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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室扎记
高子曰:莫轻视此身,三才在此六尺;莫轻视此生,千古在此一日。反复此言,便觉有壁立万仞气象,然非曰讽咏其言而遂已。尝试进而求之:三才在此六尺,此六尺者,岂不巍然与天地同体乎?今夫天终日生、地终日成,吾于其中生成若何矣;今夫天地之生成在两间,而吾之生成在一心,心有所放失则不生,心有所缺欠则不成,不生不成,则此心顽空矣。吾惟孜孜求易简于干知坤能,强而不息,然后可与言生矣;厚而能载,然后可与言成矣。生生成成,即六尺即三才也。千古在此一日,此一日者,岂不悠然与古今同运乎?前而古终日往,后而今终日来,吾于其中往来若何矣;今夫古今之往来在二气,而吾心之往来在一心,心有所系缚则不往,心有所障碍则不来,不往不来,则此心间断矣。吾惟日孜孜求符节于先圣后圣,考而不谬,然后可与言往矣;俟而不惑,然后可与言来矣。往往来来,即一日即千古也。
仁者人也,人者心也。天下未有离心之仁,则未有离仁之心。故高子曰:心本仁,如目本明、耳本聪,目本明而失其明焉则瞽,不可以为目也已;耳本聪而失其聪焉则聋,不可以为聪也已;心本仁而失其仁,则目虽明而心已瞽矣,耳虽聪而心已聋矣。聋瞽之心,尚可以为心乎哉?不可以为心,尚可以为人乎哉?今之人有亡耳亡目者,则已怜之,而人亦共怜之;至于亡心,视亡耳亡目何如?乃己既瞆然,人亦相视为固然,其失轻重也抑甚矣!
程子曰:人只为此形体,便隔一层。除却形体,浑是天也。此孔子克己复礼之说也。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以言乎形体之无所障碍也,无所障碍则人体即天体矣。愚曰:人正为此形体,与天不隔一层。践却形体,浑是天也。此孟子形色天性之说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以言乎形体之无所亏欠也,无所亏欠则人体即天体矣。内省吾身,耳目形也,其能明能聪,则耳目之性也。吾惟尽吾聪明之性,而耳目之形践矣;手足形也,其能恭能重,则手足之性也。吾惟尽吾恭重之性,而手足之形践矣;外省吾身,父子形也,其有亲,则父子之性也。吾惟尽吾亲之性,而父子之形践矣;君臣形也,其有义,则君臣之性也。吾惟尽吾义之性,而君臣之形践矣;兄弟朋友夫妇形也,其有序有信有别,则兄弟朋友夫妇之性也。吾惟尽吾序别信之性,而兄弟朋友夫妇之形践矣。践其形,然后可与言性也;尽其性,然后可与言形也。天命之谓性,赋性之谓形,践形之谓人。
天地间无一物而非阴阳也,则无一物而非太极。形形色色,盈眸而是也。天地间无一事而非阴阳也,则无一事而非太极,巨巨细细,盈眸而是也。天地间无一时而非阴阳也,则无一时而非太极,往往来来,盈眸而是也。此处放过,便是行不着、习不察、物自物、事自事、时自时,与吾无与也。此处果识得无一物而非太极,无一物而非心也,无一物而非心,而心有一物濡染,则非太极矣;无一事而非太极,无一事而非心也,无一事而非心,而心有一事系恋,则非太极矣;无一时而非太极,无一时而非心也,无一时而非心,而心有一时间断,则非太极矣。无濡染、无系恋、无间断之谓心,无濡染、无系恋、无间断之谓心之太极,无濡染、无系恋、无间断之谓太极之无极。吾儒只说太极,太极便无极。故孔子专言之,而周子统言之,非有二也。若二氏,只说无极,却遗了太极,是以谈元说妙,都在静里寻觅,至于动中纷至杂投,未免厌烦,遂思屏绝事物。不知事物如何屏绝得?惟有一一还他太极本色而已。
一日五件事:曰事母、曰课儿、曰著书、曰谨言、曰省场圃。五件事都合并一字上去,曰敬。
古今道理都在四书里面,故薛文清公曰:四书不可一日不读。四书道理都在集注里面,故愚又曰:集注不可一日不读。读集注所以读四书也,于集注无所得,而漫言四书,说梦也;于四书无所得,而漫言古今道理,说梦也。
孔子于伯夷,曰古之贤人也。而孟子则以为圣之清;于柳下惠,曰臧文仲知其贤而不与立。而孟子则以为圣之和;周子于伊尹,曰大贤也。而孟子则以为圣之任。岂一人之身可贤可圣,固若是悬殊耶?非也。贤,希圣者也,贤而以大名,则几几乎圣矣。是故颜曾思孟俱称大贤,及其从祀孔庙,一则曰宗圣,一则曰述圣,一则曰亚圣,俨然配孔子,而迥异乎十贤。盖皇帝王以降,圣人不世出,天纵孔子出类拔萃,古今绝响矣。嗣此以往,或有媲美颜曾思孟者,则天下第一流也。以余观于周程张朱,殆其人与?五子俱称大贤,当以四子之例处之,此数百年旷典,而未之举也。愚尝从而私拟之曰,周元公见圣、程纯公悟圣、程正公修圣、张明公勉圣、朱文公会圣,以此言公诸天下万世,使学道者知宋五子即周四子。孔子而后此九人者,其弗可几及也已!
