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读书记

  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仲弓曰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朱子曰敬以持己恕以及物则私意无所容而心徳全矣内外无怨亦以其效言之使以自考也余见后敬恕篇○按克己复礼乾道也主敬行恕坤道也顔冉之学其髙下浅深于此可见然学者诚能从事于敬恕之间亦将无己之可克矣○或问一章之説曰修己以敬则私意无所萌矣推己以恕则私意无所施矣如是则天理流行内外一致而仁在我矣至于在邦在家而无怨恶于我者则是敬恕之功而仁之效也夫为仁非以求是效也而并言之葢将使之以是自考耳○夫子告顔渊之言非大段刚明者不足以当之茍惟不然只且就告仲弓处着力告仲弓之言只是淳和底人皆可守这两节一似易之干一似易之坤圣人于干説忠信所以进徳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説得煞广大于坤只説敬以直内义以方外葢干是纯刚健之徳坤是纯和柔之徳○一日克己复礼其刚健勇决一上便做了若所以告仲弓者是教他平穏做去缓缓地消磨譬如服药克己是一服见效敬恕是渐渐医治○克己复礼如拨乱反正主敬行恕如持盈守成○圣人説话随人浅深克己工夫较难敬恕工夫到后只一般所谓敬则无己可克克己是杀贼工夫敬恕是防贼工夫○问克己复礼何以谓之乾道主敬行恕何以谓之坤道曰乾道奋发而有为坤道静重而持守○顔子之于仁如天旋地转雷动风行仲弓则敛藏严谨做将去伊川曰质美者明得尽查滓便浑化却与天地同体其次惟庄敬以持养之顔子则明得尽者也仲弓则庄敬特养之者也○先立于敬然后能行其恕
  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
  朱子曰讱忍也难也仁者心存而不放故其言若有所忍而不易发葢其徳之一端也夫子以牛多言而躁故告之以此使其于此而谨之则所以为仁之方不外是矣
  曰其言也讱斯谓之仁矣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
  牛意仁道至大不但如夫子之所言故夫子又告之以此葢心常存故事不茍事不茍故其言自有不得而易者非强闭之而不出也○程子曰虽为司马牛多言故及此然圣人之言亦止此为是愚谓牛之为人如此若不告之以其病之所切而况以为仁之大概语之则以彼之躁必不能深思以去其病而终无自以入徳矣故其告之如此葢圣人之言虽有髙下大小之不同然其切于学者之身而皆为入徳之要则又初不异也只看説话容易底人便是心放了不仁者不识痛痒得説便説如人夣寐中语○谨言不妄发即求仁之端○仁者之言自然讱学仁者当谨言语以操持此心○南轩曰人之易其言也以其未知用力也知用力则言敢易乎哉故仁者之言必讱
  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
  朱子曰王者谓圣人受命而兴也三十年为一世仁谓教化浃也○程子曰所谓仁者风移俗易民归于仁天下变化之时此非积乆何以能致其曰必世理则然也欲民皆仁非必世安可又曰所谓仁者以天理流行融液洞澈而无一物之不体也举一世而言固无一人不然即一人而言而又无一事之不然求之诗书惟成康之世为足以当之○南轩曰使民皆由于仁非仁心涵养之深仁政薰陶之乆莫能然也
  樊迟问仁子曰居处防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
  胡氏曰樊迟问仁者三此最先先难次之爱人其最后乎余见敬篇○朱子曰圣门教人多以数语能使人自存其心如居处防之类是也才防则心自不放黄氏曰此章言极平易学者欲体仁以此思之可也居处指幽独而言未有事者也执事指应事而言未渉乎人也与人指接物而言则渉乎人矣能防敬而忠则天理常存而人欲不萌又能无适而不然则流行而无所间断仁之为道孰外于此
