子,虑其饥饿而乳哺之,或不能尽得其所欲。况周天下之人,而欲人人而衣之,食之,而教之,求其无一人之不食不衣,而不至于败度而斁伦者,圣人果可以自必耶?故不可必者,天下之势也:不容已者。圣人之心也。以其所不容已,而思其不可必,则圣人之心何时而穷也?
尧、舜、禹、汤、文、武之际,何其盛也!协和万邦矣,而驩兜、共工之属,犹在明良之列也。率舞百兽矣,而有苗、宗脍、胥敖之属,则犹盭干羽之化也。敷于四海矣,而下车而泣之囚,犹迷象刑之治也。十一征无敌矣,而舍我穑事之徒,犹勤畏帝之诰也。顺帝之则矣,犹迄崇墉之师也。垂拱而天下治矣,而大诰、康诰、酒诰之训,保厘之命,淮夷三监之征,再世未已也。是以圣人相与咨搓于一堂之上,一则曰「畴咨」,二则曰「畴咨」,曰「思日孜孜」,曰「予畏上帝」,曰「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曰「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可以见圣人之心矣。
盖政也者,圣人所以致天下之治者也;心也者,圣人所以运天下之政者也。静处于大庭之中,而周流于寰海之外;端拱于深宫之中,而昭彻于宇宙之表;培养于瞬息之顷,而继续于千万世之远。丘甸、井牧、里居以安其生矣,而劳民劝相之未已也;瞽宗、廪米、诗书、弦诵以时其教矣,而格惩庸威之末已也;六典、八法、八则、九贡、九赋、九式与夫祭祀、丧纪、师田、行役,下至登鱼、取龟、擉鳖、绘画、刮摩之属,以尽其制矣,而维清缉熙之末已也。其无所不及,无所不达者,政也;不能无所不及,无所不达者,势也;忧其势,尽其政者,心也。苟心自以为无不及,则有所不及矣;以为无不达,则有所不达矣。心有一息之间,政必有所不尽,而天下之治荒矣。
或者曰:「圣人之治天下,必无一人之不得其所,而其所以如此者,特其不自满足之心耳。」嗟乎!此不惟不知天下之势,而亦不达圣人之心者也。使天下果无一人之不得其所,圣人亦何为是无穷之忧也哉?天地之大也,犹有所憾;而圣人亦有所不能。圣人惟深知其如此,故一日二日【二日 原刻误作「二几」,依尚书及大全集校改】万几,惟几惟康,与天同其不息也。大抵圣人之心,与天同运。天之道,气以嘘之,万物以生。穷于午矣,而未尝已也,而阴已生矣,气以吸之,万物以成。穷于子矣,而未尝已也,而阳已生矣。故天道运而不穷,以生万物;圣心运而不息,以生万民。然天亦乌能使万物之皆得其所哉?殡者、殈者、夭阏者、枯槁者,大造之内,何所不有,此亦势也。惟夫不以其势之所穷,而使吾心之有穷,此所以为圣人之心也。
○王天下有三重【嘉靖癸丑会试】
天下之法,非圣人不能制也。圣人所以能制天下之法者,谓其能尽夫法之理也。法之制出于圣人之心,而法之理在天下。盖其理如是,而吾之为法者不得不如是,而后知夫法者,道之所不能已也。圣人以道重天下,故不得不重夫法也。道在,则法治;道不在,则法亡;有法,则道行;无法,则道废。故圣人之于天下,非能强率之以就吾法;而所谓法者,又未尝以吾之意为之,有见夫天下之理有固然者,从而条理区画于其间,而尽其精微之至者也。则夫圣人之法,岂曰区区于后世繁文靡饰、过制曲防、苟简阔略,而不由夫道者乎?故王者之法,即道也。
后之人徒见夫繁文靡饰、过制曲防、苟简疏略之为法也,因以疑王者亦何重于此,而不知王者之法,非后世之所谓法也。惟天生民有欲,无主乃乱,天生聪明时乂,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盖王者之责,更重如此。其所以上承天命之重,下思四海生民之众,求其所以顺天之理,遂民之生,有一日不能自宁者矣。
夫天之生是人也,其相与羣然而生也。生之所存者,性也;性之所禀者,命也。发乎其心,著乎其动作,而施于相与羣然之际,而道之大用,无所不著。惟天由之而不能自知,知之而不能尽,于是乎血气心知胜,而道几乎晦。圣人受天下之重,思以生之治之教之,而法之设,于是乎不容已。故法者,凡所以观天下之所为而制之而已矣。观天下之所为而制之者,出乎道而己矣。是故道形于事,不可以无礼,于是乎礼重;道形于礼,不可以无度,于是乎度重;道形于礼度,无书文字,性灵不通,于是乎文重:是三者,天地之所生也,生人之所立也,万物之所纪也。一不重,则道斁;二不重,则道悖;三不重,则道弊。