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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阳集
○矫亭说(乙亥)
君子之行,顺乎理而已,无所事乎矫。然有气质之偏焉。偏于柔者矫之以刚,然或失则傲;偏于慈者矫之以毅,然或失则刻;偏于奢者矫之以俭,然或失则陋。凡矫而无节则过,过则复为偏。故君子之论学也,不曰“矫”而曰“克”。克以胜其私,私胜而理复,无过不及矣。矫犹未免于意必也,意必亦私也。故克己则矫不必言,矫者未必能尽于克己之道也。虽然,矫而当其可,亦克己之道矣。行其克己之实,而矫以名焉,何伤乎!古之君子也,其取名也廉;后之君子,实未至而名先之,故不曰“克”而曰“矫”,亦矫世之意也。
方君时举以“矫”名亭,请予为之说。
○谨斋说(乙亥)
君子之学,心学也。心,性也;性,天也。圣人之心纯乎天理,故无事于学。下是,则心有不存而汩其性,丧其天矣,故必学以存其心。学以存其心者,何求哉?求诸其心而已矣。求诸其心何为哉?谨守其心而已矣。博学也,审问也,慎思也,明辨也,笃行也,皆谨守其心之功也。谨守其心者无声之中而常若闻焉,无形之中而常若睹焉。故倾耳而听之,惟恐其或缪也;注目而视之,惟恐其或逸也。是故至微而显,至隐而见,善恶之萌而纤毫莫遁,由其能谨也。谨则存,存则明;明则其察之也精,其存之也一。昧焉而弗知,过焉而弗觉,弗之谨也已。故谨守其心,于其善之萌焉,若食之充饱也;若抱赤子而履春冰,惟恐其或陷也;若捧万金之璧而临千仞之崖,惟恐其或坠也;其不善之萌焉,若鸩毒之投于羹也,若虎蛇横集而思所以避之也,若盗贼之侵陵而思所以胜之也。古之君子所以凝至道而成盛德,未有不由于斯者。虽尧、舜、文王之圣,然且兢兢业业,而况于学者乎!后之言学者,舍心而外求,是以支离决裂,愈难而愈远,吾甚悲焉!
吾友侍御杨景瑞以“谨”名其斋,其知所以为学之要矣。景瑞尝游白沙陈先生之门,归而求之,自以为有见。又二十年而忽若有得,然后知其向之所见犹未也。一旦告病而归,将从事焉,必底于成而后出。君之笃志若此,其进于道也孰御乎!君遣其子思元从予学,亦将别予以归,因论君之所以名斋之义以告思元,而遂以为君赠。
○夜气说(乙亥)
天泽每过,辄与之论夜气之训,津津既有所兴起。至是告归,请益。复谓之曰:“夜气之息,由于旦昼所养,苟梏亡之反复,则亦不足以存矣。今夫师友之相聚于兹也,切磋于道义而砥砺乎德业,渐而入焉,反而愧焉,虽有非僻之萌,其所滋也亦已罕矣。迨其离群索居,情可得肆而莫之警也,欲可得纵而莫之泥也,物交引焉,志交丧焉,虽有理义之萌,其所滋也亦罕矣。故曰:‘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夫人亦孰无理义之心乎?然而不得其养者多矣,是以若是其寥寥也。天泽勉之!”
○修道说(戊寅)
率性之谓道,诚者也;修道之谓教,诚之者也。故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中庸》为诚之者而作,修道之事也。道也者,性也,不可须臾离也。而过焉,不及焉,离也。是故君子有修道之功。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微之显,诚之不可掩也。修道之功若是其无间,诚之也夫!然后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道修而性复矣。致中和,则大本立而达道行,知天地之化育矣。非至诚尽性,其孰能与于此哉!是修道之极功也。而世之言修道者离矣,故特著其说。
○自得斋说(甲申)
孟子云:“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夫率性之谓道,道,吾性也;性,吾生也。而何事于外求?世之学者,业辞章,习训诂,工技艺,探赜而索隐,弊精极力,勤苦终身,非无所谓深造之者。然亦辞章而已耳,训诂而已耳,技艺而已耳。非所以深造于道也,则亦外物而已耳,宁有所谓自得逢原者哉!古之君子,戒慎不睹,恐惧不闻,致其良知而不敢须臾或离者,斯所以深造乎是矣。是以大本立而达道行,天地以位,万物以育,于左右逢原乎何有?
