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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明先生文集
来书云韩昌黎博爱之谓仁一句看来大段不错不知宋儒何故非之以为爱自是情仁自是性岂可以爱为仁愚意则曰性即未发之情情即已发之性仁即未发之爱爱即已发之仁如何唤爱作仁不得言爱则仁在其中矣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也周子曰爱曰仁昌黎此言与孟周之旨无甚差别不可以其文人而忽之也云云
博爱之说本与孟周之旨无大相远樊迟问仁子曰爱人爱字何尝不可谓之仁欤昔儒看古人言语亦多有因人重轻之病正是此等处耳然爱之本体固可谓之仁但亦有爱得是与不是者须爱得是方是爱之本体方可谓之仁若只知愽爱而不论是与不是亦便有差处吾尝谓愽字不若公字为尽大抵训释字义亦只是得其大槩若其精微奥蕴在人思而自得非言语所能喻后人多有泥文着相专在字眼上穿求却是心从法华转也
来书云大学云如好好色如恶恶臭所谓恶之云者凡见恶臭无处不恶固无妨碍至于好色无处不好则将凡美色之经于目也亦尽好之乎大学之训当是借流俗好恶之常情以喻圣贤好善恶恶之诚耳抑将好色亦为圣贤之所同好经于目虽知其姣而思则无邪未尝少累其心体否乎诗云有女如云言如云未尝不知其姣也匪我思存言匪我思存则思无邪而不累其心体矣如见轩冕金玉亦知其为轩冕金至也但无歆羡希觊之心则可矣如此看不知通否云云
人于寻常好恶或亦有不真切处惟是好好色恶恶臭则皆是发于真心自求快足曾无纤假者大学是就人人好恶真切易见处指示人以好善恶恶之诚当如是耳亦只是形容一诚字今若又于好色字上生如许意见却未免有执指为月之病昔人多有为一字一句所牵蔽遂致错觧圣经者正是此症候耳不可不察也中间云无处不恶固无妨碍亦便有受病处更详之
来书云有人因薛文清过思亦是暴气之说乃欲截然不思者窃以孔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亦将谓孔子过而暴其气乎以愚推之惟思而外于良知乃谓之过若念念在良知上体认即如孔子终日终夜以思亦不为过不外良知即是何思何虑尚何过哉云云
过思亦是暴气此语说得亦是若遂欲截然不思却是因噎而废食者也来书谓思而外于良知乃谓之过若念念在良知上体认即终日终夜以思亦不为过不外良知即是何思何虑此语甚得鄙意孔子所谓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者圣人未必然乃是指出徒思而不学之病以诲人耳若徒思而不学安得不谓之过思与
三 【乙酉】
承欲刻王信伯遗言中间极有独得之见非余儒所及惜其零落既久后学莫有传之者因勉之寄此又知程门有此人也幸甚幸甚中间如论明道伊川处似未免尚有执着然就其所到已甚高明特远不在游杨诸公之下矣中间可省略者删去之为佳凡刻古人文字要在发明此学惟简明切实之为贵若支辞蔓说徒乱人耳目者不传可也高明以为何如
○答刘内重 【乙酉】
书来警发良多知感知感腹疾不欲作答但内重为学工夫尚有可商量者不可以虚来意之辱辄复书此耳程子云所见所期不可不远且大然而为之亦湏量力有渐志大心劳力小任重恐终败事夫学者既立有必为圣人之志只消就自己良知明觉处朴实头致了去自然循循日有所至原无许多门面折数也外面是非毁誉亦好资之以为警切砥砺之地却不得以此稍动其心便将流于心劳日拙而不自知矣内重刚强笃实自是任道之器然于此等处尚湏与谦之从容一商量又当有见也眼前路径湏放开阔才好容人来往若太拘窄恐自己亦无展足之地矣圣人之行初不远于人情鲁人猎较孔子亦猎较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阼阶难言之互乡亦与进其童子在当时固不能无惑之者矣子见南子子路且有不悦夫子到此如何更与子路说得是非只好矢之而已何也若要说见南子是得多少气力来说若且依着子路认个不是则子路终身不识圣人之心此学终将不明矣此等苦心处惟颜子便能识得故曰于吾言无所不悦此正是大头脑处区区举似内重亦欲内重谦虚其心宏大其量去人我之见绝意必之私则此大头脑处自将卓尔有见当有虽欲从之末由也已之叹矣大抵奇特斩绝之行多后世希高慕大者之所喜圣贤不以是为贵也故索隐行恠则后世有述焉依乎中庸固有遯世不见知者矣学绝道丧之余苟有以讲学来者所谓空谷之足音得似人者可矣必如内重所云则今之可讲学者止可如内重辈二三人而止矣然如内重者亦不能时时来讲也则法堂前草深一丈矣内重有进道之资而微失之于隘吾固不敢避饰非自是之嫌而叨叨至此内重宜悉此意弗徒求之言语之间可也
○与王公弼 【乙酉】
前王汝止家人去因在妻丧中草草未能作书人来远承问惠得闻动履殊慰殊慰书中所云斯道广大无处欠缺动静穷达无往非学自到任以来钱谷狱讼事上接下皆不敢放过但友观于独犹未是夭寿不二根基毁誉得丧之间未能脱然足知用功之密只此自知之明便是良知致此良知以求自慊便是致知矣殊慰殊慰师伊师颜兄弟久居于此黄正之来此亦已两月余何廷仁到亦数日友朋聚此颇觉有益惟齐文明不得力而归此友性气殊别变化甚难殊为可忧尔闲及之
二 【乙酉】
王汝止来得备闻政化之善殊慰倾想昔人谓做官夺人志若致知之功能无间断宁有夺志之患耶欧崇一久不闻问不审近来消息何如若无朋友规觉恐亦未免摧堕便中望为寄声此间朋友相聚颇觉比前有益欲共结庐山中湏汝止为之料理而汝止以往岁救荒事系心必欲辞去今乃强留于此望公弼一为鲜纷事若必不可为然后放令汝止归也
三 【乙酉】
汝止去后即不闻消息迩惟政学日新为慰汝止颇为救荒一事所累不能久居于此不审此时回家作何料理亦曾来相见否倘其事稍就绪湏促之早来为佳此间朋友望渠至者甚切甚切兼恐渠亦久累其间不若且来此一洗涤耳入 觐在何时相见尚未有定临纸怏悒
○答顾东桥书 【乙酉】
来书云近时学者务外遗内博而寡要故先生特倡诚意一义针砭膏肓诚大惠也