盖自上古之时,其民吁吁怡怡,莫不爱其所以生我者,尊其所以长我者,乐其所以与我者,是其礼然也。有老者则处其安焉,有尊者则处其多焉,是其度然也。人之所存,发于其声,声之所出,而音韵自成,是又其文然也。此皆夫人所能也。然非王者,不能知天下之自然者而为之法。王者有法以行其道,俾天下自行其礼,自遵其度,自识其文,而后知王者之制所以通万世而无弊者,皆其道之所不能自已者也。使王者恃其崇高之势,徒以其势力法制,谓天下可以就我之范围,而率己之意以为之,则亦何取于王者之法!是故朝觐以明君臣之义,聘问以使诸侯相敬,丧祭以明臣子之恩,说饮酒以明长幼之序,婚姻以明男女之别,天下不可一日无礼也。雕镂文章,黼黻裘带,鼎俎豕腊,宗庙居节,衣服宫室,天下不可一日无度也。明其约契,正其会要,定其时日,通其言语,达其情志,天下不可一日无文也。
故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贱而不可不任者,切也;匿而不可不为者,事也;麤而不可不陈者,法也。圣人通于天下之情而知其理,达于万物之变而知其时,精之至也。故度长短者,不失毫厘;量多少者,不失圭撮;权轻重者,不失累黍;吾心之礼,与天下之礼一也,而礼出焉。故自子事父母,朝诸侯于明堂,至于冠婚、丧祭、燕射、士相见之礼,可得而议也,所以周旋裼袭,升降俯仰者,圣人能议之而不能为之也。吾心之度,与天下之度一也,而度出焉。故自天子七庙,诸侯五、大夫三、士二,至于龙衮黼黻、玄衣纁裳、冕朱绿藻、十有二旒之度,可得而制也;所以多寡轻重、隆杀大小者,圣人能制之而不能为之也。吾心之文,与天下之文一也,而文出焉。故自天府之所藏,象魏之所悬,与夫达之四方同书文字,可得而考也;所以横斜曲直、平正倒仄、开发呼敛、清浊高下者,圣人能考之而不能为之也。故曰:圣法道,道法天。君子之道,所以考三王而不谬。建天地而不悖,质鬼神而无疑,俟后圣而不惑者,此也。
不然,以相接则不得其体,亦缇缦之礼而已,何重于王者之礼?以相临则不得其分,亦凌悖之度而已,何重于王者之度?以相谕则不得其志,亦寄象鞮译之音而已,何重于王者之文?故曰:王者制事文法,一禀于律,继天顺地,序气成物,统八卦,谓八风,理八政,正八节,谐八音,舞八佾,监八方,被八荒,以终天地之功。所谓律者,即天下之理也。其理本然,如以规应圆,以矩应方,而莫之易也。是王者之律也。故曰:大礼必易,大乐必简 【礼记乐记作「大乐必易,大礼必简」。七三一页同。此处「礼」、「乐」二字疑误倒】。以天产作阴德,以中礼防之;以地产作阳德,以和乐防之。以礼乐合天地之化,百物之产,以事鬼神,以谐万民,以致百物。岂非作者之圣欤?
或曰:王者之制如此,宜万世不可易。而何孔子论礼则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吾学周礼。」记礼者则谓「有虞氏之旗,夏后氏之绥,殷之太白,周之太赤」【太礼记明堂位两「太」字皆作「大」】,毋【毋原刻误作「母」,依仪礼士冠礼校改】追,夏后氏之冠,如周弁、殷冔、夏收,其不同如此。若夫书文,自河流天苞,洛出地符之后,世传又有龙书、鸟书、龟书,鱼书、虫穗之书,自苍颉至于史籕,又不知凡几变也。岂以圣人之制,犹有所未尽耶?盖天下之变无穷,而王者有随时制作之义。孔子盖曰:「所损益可知矣。」理之在天下可变耶?后世不达其意,妄取先王之法而尽废之,自朝廷以至于闾阎,皆为一切之政,无非衰世苟且之习,民之所以养生送死者,无一能尽其道。世之君子,又从而附会之,曰:「五帝不相袭礼,三王不相沿乐」。嗟夫!所谓礼乐,果何在也?吾独怪夫文、武、周公之法,至秦而遂绝,而李斯、程邈谬妄之制,至于今更数千载而不能易也。
○明君恭己而成功【嘉靖乙丑会试】
天下之任,至不易也。明主独能致天下之治者,亦惟得人以任之而已矣。以天下之大,而责于人主之一身,是故不可以一息而自暇自逸者,而明主独能恭己以致之,是岂有他道哉?诚以天下之任之不易,而吾以一人之身而为之,其明必有所不周,其势必有所不给。将必举天下之事,皆萃于吾身,是以吾身与天下日战于扰扰之中,而聪明智虑,与之俱困。是知天下而欲以一人为之,固无是理也。故明主致天下之治,非得人不可也。盖以天下之事,与天下之贤者共之,是所以独操其要,以御其机,而非苟乐于优游无为也。以天下之贤者,任天下之事,使各竭其力,以周其务,而明主端委以责成焉,此固天下之势也。