圣人著书,一言一药。博学于文,约之以礼,譬药之有补有泻也。在人视脉色而用之,文成法专于泻,而元气转虚;朱子补泻兼施,为药中王道。若之何其废之?文成学得之象山,朱子所熟闻深知,而不敢教,若曰天下有高明者自能得引而不发之蕴,必以敬修维持之,使持循规矩,犹得寡过。非知不及文成也。其虑深于文成也,而目之为影响,比之于杨墨,其可乎哉?
尧舜以来相传之道,孔子开而孟子继,非开则无以为继也,开之之功大于继。若夫颜子曾子子思,则同有功于继。孔子以来相传之道,程子开而朱子继,非继则无以为开也,继之之功大于开。若夫周子张子,则同有功于开。
孔子之后知言者,孟子而已。孟子之后知言者,程朱而已。程朱之后知言其谁哉?愚谓本乎程朱之言,以致其知者,知言也;背乎程朱之言以侈其知者,非知言也。如此操券,岂有爽焉者乎?
检点日用,有两个念头不好:一则曰昏,昏,不明也,不明不敬也。敬则不昏,虽愚必明矣;一曰怠,怠不强也,不强不敬也,敬则不怠。虽柔必强也。
心不存则言不能无妄发,何谨之有?言不谨则心不能无外驰,何存之有?存心谨言,向来作两段工夫去做,由今验之,只是一事,非有二也。
存心时便以谨言为心,谨言时须是存其心而后言,两者打成一片,久则心无妄作,而发言自然中节矣。天即理也,此语最尽。尝试考诸圣贤之言,天命之谓性,命此理也;上天之载,载此理也;顾諟天之明命,顾諟此理也。四时行焉,此理行之也;百物生焉,此理生之也;尽其心、知其性所以知天也,知此理也;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事此理也。乐天者乐其理之所以然也,畏天者畏其理之所当然也。小心翼翼昭事上帝,昭事此理也;不显亦临,奉此理也;无斁亦保,守此理也;日监在兹,不敢一刻昧此理也;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不敢一刻慢此理也;敬天之怒,无敢戏豫,罔或恣肆于理之中也;敬天之渝,无敢驰驱,罔或放逸于理之外也。昊天曰明,昊天曰旦,言此理之光昭也;及尔游衍,言此理之充塞也。理之时义大矣哉!举目见理,举目见天也;举步见理,举步见天也。
潜室札记卷下
薛子曰:万物本于天,万事本于心。余谓:天者万物之心也,万物不得天以为心,则不生;心者万事之天也,万事不得心以为天,则不成。是故天与心生育万物之主宰,而成立万事之枢纽也。君子以天为心,即以心为天,而造化之理不出径寸,而得之矣。
以诚敬为纲,时时提掇的来;以义利公私为目,时时辨别的去。其庶乎。
昼夜思量:天之所以与我者是甚么,极力承当,莫要丝毫辜负他,才好堂堂做个人。
君子夙夜惕励,似忧多于乐,须寻孔颜乐处始得。然天下事未有无因而幸获者也,不历深山、不探重渊而欲罗异珍、恣奇玩,我知其难也,矧性命至宝乎?孔子云发愤忘食、乐以忘忧,孔之愤兹,其所以为孔之乐也与。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有道味而忘嗜欲,其所以为颜之乐也与。不愤不苦,悠悠荡荡闲过了日月,而妄希受用、骄语快活,是饱食终日,其与禽兽何异?愤矣苦矣,更有一字诀,在其诚乎!子舆氏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噫,尽之矣!
或欲入山,予曰:吾辈第一座名山曾寻觅否?或曰:未也。果安在?予曰:不在天之下、地之上,其在大学知止一节乎!或曰:何谓也?予曰:定则移易不得,静则纷扰不得,安则摇撼不得,虑则遮蔽不得,方寸耳,而天地万物皆备焉。所得不既多乎?好个地面尽堪栖息,好个光景尽堪把玩,从出父母胞胎来,目便会视,耳便会听,手便会持,足便会行,心便会思,那一件那一时不依靠他?后来成人长大,东奔西走,或在城市内热闹,或在庙堂峥轰,把绝顶去处轻轻断送了,一时悔恨起来、愤励起来,寻个名师,取些好友,替我指点路径,我便孜孜皇皇,穷日之力,须索要到这里歇脚。自下以升高,自近以及远,拿住安身立命真种子,虽在纷华靡丽场中,漠然无所与。其高尚有如斯,彻上彻下,再隔他不住;亘古亘今,再崩他不了,岩岩乎大观也哉!吾子幸勿舍目前名胜,而贸贸迷途也!或曰:命之也,此山不在书本上,还在腔子里。予曰:然。近有语云,心到静处是山林,正谓此也。
为盖世豪杰易,为慊心圣贤难。
不富不贵,难乎免于今之世矣;不道不德,难乎质于古之人矣。吾将违心易志,俛仰于今之世乎?抑将砥躬励行,黾勉乎古之人也!