吾子洞见时弊如此矣亦将何以救之乎然则鄙人之心吾子固己一句道尽复何言哉复何言哉若诚意之说自是圣门教人用功第一义但近世学者乃作第二义看故稍与提掇紧要出来非鄙人所能特倡也
来书云但恐立说太高用功太捷后生师傅影响谬误未免坠于佛氏明心见性定慧顿悟之机无恠闻者见疑
区区格致诚正之说是就学者本心日用事为间体究践履实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积累在正与空虚顿悟之说相反闻者本无求为圣人之志又未尝讲究其详遂以见疑亦无足恠若吾子之高明自当一语之下便了然矣乃亦谓立说太高用功太捷何邪
来书云所喻知行并进不宜分别前后即中庸尊德性而道问学之功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之道然工夫次第不能无先后之差如知食乃食知汤乃饮知衣乃服知路乃行未有不见是物先有是事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
既云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则知行并进之说无复可疑矣又云工夫次第不能不无先后之差无乃自相矛盾已乎知食乃食等说此尤明白易见但吾子为近闻障蔽不自察耳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后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恶必待入口而后知岂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恶者耶必有欲行之心然后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路岐之险夷必待身亲履历而后知岂有不待身亲履历而已先知路岐之险夷者耶知汤乃饮知衣乃服以此例之皆无可疑若如吾子之喻是乃所谓不见是物而先有是事者矣吾子又谓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是亦察之尚有未积然就如吾子之论则知行之为合一并进亦自断无可疑矣
来书云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此为学者吃紧立教俾务躬行则可若真谓行即是知恐其专求本心遂遗物理必有闇而不达之处抑岂圣门知行并进之成法哉
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离只为后世学者分作两截用工失却知行本体故有合一并进之说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即如来书所云知食乃食等说可见前已畧言之矣此虽吃紧救弊而发然知行之体本来如是非以己意抑扬其间姑为是说以苟一时之效者也专求本心遂遗物理此盖失其本心者也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耶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故有孝亲之心即有孝之理无孝亲之心即无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无忠君之心即无忠之理矣理岂外于吾心耶晦庵谓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心虽主乎一身而实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实不外乎一人之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间而未免已启学者心理为二之弊此后世所以有专求本心遂遗物理之患正由不知心即理耳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闇而不达之处此告子义外之说孟子所以谓之不知义也心一而已以其全体恻怛而言谓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谓之义以其条理而言谓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义独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圣门知行合一之教吾子又何疑乎
来书云所释大学古本谓致其本体之知此固孟子尽心之旨朱子亦以虚灵知觉为此心之量然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
