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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近溪先生明道录
临安诸生讲“颜渊问仁”一章、“子路问政”一章、“仲弓问仁”一章、“子适卫”一章、“子路人告之以过则喜”一章、“君子有三乐”一章,时兵宪定斋许公同在,因语予曰:“年丈平日最善理会经书,请发挥所讲为训,何如?”
予为作而叹曰:“适听诸生讲说六章,似章各一义。予即圣贤先后语言对满堂上下意象,则若合群流而为巨浸汪洋活泼于吾目中,欲少分异而不能然者。”
许公暨诸生咸乐有所闻,予因进讲者问曰:“子初开讲,谓孟轲氏见得天下只有一个善,圣学只是一个为善。此个善,敛之一心而不见有余,放之六合而不见不足,极是说得好听,但不知也曾理会此个善是甚么善?”
生无以对。予曰:“此个善是个性善。孟子言善只道性善,其言为善只称尧舜。故曰‘夫道,一而已矣’,又曰‘尧舜与人同耳’。且观此时堂上堂下,人数将近千百,谁不曾做过孩提赤子来?谁人出世之时,不会恋着母亲吃乳,争着父亲怀抱?又谁的父亲母亲不喜欢抱养孩儿?谁的哥哥姐姐不喜欢看护小弟小妹?人这个生性,性这样良善,官人与舆人一般,汉人与夷人一般,云南人与天下人一般,大明朝人与唐虞朝人也是一般。但尧舜生来见得这个是我的天性,亦是人的同性,既以之自尽,亦以之尽人。但人有一句善言入耳便欢然觉,如己的善言。人有一件善行入目便欢然觉,如己的善行。不用去取而无善不取,不用去乐而无取不乐。所以能底豫克谐而致天下之善士皆归,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无人无我而浑然天下皆定皆化,会归于大同也。仲尼祖述尧舜,却指出个仁来立教,其自注解曰‘仁者人也,亲亲为大’,当时弟子除颜曾外,更无一个肯信。后来却得一个孟子走将出来,便一口道尽,说‘仁之实,事亲是也’。故今细看两人精神,但有问答言词,每每贴在各人身上。才说各人自已便关连着天下人身上,总是他见透了那尧舜善与人同的根源下落。所以才教颜子‘克己复礼’便曰‘一日而天下归仁’,才教仲弓‘所恶勿施’便曰‘在邦在家无怨’,教子路以为政者即是躬行孝弟于上,教冉有以富而教之者即是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弟之义也。即如君子三乐一章,亦是要以首章为主。盖父母俱存是乐于尽孝,兄弟无故是乐于尽弟。能以孝弟为乐方仰无愧于好生之德,所谓在家邦为孝子,在天地为仁人也。方俯不怍于人,而孩提无不爱亲、无不敬长、不失赤子之心而名为大人也。方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长吾长以及人之长,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家邦自此而无怨,天下自此而归仁。家邦天下咸归乎仁,则可尽得一世明睿之贤才,觌德观风踊跃兴起以与人为善而归于大同也。不曰‘人人皆可以为尧舜’而何哉?”
于是合堂贵贱凡千百之众皆同声感叹,谓:“果然我等人人皆可做得。”
予复申而告曰:“此时诸人各各信得,极是古今稀有之事。当时孟子一生之言未曾得一个相信,有个乐正子虽是见得此个东西可欲可爱,然问他是自己性生的,便不免有疑。夫有诸己之谓信,盖能信得有诸己也。此信字对疑字看,是说乐正子半疑半信,所以说他只在善信之间。此处既信不透,则隔碍阻滞,决不能得黄中通理。黄中所通者,即一阳真气从地中复,所谓克己而复者也。中通而理者,即阳光而明,所谓复以自知而文理密察、以视听言动而有礼者也。故从此而美在其中,从此而畅于四肢、发于事业便是以所可欲而先诸己、施诸人、通诸天下、及诸后世,方可以望乎大而化、化而神也。乐正子之后,则孔孟此路真脉断绝不谈。及宋时乃得诸儒兴起,中间也不免疑信相半,至有以气质来补德性,说是有功于孟子,看来还于性善处有未吻合。至我太祖高皇帝挺生圣神,始把孝顺父母六言以木铎一世聋聩,遂致真儒辈出,如白沙阳明诸公,奋然乃敢直指人心固有良知以为作圣规矩。英雄豪杰,海内一时兴振者不啻十百千万,诚为旷古盛事。今日诸君欲见如何为颜冉家邦天下之人,只此堂便是。如何为鲁卫先劳教养之政,只此堂便是。如何为君子三乐,只此堂便是。如何为唐尧虞舜与人为善、翕然大同,亦只此堂便是。盖此一个性善,平平地铺在满堂,高也高不得,低也低不得,也不许你有余也,也不使你不足也,更不要说先时,也更不要说后日,只各各在于当人,人人在于当处。所以谓之曰平常,又谓之曰中庸。以此中平之理常在于身便曰平心易气,以此中平之理施之于人便曰平易近民,以此平政率民而民从之便曰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太平也。”
许公乃遍呼堂中诸人而警之曰:“汝等各各须欢天喜地以共享我太祖高皇帝与今皇上太平之福于无疆无尽也已!”