  子曰刚毅木讷近仁
  程子曰木者质朴讷者迟钝四者质之近乎仁者也○杨氏曰刚毅则不屈于物欲木讷则不至于外驰故近仁○朱氏防苏氏刚説曰刚之所以近仁为其不诎于欲而能有以全其本心之徳不待见于治人然后可知也
  宪问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
  朱子曰此亦原宪以其所能而问也克好胜伐自矜怨忿恨欲贪欲有是四者而能制之使不得行可谓难矣仁则天理浑然自无四者之累不行不足以言之也○程子曰人而无克伐怨欲惟仁者能之有之而能制其情使不行斯亦难能也谓之仁则未也此圣人开示之深惜乎宪之不能再问也或曰四者不行固不得为仁矣然亦岂非所谓克己之事求仁之方乎曰克去己私以复乎礼则私欲不留而天理之本然者得矣若但制而不行则是未有防去病根之意而容其潜藏隠伏于胸中也岂克己求仁之谓哉学者察于二者之间则其所以求仁之功益亲切而无渗漏矣○或问程子以为圣人开示之深而原宪不能再问使宪也再问夫子告之宜奈何曰圣人未发之防夫孰能测之然以程子之意而言则四者之不行亦制其末而不行于外尔若其本则固着之于心而不能去也譬之木焉不去其根则萌蘖之生自不能己制而不行日力亦不给矣且虽或能制之终身不见于外而其鬰屈不平之意乃鬬进于胸中则夫所谓仁者亦且殚残蔽害而不能以自存矣必也絶其萌芽蹶其根本不使少有毫髪留于心念之间则于仁也其庻几乎呜呼非程子之学之至何足以及此然以为学者茍不能深省而力行之则亦徒为无当之大言而己故虽发之而亦有所不敢尽其言者其防深矣○问克伐与克己不同先生曰只是个出入意克己是入来胜己克伐是外去胜人○问克伐怨欲不行如何曰此譬如停贼在家岂不为害若便赶将出去则祸根絶矣然人非特不能克去此害却有与他打做一片者○问学者用功且能于此不行亦可先生曰须是克己涵养以敬于其方萌时絶之若至于克伐怨欲欲其不行只是遏得住一旦决裂大可忧○克己者是从根源上一刀两断便斩絶了更不复萌不行底只是禁制他不要出来他那欲为之心未尝忘○问原宪是合下见得如此已足还是气昏力弱没奈何曰是他从来把这个做好只要得不行便了所以学者须要穷理缘他见得道理未尽便把这个做仁较之世人沉迷私欲他一切不行已是多少好惟是圣道广大只恁地不济事须着进向上去将克伐怨欲都无始得若藏蓄在这里只是做病○南轩曰克伐怨欲不行可谓能制其私欲矣然克伐怨欲之根犹在也若夫仁者之心则四者之病无自而萌焉欲进于是其惟克己乎
  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谢氏曰君子志于仁矣然毫忽之间心不在焉则未免为不仁也○南轩曰斯须之间心不在焉则为不仁是故君子战兢是持而惟恐失之也若小人则戕贼陷溺虽秉彛之端不容尽泯而亦不能以自逹也
  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朱子曰子路疑管仲忘君事雠忍心害理不得为仁也
  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不以兵车言不假威力也如其仁言谁如其仁者又再言以深许之葢管仲虽未得为仁人而其利泽及人则有仁之功矣○或问管仲不死之説曰程子至矣但以薄昭之言证桓公之为兄则荀卿尝谓桓公杀兄以争国而其言固出于薄昭之前矣葢不可以此证其必然但以春秋公糓所书之文为据而参以此章之言断之可也葢圣人之于人有功则称其功有罪则数其罪不以功掩罪亦不以罪掩功今于管仲但称其功不言其罪则可见不死之无害于义而桓公子纠之长少亦从以明矣又下所谓匹夫匹妇之为谅者正指召忽之于子纠犹石乞于白公耳至于程子又谓若使管仲所事者正而不死其难则后虽有大功圣人岂复称之则愚恐记者之失也葢曰不与其事桓公则可曰不称其功则不可记者岂因彼言以为此而遂失之也与曰管仲生死之是非决一时之义尔程子又谓若使管仲不死而无功则是贪生惜死而不若匹夫匹妇之为谅若未免于先功而后义且管仲又何以自必其后之