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此语然矣然而推本吾子之意则其所以为是语者尚有未明也朱子以尽心知性知天为物格知致以存心养性事天为诚意正心修身以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为知至仁尽圣人之事若鄙人之见则与朱子正相反矣夫尽心知性知天者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存心养性事天者学知利行贤人之事也殀寿不贰修身以俟者困知勉行学者之事也岂可专以尽心知性为知存心养性为行乎吾子骤闻此说必又以为大骇矣然其间实无可疑者一为吾子言之夫心之体性也性之原天也能尽其心是能尽其性矣中庸云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又云知天地之化育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此惟圣人而后能然故曰此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存其心者未能尽其心者也故须加存之之功必存之既久不待于存而自无不存然后可以进而言尽盖知天之知如知州知县之知知州则一州之事皆已事也知县则一县之事皆已事也是与天为一者也事天则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犹与天为二也天之所以命于我者心也性也吾但存之而不敢失养之而不敢害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者也故曰此学知利行贤人之事也至于殀寿不贰则与存其心者又有间矣存其心者虽未能尽其心固己一心于为善时有不存则存之而已今使之殀寿不贰犹以殀寿贰其心者也犹以殀寿贰其心是其为善之心犹未能一也存之尚有所未可而何尽之可云乎今且使之不以殀寿贰其为善之心若曰死生殀寿皆有定命吾但一心于为善修吾之身以俟天命而已是其平日尚未知有天命也事天虽与天为二然已真知天命之所在但惟恭敬奉承之而巳耳若俟之云者则尚未能真知天命之所在犹有所俟者也故曰所以立命立者创立之立如立德立言立功立名之类凡言立者皆是昔未尝有而今始建立之谓孔子所谓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者也故曰此困知勉行学者之事也今以尽心知性知天为格物致知使初学之士尚未能不二其心者而遽责之以圣人生知安行之事如捕风捉影茫然莫知所措其心几何而不至于率天下而路也今世致知格物之弊亦居然可见矣吾子所谓务外遗内博而寡要者无乃亦是过欤此学问最紧要处于此而差将无往而不差矣此鄙人之所以冒天下之非笑忘其身之陷于罪戮呶呶其言有不容己者也
来书云闻语学者乃谓即物穷理之说亦是玩物丧志又取其厌繁就约涵养本原数说标示学者指为晚年定论此亦恐非
朱子所谓格物云者在即物而穷其理即物穷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谓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析心与理而为二矣夫求理于事事物物者如求孝之理于其亲之谓也求孝之理于其亲则孝之理其果在于吾之心邪抑果在于亲之身邪假而果在于亲之身则亲没之后吾心遂无孝之理欤见孺子之入井必有恻隐之理是恻隐之理果在于孺子之身欤抑在于吾心之良知欤其或不可以从之于井欤其或可以手而援之欤是皆所谓理也是果在于孺子之身欤抑果出于吾心之良知欤以是例之万事万物之理莫不皆然是可以知析心与理为二之非矣夫析心与理而为二此告子义外之说孟子之所深辟也务外遗内慱而寡要吾子既已知之矣是果何谓而然哉谓之玩物丧忘尚犹以为不可欤若鄙人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合心与理而为一则凡区区前之所云与朱子晚年之论皆可以不言而喻矣
来书云人之心体本无不明而气拘物蔽鲜有不蔽非学问思辨以明天下之理则善恶之机真妄之辨不能自觉任情恣意其害有不可胜言者矣
此叚大略似是而非盖承沿旧说之弊不可以不辨也夫问思辨行皆所以为学未有学而不行者也如言学孝则必服劳奉养躬行孝道而后谓之学岂徒悬空口耳讲说而遂可以谓之学孝平学射则必张弓挟矢引满中的学书则必伸纸执笔操觚染翰尽天下之学无有不行而可以言学者则学之始固己即是行矣笃者敦实笃厚之意已行矣而敦笃其行不息其功之谓尔盖学之不能以无疑则有问问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思思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辨辨即学也即行也辨既明矣思既慎矣问既审矣学既能矣又从而不息其功焉斯之谓笃行非谓学问思辨之后而始措之于行也是故以求能其事而言谓之学以求觧其惑而言谓之问以求通其理而言谓之思以求精其察而言谓之辨以求履其实而言谓之行盖析其功而言则有五合其事而言则一而已此区区心理合一之体知行并进之功所以异于后世之说者正在于是今吾子特举学问思辨以穷天下之理而不及笃行是专以学问思辨为知而谓穷理为无行也已天下岂有不行而学者邪岂有不行而遂可谓之穷理者耶明道云只穷理便尽性至命故必仁极仁而后谓之能穷仁之理义极义而后谓之能穷义之理仁极仁则尽仁之性矣义极义则尽义之性矣学至于穷理至矣而尚未措之于行天下宁有是耶是故知不行之不可以为学则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矣知不可之不可以为穷理则知知行之合一并进而不可以分为两节事矣夫万事万物之理不外于吾心而必曰穷天下之理是殆以吾心之良知为未足而必外求于天下之广以禆补增益之是犹析心与理而为二也夫学问思辨笃行之功虽其困勉至于人一己百而扩充之极至于尽性知天亦不过致吾心之良知而已良知之外岂复有加于毫末乎今必曰穷天下之理而不知反求诸其心则凡所谓善恶之机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将何以致其体察乎吾子所谓气拘物蔽者拘此蔽此而已今欲去此之蔽不知致力于此而欲以外求是犹目之不明者不务服药调理以治其目而徒伥伥然求明于其外明岂可以自外而得哉任情恣意之害亦以不能精察天理于此心之良知而已此诚毫厘千里之谬者不容于不辨吾子毌谓其论之太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