永昌长至,谒庙诸生讲“天命之性”一章、“舜其大知”一章、“知之者不如好之者”一章,太守陈君进诸生求教。
予谓讲者曰:“汝曹若谓知之与好、好之与乐由许多积累工夫乃能然欤?殊不知所讲三章书内,知与好、好与乐都藏其中,而汝曹未知觉耳。故依着汝曹今日讲套,则若知先于好、好先于乐,依着孔门三章书看来,则是乐先于好而好先于知也。夫世之所谓乐者,不过是自然而然、从容快活便叫做乐也。今细看天命之性即是天生自然,率性而行即是从容快活也。《大学》谓‘不待学养子而后嫁’,孟子谓孩提无不能爱其亲,汝试想像人家母亲抱着孩儿、孩儿靠着母亲一段嬉嬉融融的意思,天下古今更有何乐可以加此也哉?此便叫做‘民之秉彝’。孔子说诗谓民有秉彝故好是懿德,则好实由乐而有也。又曰‘百姓日用而不知’,则知又由好乐而有也。故舜称大知便是能知,而其知原于好问好察,然所好者却是迩言,所用者却是庶民之中,浅近庶民却正是率性自然而不虑不学者也。又看《中庸》他章论圣人却有不知不能、愚夫妇到(‘到’原字如此,通‘倒’――标点者注)可与知可与能,分明说圣贤有不如愚夫妇处。其次又叹鸢飞鱼跃为上下昭察,分明又说人不如鸢鱼处。盖人到愚夫妇之居室、物到鸢鱼之飞跃,果然浑是一团乐体、浑是一味天机,一切知识也来不着,一切作为也用不去。至于汝曹适才许多讲套说话,虽似晓得一般,然究竟率性中和则实相去天渊之不如矣!故古人善形容乐体者,若陶渊明却云‘木忻忻以向荣’,周元公却云‘庭草一般生意’。夫草木无知,岂果能意思忻忻也哉?惟是二公会得此个乐机,则便触处自然相通。汝曹在此若肯彻底融会,草木无知且自忻忻,而我独可闷闷耶?鸟鱼至微且自昭察,而我独可昧塞耶?夫妇之愚且可与知与能,况衣冠堂堂、万万非众人比耶?孩提之时且已良知良能,况既壮且老、万万非幼稚比耶?于此顿觉心胸开豁、耳目灵通、四肢百骸俱轻快爽朗,此便是一阳之气和畅光明,若从平地里头涌出一般,岂不与今日冬至同其亨泰也哉?况以此意而观之一堂,则一堂上下无贤愚老少,皆觉自率其性而自乐其常,一堂浑是春也。以此意而观之一家,在一家内外无老幼亲疏,皆觉自率其性而自乐其常,一家浑是春也。又远而观之一国郡、观之一省,又远而观之天下万世,无不浑然同乐同春于无尽焉。却即是为天下造太平、为万世开太平而复无负父母生育一番、朝廷作养一场。道其在迩而非远,事其在易而非难。昔人谓太平无象,却不思人人亲其亲、长其长便是天下太平、万世太平也。”
陈君同诸僚友共举手加额曰:“今日为圣天子称贺太平,自此其益万世无疆也夫!”
洱海诸生讲“王者之民”一章、“人之所不虑而知者”一章、“君子有三乐”一章,既毕,进讲者而问之曰:“适讲五伯,伯不必言矣,且汝以何为王道耶?”
对曰:“‘杀之不怨’三句便是。”
曰:“此是说王者气象,如面前日之光而非日之体,树之影而非树之形也。”
又对曰:“‘所过者化’亦是。”
曰:“此是赞王者道大,如说日光这等明、树影这等长,去日体树形更愈远矣。”
一生前曰:“孟子曾说‘以德行仁者王’,此却是直说王道矣!”
予曰:“是则是矣,然又不知汝却以何为德、以何为仁也?”
曰:“若要直指,可只是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已乎?”