有功耶曰召忽之失在于辅子纠以争国而不在于死管仲之得在于九合之功而不在于不死后功固不可期而其在我者固可必但其得就此功而免于匹夫匹妇之谅则亦幸而已矣后之君子有不幸而处此者茍自度其无管仲之才是殆不若为召忽之不失其正也此又程子言外之意读者不可以不察也○范氏以九合为仁之大以死节为义之小是谋利计功之言其害理甚矣若圣人之心果出于此则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亦何惮而不为之乎谢氏以管仲于子纠君臣之义未正故可以不死亦非也夫仲之可以不死者正以小白兄而子纠弟耳若使纠兄而当立则齐国之士君臣之义无所逃矣况如管仲防名委质亲北面而君之安得幸其未得入国而死乃托于君臣之义未正而不死其难哉以召忽为伤勇仲之不死为徙义而夫子予仲之不死恐亦非圣人之意也夫子特以忽之功无足称而其死不为过管仲之不死亦未害义而其功有足褒耳固非予仲之生而贬忽之死也○问管仲之心既已不仁何以有仁者之功曰如汉髙祖唐太宗未可谓之仁人然秦隋残虐之极二君一旦出而平定天下拯救生民岂非仁者之功耶管仲之功亦犹是也○南轩曰夫子所以称管仲者仁之功也问其仁而独称仁之功则其浅深亦可知矣其告子贡亦然若二子问管仲仁乎则所以告之者异矣圣人问答抑之意学者当深味之○愚按如其仁如其仁朱子以为谁如其仁或者以为夫子之意葢谓如其九合不以兵车之事是亦仁也葢指此一事而许其仁此説近是
  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朱子曰子贡意不死犹可又相之则己甚矣
  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防管仲吾其被髪左袵矣
  霸与伯同长也匡正也尊周室攘夷狄皆所以正天下也防无也袵衣衿也被髪左袵夷狄之俗也
  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谅小信也莫之知人不知也○程子曰桓公兄也子纠弟也仲私于所事辅之以争国非义也桓公杀之虽过而纠之死实当仲始与之同谋遂与之同死可也知辅之争为不义将自免以图后功亦可也故圣人不责其死而称其功若使桓弟而纠兄管仲所辅者正桓夺其国而杀之则管仲之与桓不可同世之雠也若计其后功而与其事桓圣人之言无乃害义之甚啓万世反复不忠之乱乎如唐之王珪魏徴不死建成之难而从太宗可谓害于义矣后虽有功何足赎哉愚谓管仲有功而无罪故圣人独称其功王魏先有罪而后有功则不以相掩可也
  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朱子曰志士有志之士仁人则成徳之人理当死而求生则其心有不安矣是害其心之徳也当死而死则心安而徳全矣○程子曰实理得之于心自别实理者实见得是实见得非也古人有捐躯陨命者若不实见得恶能如此须是实见得生不重于义生不安于死也故有杀身以成仁者只是成就一个是而已或问杀身成仁之説曰仁者心之徳而万理具焉一有不合于理则心不能安而害其徳矣顺此理而不违则身虽可杀而此心之全此理之正浩然充塞于天地之间夫孰得而亡之哉曰其谓杀身成仁而不曰义何也曰仁义体一而用殊故君子之于事有以仁决者有以义决者以仁决者此章之言是也以义决者孟子论欲有甚于生恶有甚于死是也葢仁人不以所恶伤所好之体义士不以所贱易所贵之宜○仁者吾心之正理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须知道求生害仁时虽以无道得生却是抉破了我心中之全理杀身成仁时吾身虽死却得此理全○学问只要心里见得分明便从上面做去如杀身成仁不是自家计较要成仁方死只是见得生为不安死为安便自杀身旁人见得便説能成仁此旁人之言非我之心要如此所谓经徳不囘非以干禄哭死而哀非为生也若有一毫为人之心便不是了○南轩曰仁人于理之当然如饥食渴饮也志士谓志于仁者亦能择而处之矣
