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山语要


  已知者,则力行以终之;未知者,学问思辨以求之。如此则谁得而御之?


与包详道

  行之不肖者,则或耳目聪明,心意慧巧,习技艺则易能,语理致则易晓,人情世态,多能通达;其习于书史者,虽使之论道术之邪正,语政治之得失,商人品之高下,决天下国家之成败安危,亦能得其仿佛。彼固不能知其真,得其实,诣其精微,臻其底蕴,而其揣摩傅会之巧,亦足以荧惑人之耳目,而欺未明者之心。

  行之贤者,则或智虑短浅,精神昏昧,重以闻见之狭陋,渐习之庸鄙,则其于慧巧者之所辩,浑然曾不能知。甚至于如荀卿所谓「门庭之间,犹可诬欺焉」。......一旦骇于荒唐谬悠之说,惊于诡谲怪诞之辞,则其颠顿狼狈之状中胜言哉?正使与之诵唐虞之书,咏商周之诗,殆亦未必不指污沱为沧海,谓丘垤为嵩华。况又杂之以不正言,亦安得而不狼狈哉?

  由是而言,则所谓清浊智愚者,殆不可以其行之贤不肖论也。

  理不可泥言而求,而非言以无以喻理;道不可执说而取,而非说亦无以明道。理之众多,则言不可以一方指;道之广大,则说不可以一体观。

  用心急者多不晓了,用心平者多晓了。英爽者用心一紧,亦且颠倒眩惑,况昏钝者岂可紧用其心耶?昆仲向学之志甚勤,所甚病者,是不合相推激得用心太紧耳。



  人之省过,不可激烈,激烈者必非深至,多是虚作一场节目,殊无长味,所谓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若是平淡中实省,则自然优游宽裕,体脉自活矣。



  详道之病,......当于日用出言措意之间,精观密考,使有日改月化之效,或庶几其可瘳也。



  「优而柔之,使自求之;厌而饫之,使自趋之,若江河之浸,膏泽之润」,此数语不可不熟味,于己于人,皆当如此。若能如此,静处应事,读书接人,皆当有益。优游宽容却不是委靡废放,此中至健至严,自不费力。恐详道所为奋迅者,或不免助长之患。



  精勤不懈,有涵泳玩索之处,此亦是平常本分事,岂可必将无事之说排之?如读书接事间,见有理会不得处,却加穷究理会,亦是本分事,亦岂可教他莫要穷究理会?


与包敏道三

  大抵昆仲之病,皆在锐进之处。毕竟退让安详之人自然识羞处多。今为学不长进,未为大患,因其锐进而至于狂妄不识羞,则为惑深而为累大,所谓非徒无益而又害之者也。


与吴伯

      作事业固当随分有程准,若着实下手处,未易泛言。只如八哥在此,朝夕有师友讲切,反有倦志,不能进前。然此在八哥,亦未易遽责。盖此事论到着实处,极是苦涩,除是实有终身之大念。



卷七

与勾熙载

  吾人所安者义理,义理所在,虽刀锯鼎镬,有所不避,岂与患得患失之人同其欣戚于一升黜之间哉?


与彭子寿

  盖学之不讲,物未格知未至,则其于圣贤之言未必能昭晰如辨苍素、数奇偶之审也。

  大抵讲明、存养自是两节。《易》言「知至至之,可与几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大学》言「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孟子言「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皆是圣贤教人,使之知有讲学,岂有一句不实头?

  今讲学之路未通,而以己意附会往训,立为成说,则恐反成心之蟊贼,道之荆棘,日复一日而不见其进。


与邵中孚

  大抵读书,诂训既通之后,但平心读之,不必强加揣量,则无非浸灌、培益、鞭策、磨励之功。惑有未通晓处,姑缺之无害。且以其明白昭晰者日加涵泳,则自然日充日明。后日本源深厚,则向来未晓者将亦有涣然冰释者矣。

  《告子》一篇自「牛山之木尝美矣」以下可常读之,其浸灌、培植之益,当日新日固也。其卷首与告子论性处,却不必深考,恐其力量未到,则反惑乱精神,后日不患不通也。


与颜子坚

  道非口舌所能辩,子细向脚眼下点检,岂能自漫?


