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室扎记

  自古称中心悦而诚服者,莫如七十子之于孔子,至其所以悦所以服,余亦不得而知也。迩来得高子遗书,朝夕讽诵,吾悦之,吾亦不能言其所以悦,但觉天下之赏心者,更无可以踰此也。吾服之,吾亦不能言其所以服,但觉天下之倾心者,更无可以踰此也。然后知七十子之服孔子,亦若是焉则已矣。
  二氏言静,吾儒亦言静,但二氏离动以为静,吾儒即动是静,故曰静而无静,动而无动,神也,非物也。二氏言无,吾儒亦言无,但二氏离有以为无,而吾儒则有若无,故有物有则之民彝,即无声无臭之天载,二之则不是。二氏言虚,吾儒亦言虚,但二氏离实以为虚,而吾儒则实若虚,故万物皆备之大用,即一物不容之本体,二之则不是。此毫厘千里之辨也。
  伏羲之易,画也,文王象之。象者,断易之画也。然而进乎画之义也。文王之易,象也,周公爻之。爻者,效文之象也。然而进乎象之义也。至孔子十翼,所以翼画也,所以翼象也,所以翼爻也。然而三圣之义,于是乎始有着解处矣。高子曰:非孔子,而吾乌知易之所语何语哉!五经注于诸儒,易注于孔子,学易者明孔子之易,而易明矣。至哉言乎!此周易孔义之所以作也。余且从程传求之,以程传视孔翼,规模气象,固有大圣大贤之分。要之,程之义无一非孔之义也。高子曰:学易者,明孔子之易而易明。愚谓:学易者明程子之易,而孔易其庶乎。庶乎孔易义,则庶乎可与言易矣。
  未闻道之先,不静坐不读书,便无入处,如何闻得道?既闻道之后,不静坐不读书,便无守法,如何算得闻道?
  要做人,须是存心,心不存,则为庶民去之之人矣;要存心,须是读书。书不读,则心为莫知其乡之心矣;要读书须是静坐,不静坐,则其读书也为出口入耳云尔;要静坐须是无欲,欲不无,则其静坐也为形寂神驰云尔。然则做人者,当自无欲始。
  吉凶不外乎善与恶,善者吉,恶者凶;善恶不外乎是与非,是者善,非者恶;是非不外乎义与利,义者是,利者非。此当随事随物而精察之。若念虑之萌,言论之法,事为之着,浑是义,而不染于利,则有是而无非矣。有是而无非,则有善而无恶矣;有善而无恶,则有吉而无凶矣。我辈所以事人者在此,所以事天者亦在此。
  易曰趋吉避凶,盖言趋正避邪也。后人以为趋利避害,失之远矣。
  文清曰:程朱所以接孔孟之传者,只是进修有序。象山直指本心,阳明首揭良知,皆以顿悟直捷为事,而不复斤斤进修之序,岂所语于孔孟之传哉?
  虞廷十六字,吾道大开辟也,禹汤文武皆践履此十六字,而笔之为书,彰彰可考也。天若不生孔子集大成而一一表章之,谁知其为传道之要诀哉?若夫颜曾思孟,则又孔子之孝子,顺孙克家而缵其绪者也。故生孔子之后者,宜用守。元公太极图,吾道一大开辟也,洛中之二程、关中之张,皆践履此一图,而笔之为书,彰彰可考也。天若不生朱子集大成,谁知其为传道之要诀哉?若夫江西余姚,则又朱子之敌国、外患入室而操其戈者也,故生朱子之后者,宜用攻。
  由孔子而后千余年,大学中庸杂在戴记中,两论七篇混入子书内,学者但作文字观云尔。及二程出,然后汇辑订正,列为四书,朱子又缵承二程之志,一字一句示之指南,名曰集注,使天下万世资之如菽粟,一日不食则饥;资之如布帛,一日不衣则寒。此程朱之功所以上追孔孟也。非然者,虽有菽粟,与荑稗同,谁知其可食哉;虽有布帛,与芦苇同,谁知其可衣哉?今且人人食之、人人衣之,莫不从此求温饱矣。然在童子,不过资之以补诸生,在诸生不过资之以举孝廉,在孝廉不过资之以跻南宫。富贵之温饱,岂道德之温饱哉!日食菽粟而不知其昧也,日衣布帛而不知其色也,惜哉,辜负圣贤矣!
  文清谓尧舜为干道,禹为坤道,盖据书辞曰钦明、曰重华、曰祇承三言分之也。余意以尧舜言之,则尧为干舜为坤,及舜受尧禅,则舜又为干矣。大抵尧舜为干,禹为坤。及禹受舜禅,则禹又为干矣。大抵尧舜禹三圣皆合乾坤之道也,皆以自强不息之功而博施、厚德以载物。分干分坤,或恐未然。
  尽性者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复性者斯可矣。复性者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知性者斯可矣。知性而后性乃可复也,复性而后性乃可尽也,岂曰绝无其人哉?聊勖已耳。
  文清称真儒之不杂凡四:曰心,曰行实,曰事业,曰文词是也。愚谓行实事业文词,皆本于心,心不杂则满腔天理,浑然湛然发诸外者,莫非天理之流行矣,又何杂焉?