  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
  朱子曰贤以事言仁以徳言夫子尝谓子贡悦不若巳者故以是告之欲其有所严惮切磋以成其徳也程子曰子贡问为仁非问仁也故孔子告之以为仁之资而已○事贤友仁便是要琢磨勉励以至于仁如欲克己而未能克己欲复礼而未能复礼须要更相劝勉乃为有益○南轩曰器利则事善若所事与所友泛而不知择则其亡焉者不自知矣
  子曰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
  朱子曰民之于水火所頼以生不可一日无其于仁也亦然但水火外物而仁在己无水火不过害人之身而不仁则失其心是仁有甚于水火而尤不可以一日无者也况水火或有时而杀人仁则未尝杀人亦何惮而不为哉李氏曰此夫子勉人为仁之语下章放此
  子曰当仁不让于师
  朱子曰当仁以仁为己任也虽师亦无所逊言当勇往而必为也葢仁者人所自有而自为之非有争也何逊之有○程子曰为仁在己无所与逊若善名在外则不可不逊所谓不让者犹程子所谓不可将第一等事让与别人做者其事则谓顔子曰舜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者而已大抵此与上章皆勉人为仁之语然上章为凡民都不知仁而惮于为之者发此章为学者粗知仁之为美而不知勇于有为者发各有所当云
  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防寛信敏惠防则不侮寛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
  朱子曰行是五者则心存而理得矣于天下言无适而不然犹所谓虽之夷狄不可弃者五者之目葢因子张所不足而言耳任倚仗也又言其效如此○问防寛信惠固是求仁之方但敏字于仁工夫似不甚亲切莫是人之为事求悠悠则此心便间断多否曰不止是悠悠葢不敏便有怠忽之意才怠忽便心不存而间断多便是不仁也南轩曰能行此五者于天下则其心公平而周徧可知矣然防其本欤
  防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
  朱子曰三人之行不同而同出于至诚恻怛之意故不拂乎爱之理而有以全其心之徳也杨氏曰此三人者各得其本心故同谓之仁○或问三子之心同出于至诚恻怛则可见矣抑何以知其所处之各适其可耶曰按史记此事先后皆不同惟殷纪以为防子先去比干乃諌而死然后箕子佯狂为奴为纣所囚者近是葢防子帝乙元子当以先王宗祀为重义当早去又决知纣之不可谏也故遂去之而不以为嫌比干少师义当力諌虽知其不可諌而不可已也故遂以諌死而不以为悔箕子见比干之死则知己之不可諌且不忍复死以累其上也见防子之去则知己之不必去且不忍复去以背其君也故佯狂为奴而不以为辱此可以见三仁之所当为易地皆然矣或以为箕子以天畀九畴未传而不敢死则其为説迂矣同谓之仁者以其皆无私而各当理也无私故得心之体而无违当理故得心之用而不失此其所以全心之徳而谓之仁与曰然则史记三子之事与夫子言先后不同何也曰史所书者事之实此所记者以事之难易为先后耳○或问言仁与集注不同集注者改本也然则或问之説为不当乎黄氏曰非也先师言仁之义则固以心之徳爱之理为主矣言人之所以至于仁则以无私心而皆当理也仁之为义固该体用而与恻隠对言则仁主于体而未及于用也今曰爱之理心之徳则于仁之义为最切也然仁曰爱之理而为仁之用仁固心之徳而一动一静亦无非此徳之所暨也或问之言指三子之所以至于仁而言也集注之言正指仁之义而言也然其曰不拂乎爱之理而有以全其心之徳曰全曰不拂则或问之意亦在其中矣读者识之可也○南轩曰三人者皆当其时当其位处之尽其道者也其立纣之朝所以维持宗社之心至矣而有不得已焉则各自靖以献于先王详味防子一篇则可见三子之所为深切至到者矣孔氏曰称其为仁以其至诚恻怛克尽其道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