与张季忠

  人苟有志于学,自应随分有所长益。所可患者,有助长之病耳。虽古圣贤,尚不能无过,所贵能改耳。《易》称颜子之贤曰「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由是观之,则颜子亦不能无不善处。今人便欲言行无一不善,恐无是理。往往只是好胜,每事要强人。

  但宽平随分去,纵有过,亦须易觉易改。便未觉未改,其过亦须轻。故助长之病甚于忘。


与詹子南

  吾友且当孜孜行其所知,未当与人辩论是非。辩论是非以解人之惑,其任甚重,非吾友之责也。不与之论,他日却自明白。今欲遽言之,只是强说,自加惑乱耳。



  此心之灵,此理之明,岂外烁哉?明其本末,知所先后,虽由于学,及其明也,乃理之固有,何加损于其间哉?



卷九

与钱伯同

  荆公英才盖世,平日所学,未尝不以尧舜为标的。及其遭逢神庙,君臣议论,未尝不以尧舜相期。独其学不造本原,而悉精毕力于其末,故至于败。


与杨守

  金溪今岁旱处亦多,通县计之,可作六分熟。敝居左右独多得雨,颇有粒米狼戾之兴。但前数日南风,亦颇伤稻。目今雨意甚浓,此去却要速晴,以便收获。万一成积雨,则又有可忧者。



  周道之哀,民尚机巧溺意功利,失其本心。将以沽名,名亦终灭;将以邀利,利亦终亡。惟其君子,终古不磨,不见知于庸人,而见知于识者;不见容于群小,而无愧于古人。俯仰浩然,进退有裕。在己之贵,润身之富,辉光日新。


与林叔虎

  《经德堂记》,颇有补于吾道。《荆公祠堂记》是断百年未了底大公案,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

  与晦翁往复书,因得发明其平生学问之病,近得朋友之义,远则破后学之疑,为后世之益。

  复晦翁第二书,多是提此学之纲,非独为辨无极之说而已。



卷十

与张元鼎

  今时农民率多穷困,农业利薄,其来久矣。当其隙时,藉他业以相补助者,殆不止此。邦君不能补其不足,助其不给,而又征其自补助之业,是奚可哉?


与朱益叔

  区区之学,不能自已,朋侪相课,亦谓月异而岁不同。每观往年之文,其大端大旨则久有定论,至今不易。若其支叶条目,疏漏舛错,往往有之。必加删削,乃可传也。向在朋友间,时见所传鄙文,亦有全伪者,此尤不可不知也。


与黄康年

  此道充塞宇宙,天地顺此而动,故日月不过,四时不忒;圣人顺此而动,故刑罚清而民服。


与朱益叔

  区区之学不能自已。朋侪相课,亦谓月异而岁不同。每观往年之文,其大端大旨则久有定论,至今不易。若其支叶条目,疏漏舛错,往往有之。必加删削,乃可传也。向在朋友间,时见所传鄙文,亦有全伪者,此尤不可不知也。


与颜路彬

  窃不自揆,区区之学,自谓孟子之后至是而始一明也。

  当挟辕推毂以相从于康庄也,若金钱彀粟之遗惠,非某之任也。


与刘志甫

  道之行不行,固天也、命也,至于讲明,则不可谓之命也。

  此心本灵,此理本明至其气禀所蒙,习尚所梏,俗论邪说所蔽,则非加剖剥磨切,则灵且明者曾无验矣。


与江德功

  白白长长之言,是古人辩论处,非用工处。


与詹子南

  日享事实之乐,而无暇辨析于言语之间,则后日之明,自足以识言语之病。急于辨析,是学者大病,虽若详明,不知其累我多矣。石称丈量,径而寡失;铢铢而称,至石必谬,寸寸而度,至丈必差。


与吴显仲

  读书作文之事,自可随时随力作去。才力所不及者,甚不足忧,甚不足耻。必以才力所不可强者为忧为耻,乃是喜夸好胜,失其本心,真所谓不依本分也。



卷十一

与朱济道

  此理在宇宙间,未尝有所隐遁天地之所以为天地者,顺此理而无私焉耳。人与天地并立而为三极,安得自私而不顺此理哉?孟子曰:「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人惟不能立乎大者,故为小者所夺,以叛乎此理,而与天地不相似。诚能立乎其大者,则区区时文之习,何足以汩没尊兄乎。

  「象山讲学不说玄说虚,说的都是平平实实、常人皆知的东西。因为此理本自平实,本自简易。只是人们不能平实看待它,把它视为很了不起的东西,张大虚声,把着一事,动辄要做君子,成圣贤。因此象山极为反对助长之病,反对把一个圣贤横在心中。其实汲汲讲学,只是为做个平平常常人、不违自己本心有人。」