  文清极力推韩子,窃意韩子光明俊伟,自是千四百年间一大人物。然以语于四者之不杂,则未也。唯是舍其瑕取其瑜,则圣贤豪杰两途当有各擅其长者。但圣贤分数少,豪杰分数多,使得游孔子之门,则圣贤分数浮于豪杰矣。韩子曰: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列。看他是何等抱负!释氏之徒以为师事大颠,谬诬甚矣。
  孟子于陈仲子,略其小廉,责以大义。此春秋之法也。包则谓举世趋利若骛有人焉,狷介清苦、不与世俗为缘,如凤凰之在鸡羣,此中流一柱也,曷可少乎?
  不知其人视其友。其友而廉静勤慎也者,不问而知其为端人矣;其友而贪冒逸豫也者,不问而知其为匪人矣。
  文清曰:为学至要当于妄念起处即遏绝之。正心之学,一言以蔽之矣。又曰:为学第一在变化气质。修身之学,一言以蔽之矣。
  文清曰:尧舜禹汤、文武周孔、颜曾思孟、周程张朱,正学也,不学此者即非正学也。余谓:不学尧舜禹汤文武周孔颜曾思孟周程张朱,非正学也;即学尧舜禹汤文武周孔颜曾思孟,而不学周程张朱,亦非正学也。陆王一派,欲驾周程张朱而上之,正耶否耶?
  文清曰:语理而遗物,语上而遗下,此以言乎释老之学也。若俗学,则语物而遗理,语下而遗上矣。
  道学者,所以学为人也,举世骇之笑之,抑思人而不学道,可也;人而不学人,可乎?人而骇人之学,人笑人之学人也,是尚可以为人乎哉?
  文清曰:作诗、作文、写字,皆非本领工夫。惟于身心上用力最要。余谓:作诗务涵养性情,作文务根极性命,写字务如程子之敬非欲字好只此是学,如此则诗也文也字也,皆在身心上用功,何必非本领工夫哉。文清曰:道从天出,是有本之学。余谓:道从心入,是有本之学。何也?心即天也。
  文清曰:学者自幼便为谋利计功而学,宜其不足以入尧舜之道。夫谋利计功,盖指科举之学言也。今之学者,舍科举则无学矣。汝曹试思之,补诸生、荐贤书、成进士,与希贤希圣希天孰愈?三希道德也,一世而千秋;三途富贵也,岂特不可以千秋哉,并不可以一世矣。为吾子弟者,慎无役役功利,而自外尧舜之道哉!
  得小学之旨,然后可以肆力于四书,未有不解小学而能读四书者也。不解小学而读四书,只是举业。得四书之旨,然后可以肆力于五经,未有不解四书而能读五经者也。不解四书而读五经,只是尘编。得五经之旨,然后可以肆力于诸史,未有不解五经而能读史者也。不解五经而读诸史,只是玩物丧志。
  文清明朝第一人,得力全在读书一录。玩录中说读书处,津津有味。眼里看的、口里念的、心里想的、当身践履的,那一时一刻不凝注在书上?所以纔成了个大儒。我辈无先生万一之功,而欲几先生万一之业,其将能乎?
  文清谓:读书须体贴向身心事物上来,反复考验其理。此二句最宜详玩。何也?向事物上体贴而不考验身心,则涉于支离;考验身心事物而不反复以用其极,究归半上落下。此先生之言所以浑全无蔽也与。文清论为学于口耳文辞,谆谆致戒焉;窃谓学绝道丧,而后即求口耳文辞之士,岂易得乎?若遇其人,且相率而从事焉,俟口耳博洽文辞华赡,然后进求之,游泳乎其中,而神明乎其外,亦可以免于先生之戒矣。
  文清曰:为学时时处处是做工夫处,虽至鄙至陋处,皆当存谨畏之心,而不可忽。且如就枕时,手足不敢妄动,心不敢乱想,这便是睡时做工夫。以至无时无事不然,此所谓敬以直内也。又曰:为学于应事接物处,尤当详审,每日不问大事小事,处置悉使合宜,积久则业广矣,此所谓义以方外也。程子曰:敬义夹持,直上达天德。自此无出两般工夫者矣。
  古之学也道,今之学也艺。古之学也义,今之学也利。
  古之学者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天爵修而人爵在其中矣。今之学者读书作文以求夫官,终身役役人爵,又乌知天爵为何物哉?
  写字最可验心之存否,或差一字,或遗一字,或多一字,皆缘心不在而然。断断乎莫之或爽也。
  志气昏惰,肢体放逸,只缘不敬。敬则诸病皆无。自而生矣,持己则敬与怠分,敬日新而怠日废也;接物则敬与慢分,敬日谦而慢日倨也。
  文清曰:天地者吾之父母也,凡有所行知,顺吾父母之命而已,遑恤其它?余谓:父母者吾之天地也,凡有所行知,尽吾天地之性而已,遑恤其它?