黄勉之省曾氏,以“自得”名斋,盖有志于道者。请学于予而蕲为之说。予不能有出于孟氏之言也,为之书孟氏之言。嘉靖甲申六月朔。
○博约说(乙酉)
南元真之学于阳明子也,闻致知之说而恍若有见矣。既而疑于博约先后之训,复来请曰:“致良知以格物,格物以致其良知也,则既闻教矣。敢问先博我以文,而后约我以礼也,则先儒之说,得无亦有所不同欤?”阳明子曰:“理,一而已矣;心,一而已矣。故圣人无二教,而学者无二学。博文以约礼,格物以致其良知,一也。故先后之说,后儒支缪之见也。夫礼也者,天理也。天命之性具于吾心,其浑然全体之中,而条理节目森然毕具,是故谓之天理。天理之条理谓之礼。是礼也,其发见于外,则有五常百行,酬酢变化,语默动静,升降周旋,隆杀厚薄之属;宜之于言而成章,措之于为而成行,书之于册而成训;炳然蔚然,其条理节目之繁,至于不可穷诘,是皆所谓文也。是文也者,礼之见于外者也;礼也者,文之存于中者也。文,显而可见之礼也;礼,微而难见之文也。是所谓体用一源,而显微无间者也。是故君子之学也,于酬酢变化、语默动静之间而求尽其条理节目焉,非他也,求尽吾心之天理焉耳矣;于升降周旋、隆杀厚薄之间而求尽其条理节目焉,非他也,求尽吾心之天理焉耳矣。求尽其条理节目焉者,博文也;求尽吾心之天理焉者,约礼也。文散于事而万殊者也,故曰博;礼根于心而一本者也,故曰约。博文而非约之以礼,则其文为虚文,而后世功利辞章之学矣;约礼而非博学于文,则其礼为虚礼,而佛、老空寂之学矣。是故约礼必在于博文,而博文乃所以约礼。二之而分先后焉者,是圣学之不明,而功利异端之说乱之也。
昔者颜子之始学于夫子也,盖亦未知道之无方体形像也,而以为有方体形像也;未知道之无穷尽止极也,而以为有穷尽止极也;是犹后儒之见事事物物皆有定理者也,是以求之仰赞瞻忽之间,而莫得其所谓。及闻夫子博约之训,既竭吾才以求之,然后知天下之事虽千变万化,而皆不出于此心之一理;然后知殊途而同归,百虑而一致,然后知斯道之本无方体形象,而不可以方体形象求之也;本无穷尽止极,而不可以穷尽止极求之也。故曰:‘虽欲从之,末由也已。’盖颜子至是而始有真实之见矣。博文以约礼,格物以致其良知也,亦宁有二学乎哉?”
○惜阴说(丙戌)
同志之在安成者,间月为会五日,谓之“惜阴”,其志笃矣;然五日之外,孰非惜阴时乎?离群而索居,志不能无少懈,故五日之会,所以相稽切焉耳。
呜呼!天道之运,无一息之或停;吾心良知之运,亦无一息之或停。良知即天道,谓之“亦”,则犹二之矣。知良知之运无一息之或停者,则知惜阴矣;知惜阴者,则知致其良知矣。“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此其所以学如不及,至于发愤忘食也。尧舜兢兢业业,成汤日新又新,文王纯亦不已,周公坐以待旦,惜阴之功,宁独大禹为然?子思曰:“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知微之显,可以入德矣。”或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利。凶人为不善,亦惟日不足,然则小人亦可谓之惜阴乎?
●卷八文录五
◎杂著
○书汪汝成格物卷(癸酉)
予于汝成“格物致知”之说、“博文约礼”之说、“博学笃行”之说、“一贯忠恕”之说,盖不独一论再论,五六论、数十论不止矣。汝成于吾言,始而骇以拂,既而疑焉,又既而大疑焉,又既而稍释焉,而稍喜焉,而又疑焉。最后与予游于玉泉,盖论之连日夜,而始快然以释,油然以喜,冥然以契。不知予言之非汝成也?不知汝成之言非予言也?于戏!若汝成,可谓不苟同于予,亦非苟异于予者矣。
卷首汝成之请,盖其时尚有疑于予;今既释然,予可以无言也已。叙其所以而归之。
○书石川卷(甲戌)
先儒之学得有浅深,则其为言亦不能无同异。学者惟当反之于心,不必苟求其同,亦不必故求其异,要在于是而已。今学者于先儒之说苟有未合,不妨致思。思之而终有不同,固亦未为甚害,但不当因此而遂加非毁,则其为罪大矣。同志中往往似有此病,故特及之。程先生云:“贤且学他是处,未须论他不是处。”此言最可以自警。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则不至于责人已甚,而自治严矣。
议论好胜,亦是今时学者大病。今学者于道,如管中窥天,少有所见,即自足自是,傲然居之不疑。与人言论,不待其辞之终而已先怀轻忽非笑之意,讠也讠也之声音颜色,拒人于千里之外。不知有道者从旁视之,方为之疏息汗颜,若无所容;而彼悍然不顾,略无省觉,斯亦可哀也已!近时同辈中往往亦有是病者,相见时可出此以警励之。