  此理非可以私智揣度附会。若能知私智之非,私智废灭,此理自明。若任其私智,虽才高者亦惑;若不任私智,虽无才者亦明。

  后生读书时,且精读文义分明、事节易晓者,优游讽咏,使之浃洽,与日用相协,非但空言虚说,则向来疑惑处,自当涣然冰释矣。纵有未解,固当候之,不可强探力索,久当自通。所通必真,与私意揣度者天渊不足喻其远也。


与吴子嗣三

  人谁无过,过而不改,是为过矣,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第当勉致其实,毋倚于文辞。......有德者必有言,诚有其实,必有其文。实者本也,文者末也。今人之习,所重在末,岂惟丧本,终将并其末而失之矣。

  学无端绪,虽依放圣贤而为言,要其旨归已悖戾,庞杂肤浅,何足为据?若所谓「致其誉闻,不泯泯碌碌」者,尤不可不辩。人有实德,则知「疾没世而名不称」者,非疾无名,疾无德也;「令闻广誉施于身」者,实德之发,固如是也;「庶几夙夜,以永终誉」者,其德之常久而不已也。



  前书「致其闻誉」之说,乃后也学者大病。不能深知此病,力改敝习,则古人实学未易言也。



  古所谓责成者,谓人君委任之道,当专一不疑贰,而后其臣得以展布四体以任君之事,悉其心力,尽其才智,而无不以之怨。人主高拱于上,不参以己意,不间以小人,不维制之以区区之绳约,使其臣无掣肘之患,然后可以责其成功。故既已任之,则不苟察其所为,但责其成耳。

  古所谓赏罚者,亦非为欲人趋事赴功而设也。「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天讨有罪,五刑五用哉。」其赏罚皆天理,所以纳斯民于大中,跻斯世于大和者也。此与后世功利之习燕越异乡矣。



  此理充塞宇宙,天地鬼神且不能违异,况于人乎?诚知此理,当无彼己之私。善之在人,犹在己也。故「人之有善,若己有之」,「人之彦善,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胥训告,胥保惠,胥教诲」,此人之情也,理之所当然也。


与李宰二

  人非木石,安得无心。......「人之所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去之者,去此心也,故曰「此之谓失其本心」;存之者,存此心也,故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四端者,即此心也;天之所以与我者,即此心也。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故曰「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

  所贵夫学者,为其欲穷此理,尽此心也。有所蒙蔽,有所移夺,有所陷溺,则此心为之不灵,此理为之不明,是谓不得其正。其见乃邪见,其说乃邪说。一溺于此,不由讲学,无自而复。

  故正理在人心,乃所谓固有。易而易知,简而易从,初非甚高难行之事,然自失正者言之,必由正学以克其私,而后可言也。

  然孟子既没,其道不传。天下之尊信者,抑尊信其名耳,不知其实也。

  自周衰,此道不行;孟子没,此道不明。今天下士皆溺于科举之习,观其言,往往称道《诗》《书》《论》《孟》,综其实,特藉以为科举之文耳。谁实为真知道者!


与王顺伯

  荆门之除,官闭境胜,事力自赡,无匮乏之忧,又假以迟次,使得既泉石之事,究学问之乐,为幸多矣。

  人之才智各有分限,当官守职,惟力是视。......至于此心此德,则不容有不同耳。



  盖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其本心无有不善,吾未尝不以其本心望之,乃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齐王可以保民」之义,即非以为其人所为已往者皆君子也。



卷十二

与赵然道

  若已汩于利欲,蔽于异端,逞志遂非,往而不反,虽复鸡呜而起,夜分乃寐,其为害益深,而去道愈远矣。



  富贵利达之不足慕,此非难知者。......但一切断弃,则非道矣。知道之士自不溺于此耳,初未尝断弃之也。故曰「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所谓自得者,得其道也。夫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然则以其道而得焉,君子处之矣,曷尝断弃之哉?孟子之答彭更曰:「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子以为泰乎?」

  志向一立,即无二事。此首重则彼尾轻,其势然也。

  当今之世,谁实为有志之士也?求真实学者于斯世,亦诚难哉。非道之难知也,非人之难得也,其势则然也。有志之士,其肯自恕于此,而弗求其志哉?

  所谓讲学者,遂为空言以滋伪习,......或遇箴药,胜心持之,反如文饰,......大端未尝实明,大志未尝实立,有外强中干之证,而无心宽体胖之乐......略此不察,而苟为大言以盖谬习,偷以自便,嚣以自胜,岂惟不足以欺人,平居静虑,亦宁能以自欺乎?至是而又自欺其心,则所谓下愚不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