  文清曰:凡圣贤之书,皆先知先觉,觉后知后觉之言,读其书而无知觉,可乎?先生之意,盖谓读圣贤书,而徒为口耳词章之学与,冥然无知觉者等耳。
  文清曰:读正书、明正理、亲正人、存正心、行正事,此五者缺一不可也。然而有其序焉,未有不读正书而能明正理者也,未有不明正理而能亲正人者也,未有不亲正人而能存正心者也,未有不存正心而能行正事者也。实实体验,当自见的。
  文清曰:人之威仪,须臾不可不严整。盖有物有则也。然则耳不聪、目不明,是有耳目之物而无聪明之则矣;手不恭、足不重,是有手足之物而无恭重之则矣。以此推之,百体皆然。人之威仪,亦何可以不严整乎哉?
  文清曰:万事敬则吉,怠则凶,此即敬胜怠者吉、怠胜敬者凶二语而约以出之也。又曰:节俭朴素,人之美德;奢侈华丽,人之大恶。此即俭者德之共、侈者恶之大二语而详以出之也。要其立言之旨,则无少异耳。我辈操心,其可以不趋吉避凶也与哉!我辈持己,其可以不崇德去恶也与哉!
  文清曰:自顶以及踵,皆天之所与,但求顺天。余谓:自顶以及踵,皆亲之所与,但求不忝吾亲而已。自顶以及踵,皆君之所与,但求不负吾君而已。何也?亲也,君也,皆天也。
  或谓诗不李杜,非诗之至也。余曰:孜孜然用力于三百焉,李杜咋舌矣。或谓文不苏韩,非文之至也。余曰:孜孜然用力于四子五经焉,苏韩阁笔矣。或谓字不锺王,非书之至也。余曰:孜孜然用力于程朱,即此是学焉,锺王束手矣。此吾所谓古今三绝也,异乎诗人文人及善书者所谓三绝矣。
  诗必李杜乎?不李杜自有诗;文必苏韩乎?不苏韩自有文;书必锺王乎?不锺王自有书。若夫学不可不程朱也,不程朱更无学矣。学程朱之学,则宜学程朱之诗,学之可以嗣响三百;学程朱之学,则宜学程朱之文,学之可以媲美六经;学程朱之学,则宜学程朱之书,学之可以缵千圣相传之敬,而点画皆心学矣,又何必李杜苏韩锺王哉?
  文清曰:天道公而自然,不为何而春夏生物,不为何而秋冬成物,天其无为乎?又曰:人道公而自然,不为何而行仁义,不为何而行礼智,人其无为乎?余以为天道人道皆有为也,天何为哉?为人也。天不为人之性而赋命,则人类灭矣;人何为哉?为天也。人不为天之命而尽性,则天德亡矣。天人交相为以成其公,又何不自然之有?
  为人谋而忠,智也;与朋友交而信,仁也;传而习,勇也。曾子三省,其即中庸之三达德乎。
  文清曰:每顾遗体之重,未尝一日敢忘先人。窃尝三复斯言,谁非先人遗体,谁是一日可忘先人者?
  文清曰:只顺理便是道。此以仁义礼智浑言也。详言之,只守理便是仁,合理便是义,循理便是礼,明理便是智。总之,则一顺理而已,是仁义礼智便是道也。
  文清曰:矫轻警惰,只当于心志言动上用功。心志言动是四件功夫,每日省察心如何存、志如何立、出何言语、作何举动,件件都求过得去,斯可免于轻与惰矣。
  易曰洗心,书曰制心,诗云小心,孔曰正心,孟曰存心、曰养心,圣贤之书勤勤恳恳,皆以保护此心也。心之所以不能保护者,岂有他哉?私欲害之耳!降伏私欲,使不得干吾灵府,曰制心。然非翼翼然以上帝为鉴临,心其可得而制乎?是故小其心所以制之也,制其心所以洗之也,洗其心所以存之也,存其心所以养之也,养其心所以正之也。心至正,则惟精惟一,直与上帝合符矣。
  心之变幻虽多端,大约不出天理人欲二者而已。为天理之心则高峻,为人欲之心则卑陋;为天理之心则广大,为人欲之心则狭小;为天理之心则光明,为人欲之心则暗昧;为天理之心则洁净,为人欲之心则污秽;为天理之心则端正,为人欲之心则邪僻;为天理之心则专一,为人欲之心则杂扰;为天理之心则宽厚,为人欲之心则刻薄;为天理之心则细密,为人欲之心则粗疎;为天理之心则深沈,为人欲之心则浅露;为天理之心则公平,为人欲之心则偏私;为天理之心则坦易,为人欲之心则艰险;为天理之心则舒缓,为人欲之心则急躁;为天理之心则谦和,为人欲之心则倨侮;为天理之心则退让,为人欲之心则矜伐。凡此数者,出于此则入乎彼,如影随形,如响应声,不可不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