某之于道,虽亦略有所见,未敢尽以为是也;其于后儒之说,虽亦时有异同,未敢尽以为非也。朋友之来问者,皆相爱者也,何敢以不尽吾所见!正期体之于心,务期真有所见其孰是孰非而身发明之,庶有益于斯道也。若徒入耳出口,互相标立门户,以为能学,则非某之初心,其所以见罪之者至矣。近闻同志中亦有类此者,切须戒勉,乃为无负!孔子云:“默而识之,学而不厌”,斯乃深望于同志者也。
○与傅生凤(甲戌)
祁生傅凤,志在养亲而苦于贫。徐曰仁之为祁也,悯其志,尝育而教之。及曰仁去祁,生乃来京师谒予,遂从予而南。闻予言,若有省,将从事于学。然痛其亲之贫且老,其继母弟又瞽而愚,无所资以为养,乃记诵训诂,学文辞,冀以是于升斗之禄。日夜不息,遂以是得危疾,几不可救。同门之士百计宽譬之,不能已,乃以质于予。予曰:“嘻!若生者亦诚可怜者也。生之志诚出于孝亲,然已陷于不孝而不之觉矣。若生者亦诚可怜者也!”生闻之悚然,来问曰:“家贫亲老,而不为禄仕,得为孝乎?”予曰:“不得为孝矣。欲求禄仕而至于成疾,以殒其躯,得为孝乎?”生曰:“不得为孝矣。”“殒其躯而欲读书学文以求禄仕,禄仕可得乎?”生曰:“不可得禄仕矣。”曰:“然则尔何以能免于不孝?”于是该然泣下,甚悔,且曰:“凤何如而可以免于不孝?”予曰:“保尔精,毋绝尔生;正尔情,毋辱尔亲;尽尔职,毋以得失为尔惕;安尔命,毋以外物戕尔性。斯可以免矣。”其父闻其疾危,来视,遂欲携之同归。予怜凤之志而不能成也,哀凤之贫而不能赈也,悯凤之去而不能留也。临别,书此遗之。
○书王天宇卷(甲戌)
徐曰仁数为予言天宇之为人,予既知之矣。今年春,始与相见于姑苏,话通宵,益信曰仁之言。天宇诚忠信者也,才敏而沉潜者也。于是乎慨然有志于圣贤之学,非豪杰之士能然哉!出兹卷,请予言。予不敢虚,则为诵古人之言曰:“圣,诚而已矣。”君子之学以诚身。格物致知者,立诚之功也。譬之植焉,诚,其根也;格致,其培壅而灌溉之者也。后之言格致者,或异于是矣。不以植根而徒培壅焉、灌溉焉,敝精劳力而不知其终何所成矣。是故闻日博而心日外,识益广而伪益增,涉猎考究之愈详而所以缘饰其奸者愈深以甚。是其为弊亦既可睹矣,顾犹泥其说而莫之察也,独何欤?今之君子或疑予言之为禅矣,或疑予言之求异矣,然吾不敢苟避其说,而内以诬于己,外以诬于人也。非吾天宇之高明,其孰与信之!
○书王嘉秀请益卷(甲戌)
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故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古之人所以能见人之善若己有之,见人之不善则恻然若己推而纳诸沟中者,亦仁而已矣。今见善而妒其胜己,见不善而疾视轻蔑不复比数者,无乃自陷于不仁之甚而弗之觉者邪?夫可欲之谓善,人之秉彝,好是懿德,故凡见恶于人者,必其在己有未善也。瑞凤祥麟,人争快睹;虎狼蛇蝎,见者持挺刃而向之矣。夫虎狼蛇蝎,未必有害人之心,而见之必恶,为其有虎狼蛇蝎之形也。今之见恶于人者,虽其自取,未必尽恶,无亦在外者犹有恶之形欤?此不可以不自省也。
君子之学,为己之学也。为己故必克己,克己则无己。无己者,无我也。世之学者执其自私自利之心,而自任以为为己;漭焉入于隳堕断灭之中,而自任以为无我者,吾见亦多矣。呜呼!自以为有志圣人之学,乃堕于末世佛、老邪僻之见而弗觉,亦可哀也夫!“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其恕乎”,“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恕”之一言,最学者所吃紧。其在吾子,则犹封病之良药,宜时时勤服之也。“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夫能见不贤而内自省,则躬自厚而薄责于人矣,此远怨之道也。
○书孟源卷(乙亥)
圣贤之学,坦如大路,但知所从入,苟循循而进,各随分量,皆有所至。后学厌常喜异,往往时入断蹊曲径,用力愈劳,去道愈远。向在滁阳论学,亦惩末俗卑污,未免专就高明一路开导引接。盖矫枉救偏,以拯时弊,不得不然;若终迷陋习者,已无所责。其间亦多兴起感发之士,一时趋向,皆有可喜。近来又复渐流空虚,为脱落新奇之论,使人闻之,甚为足忧。虽其人品高下,若与终迷陋习者亦微有间,然究其归极,相去能几何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