智不足以周一身,力不足以谋一家,庸众也;智仅足以周一身,力仅足以谋一家,庸众也。然则求免于庸众果何道,而可大之济天下、小之济一邑?视乎分与量;用之利苍生,舍之利乡里,因乎势与时。
居则曰,我若当某时如何如何,我若当某事如何如何,旁观者不之许,则拂然怒矣。试放下未来,提起见在,何莫非吾时,何莫非吾事乎?千疮百孔,茫无下手处,骄语亦奚以为?
积金不如积粟,积粟不如积德。
先儒教人,不知几千万言,请以两言蔽之:顺理行将去,从天分付来。此做人十字诀也。做文者不知几千万言,请以两言蔽之:都是几个字,只要会安排。此做文十字诀也。俚而至,约而尽,知言哉!
做好人便是福,做不好人便是祸;干好事便是吉,干不好事便是凶。如此说来,纔无弊。若必逐人逐事责报应,恐天道有不灵时,而人反莫之信矣。
开国无以加于周,而曰忠厚;做人无以加于诸葛武侯,而曰谨慎。呜呼,传道守身之道,不能复赞一辞矣!或问守己,曰:不昧心。问接物,曰:不负心。请益,曰:读书穷理而已矣。
鲁论云: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余下一转语云:古之学者为人,今之学者为己。
孟子云: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余下一转语云:求放心之道无他,学问而已矣。
独对时,须被服庄敬日强、安肆日偷二语;共对时,便理会语不妄发四字。
书无难易,无多少,不读则难则多,读则易则少。或读或不读,则虽则多;读之又读,则易则少。
吉凶决诸易,政事取诸书,性情陶诸诗,从违准诸礼,是非决诸春秋。
廉希宪孟子,胜赵普论语、胡广中庸多矣。
左氏传春秋,如隔靴搔痒,言之不轨于道也多矣。然其文严洁峻整,于以详二百四十年之行事,弗可废也。
有经斯有传,传者传也,发明经旨而传之天下来世者也。然以口传经,何若以身传经?以口传经,圣人之功臣也;以身传经,圣人之孝子也。不践厥孝,而思树厥功,传乎?不也。不读易而说道理,不读春秋而谈是非,直捕风捉影耳。
闻人之誉而喜,喜则骄溢生;闻人之毁而怒,怒则报复起。凡心俗气,此内断无人品。闻人之誉而愧,愧则自强;闻人之毁而惧,惧则自反。平心直道,就中都是功夫。
人以恶言加我,我为弗闻也者而置之,人非而我是也。岂曰人胜而我负乎?若反之,则平分其过矣。
今有两人于此,其一人焉千金之资是拥,其一人焉一节之长足录,无不慕一节而羡千金。岂云有目者乎?
以言媚人,以貌媚人,以事媚人,以物媚人,以文章媚人,其媚一也。
尝试反观内省:做不好事固羞,做好事亦有时而羞;做不好事固怕,做好事亦有时而怕。羞做不好事,怕做不好事,是希圣贤的种子。这个念头,须扶助将来;羞做好事,怕做好事,是甘庸众的源头。这个念头,须扫除将去。
人之所喜我不喜,人之所怒我不怒,其庶矣乎。
以逢迎为谦光,以戆直为慢侮,以豪强为义气,以忍让为怯懦,以诈讹为聪敏,以长厚为胡涂,以雷同为亲爱,以慷慨为矫激,世俗之见大率然也。君子不可以无辨。
昔人云,乱臣贼子,只见君父有不是处。噫,危哉!然则忠臣孝子,只见自己有不是处而已。由此推之,妻子之不我若也,宗族之不我德也,交游之不我信也,乡里之不我服也,婢妾臧获之不我畏、不我怀也,是皆无道而处此也。假令有道处此,尔尔乎。书曰:至诚感神,矧兹有苗。有苗可感,奚有于同体,奚有于同气?故谓无不是的父母,可也;即谓无不是人,亦可。
汉武帝之父子,宋太宗之兄弟,宋仁宗之夫妇,读史者到今有遗憾焉。揆厥所自,是谁之过与?赵吕二公,恐当与江充同科矣。
商周间,赖伯夷叔齐两兄弟点缀一番;战国间,赖伍员申包胥两朋友点缀一番。不然,世界顽钝寂寥,吾不欲观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