今夫有器于此,一人之力足以举之矣。以其器轻也。其有重于此者,其举之必数人焉。又有重于此者,其举之必数百人焉。其器愈重,其举之者愈众。夫以众人任之,故虽千钧之重,可不劳而移也。大器非一人任也,使一人者自恃其力,而欲以专百人之任,其亦必无是理也。天下,大器也,非一人之为也。世之人主,亦有恃一己之智力,而欲以揽天下之权,而天下之事,日以纷然。盖自以其术足以持之,尽天下之人,无有出于我者,举其人皆不可以任吾之事,必吾之身一一自为之。盖前世人主有其术出于此者,未有不至于乱也。故明主者,岂乐于暇逸者哉?夫亦深见夫治天下之道,未有以易于此者也。
人之耳能听,而目能视,其视听不出帷墙之外,有蔽之矣。任天下之耳,则聪无所不闻;任天下之目,则明无所不见。以天下之耳为耳,以天下之目为目,故四海之外,莫不照彻焉。夫一人之身,其分固有限矣。夫以天下付之人主,尽一世之人而制命焉,其聪明神智,必有以兼乎天下之人者,固宜其一身而为之可也。所谓聪明神智者,亦以能用乎天下而已矣。所以用乎天下者,非苟自暇逸之谓也。盖其聪明神智所以运乎天下者也。运吾聪明神智于天下,是以朝廷公卿,百司庶府,其命之必得其任,其任之必得其人。得其人以为之,不必吾之侵其官,而天下之官,皆人主之为也。谓其自暇逸,不可也。
当尧之时,天下之故多矣。洪水方割矣,民未粒食而阻饥矣,五品不逊矣,五刑未明矣,草木鸟兽未若矣,礼乐未兴矣,共工、驩兜之徒,犹在朝也。而尧首命羲和「钦若昊天」而已。尧岂为是迂缓不切之谋哉?诚以人主之所当为者,独有事天之责。使天道少有不顺,而愆忒或见于上,吾心所以悚惕者,当无敢少宁者矣。是以舜遵行其道,而「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以窥祭天道,而观其意之顺与否也。若乃其时天下诚有未得其安者,而尧咨之,不过一二言而已。至于得舜,而其事已矣。舜从而任之九官十二牧,而天下之务,无不翕然悉举。故孔子称之曰:「大哉,尧之为君。」又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恭己正南面而已矣。」呜呼,此尧、舜所以恭己而成功者也。夫以尧舜之圣,如此其至,尧舜之治天下,如此其无为,而当时急于得人而任之,盖其所以无为者也。吾以见圣人之心,有不自暇逸者矣,非宴然恭己而已也。尧之所以经天下之虑,在于得舜;舜之所以经天下之虑,在于任九官、十二牧。
吾于是知古之圣人无为之道也。公卿大夫赞襄于上,百官有司奔走于下,人主华衣搢笏,不动声色,端居于九重之上。公卿大臣,日宣其谟也;百官有司,日靖其务也;六卿日率其属,以倡九牧也。其微至于乡遂都鄙之吏,其远至于荒徼之外,人主罔不致其人以为之治焉。要之明主之所谓恭己者,其事一无所为,而其神运而以天随者,亦无时而无所不为。如天之运,其神无不在也。神故不息,不息故无为。故公卿大臣宣矣,明主之神,在公卿大臣也;百官有司靖矣,明主之神,在百官有司也;六卿倡九牧矣,明主之神,在六卿九牧也。神者无为而无不为也。人主之神一不至,天下之务息矣。故神无一日不运于天下。故天下之贤才任,而天下之庶务成。渊蜎蠖伏之中,深宫宥密之也,俯仰之间,而抚四海之外,岂其疲智庸于一人之耳目哉?故人主恭己无为,所以养其神也;人主任天下之贤,所以成其功也。不能恭己,不能任天下之贤;不能养其神,不能成其功。故天子之车,大路越席,所以养其体也;侧载臭茞,所以养其鼻也;前有错衡,所以养其目也;和鸾之声,步中采齐,行中肆夏,所以养其耳也;龙旗九旒,所以养其性也;寝兕持虎,鲛韅弥龙,所以养其威也。凡以天下之大以养之,不欲累之以天下之故,所以尊之也。其养之尊之,所以得以神运天下也。故曰:「大乐必易,大礼必简。」易故不怨,简故不争,四海之内,莫不系统,故能帝也。虽然,人主亦何以得贤才以任之,其成功如此之逸哉?其养之必有其道,其求之必有其方,其任之必有其宜。养之不以其道,则才不成;求之不以其方,则才不至;任之不以其宜,则无以使之効其用。呜呼!欲得天下之贤而任之,而又其难如此。然后知明主之所以成功者,非苟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