予曰:“汝既知此,则何必远取?即次讲二章书尽之矣!盖‘以德行仁’,‘仁’字是‘王者必世而后仁’的‘仁’字也。故上老老、上长长、上恤孤即是王者之德,而民兴孝、民兴弟、民不悖即是王者以德行仁也。故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要之,王道之大,亦不外乎孩提之良知良能而已。汝今诸生说王道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也,须思量其道如此浑化、如此神妙,毕竟有个来历,如树木然,必下地原是这样果子,方才末梢结成这样果子,未有始初以荆棘种之,却忽然会长出个桃李来也。故天下之至妙至巧者莫过于圣人不思不勉,而至妙至巧者亦莫过于孩提之不虑不学。二者大小虽殊,其神化则不差毫末也。况王者所过所存真与上下同流,而孩提之所知所能亦云达之天下,固未有不达之天下而可谓与上下同流,亦未有既达之天下而不是与上下同流者也。以此二章合看,恰好浑是一章。但过化存神是树木末梢的果子,良知良能是树木根底的果子。根稍分得两头,果子通贯一脉。汝辈于今却须猛省思量:人人皆做过孩提赤子来,人人皆知得爱亲敬长来,何故尧舜孔孟却能以这果子花实溥海宇而同流合化,至后世诸人却把这个果子枯芽败种而生意斩然?此中间却自有个缘故。盖因古先圣贤生来便会识得轻重:孔子‘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其时志学便即知归重孝弟慈也。志重于孝弟慈,则便一切外物皆不能与他作对,生机贯彻,勃然充盛,絜矩从心,更不由他得矣。孟子窥见这个意思,又重重为他发叹,说‘君子有三乐,虽王天下不与存也’。夫一切外物之高美至于王天下处便尽了,此‘王天下不与’,则其他更何可言?是孟子极赞夫子志学之诚之极处。其实三乐最先一着只是乐孝、乐弟,乐孝、乐弟到浑化时便天壤之间更无可代。以此反之于身,便自然无愧无怍而为学不厌矣。以此通之于人,便自然尽得英才而为教不倦矣。到得不厌不倦去处,则前日良知良能浑然成个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一段滋味。其过不容不化,其存不容不神,其天地不容以不合德矣。故今日吾辈既生圣明之时,又幸得闻圣学之要只在能辨别个轻重、能决定个趋向,果然如吾夫子当时一副肝肠,则树根之着地者愈养而愈深,枝干之参天者将无疆而无尽。知能神化之果,不惟际上下而同圆,且将极古今而共久矣。愿诸君其勉之,勉之!”
昆阳州守夏子适从归化尹迁莅州治,因请视学及举行乡约于海春书院,院乃署州事丽江二守潘子即学旧基而为之者,其前面滇海。予昨以治海经是,咸苦水势横溢,民居、民田溺为巨浸。今下流既导,田间惟溪水一泓,余则悉已种苗,青绿盈畴,民之髦倪颂乐者洋洋矣。予谢诸职事勤绩已,随偕坐少休。客有指阶除柏林告曰:“前年有司迁学,议伐宫墙多树以充梓材,树栖群鸟俱徙巢他林,窅无影迹。昨分守同野李公命二守君止勿伐,群鸟一夕归巢如故。”
言讫,翎羽翩纷,音声鼓噪,与诸父老子弟乐意若相关然。予因忆向时夏子召归化时以事至省,予及分守李公延相谈性学,夏子坚以所见自执,谓性命非下学可与,予为辨析,直继日以夜。后别且数月,兹来同游于泮林海岸,听鸟观鱼,夷犹静止,似与畴昔之夜执语迥异,乃讶而询以所得,夏子忻然对曰:“渔以俗习牿我天良,恒谓‘圣贤非人可及’,故究情考索、并力支吾,求之愈劳而去之益远。岂知性命诸天,本吾固有。尝于日用之间,自视言动事为其停当处,虽古之儒先贤哲亦难以殊论,是以近来考索支吾虽不敢废,然甚不为拘迫而吃力矣。”
其意将进而相谢,予止而谓曰:“子之近得比之前时果大径庭,但停当一字尚恐或未尽停当也。”
潘子亦从旁笑曰:“世之人欲求停当二字为甚难,夏兄则去停当二字亦又甚难也。”
夏子瞿然曰:“言动事为可不要停当耶?”
予曰:“可知言动事为方才可说停当,则子之停当有时而要,有时而不要矣。独不观兹柏林之禽鸟乎?其飞鸣之相关何如也?又不观海畴之青苗乎?其生机之萌茁何如也?子若拘拘以停当求之,在此鸟此苗何时而为停当、何时而为不停当耶?《易》曰‘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造化之妙,原是贯彻浑融。吾子蚤作而夜寐,笑嬉而偃息,无往莫非此体,岂待言动事为方思量得个停当?又岂直待言动事为停当方始说道与古先贤哲不殊?若如是用功、如是作见,则未临言动事为固是错过,而既临言动事为亦总是错过矣。”
夏子憬然自省,作而应曰:“子在川上谓‘不舍昼夜’,吾人心体决不可一息有间。况今当下生意津津,真不殊于禽鸟、不殊于新苗,往时万物一体之仁果觉浑沦成片矣。翻思前此欲求停当,岂不是个善念?但善便落一边:既有一边善,便有一边不善;既有一段善,便有一段不善。如何能得昼夜相通?如何能得万物一体?故知颜子不改其乐、孔子再四叹而贤之,亦因颜子得此不息之体,其乐自不能改。若只说颜子能以贫自安而不改,则吾辈稍有志向亦可勉而为之,恐难以动孔子之叹如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