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语类


  或问读书工夫。曰:「这事如今似难说。如世上一等人说道不须就书册上理会,此固是不得。然一向只就书册上理会,不曾体认着自家身己,也不济事。如说仁义礼智,曾认得自家如何是仁?自家如何是义?如何是礼?如何是智?须是着身己体认得。如读『学而时习之』,自家曾如何学?自家曾如何习?『不亦说乎』!曾见得如何是说?须恁地认,始得。若只逐段解过去,解得了便休,也不济事。如世上一等说话,谓不消得读书,不消理会,别自有个觉处,有个悟处,这个是不得。若只恁地读书,只恁地理会,又何益!」

  学须做自家底看,便见切己。今人读书,只要科举用;已及第,则为杂文用;其高者,则为古文用,皆做外面看。

  读书之法,有大本大原处,有大纲大目处,又有逐事上理会处,又其次则解释文义。

  玩索、穷究,不可一废。

  或问读书未知统要。曰:「统要如何便会知得?近来学者,有一种则舍去册子,却欲于一言半句上便要见道理;又有一种,则一向泛滥不知归着处,此皆非知学者。须要熟看熟思,久久之间,自然见个道理四停八当,而所谓统要者自在其中矣。」履孙。

  凡看文字,专看细密处,而遗却缓急之间者,固不可;专看缓急之间,而遗却细密者,亦不可。今日之看,所以为他日之用。须思量所以看者何为。非只是空就言语上理会得多而已也。譬如拭桌子,只拭中心,亦不可;但拭四弦,亦不可。须是切己用功,使将来自得之于心,则视言语诚如糟粕。然今不可便视为糟粕也,但当自期向到彼田地尔。

  学者有所闻,须便行,始得。若得一书,须便读便思便行,岂可又安排停待而后下手!且如得一片纸,便来一片纸上道理行之,可也。履孙。

  读书便是做事。凡做事,有是有非,有得有失。善处事者,不过称量其轻重耳。读书而讲究其义理,判别其是非,临事即此理。

  真理会得底,便道真理会得;真理会不得底,便道真理会不得。真理会得底固不可忘,真理会不得底,须看那处有碍。须记那紧要处,常勿忘。所谓「智者利仁」,方其求时,心固在此;不求时,心亦在此。

  学得此事了,不可自以为了,恐怠意生。如读得此书,须终身记之。寿昌。

  读书推类反求,固不害为切己,但却又添了一重事。不若且依文看,逐处各自见个道理。久之自然贯通,不须如此费力也。

  学者理会文义,只是要先理会难底,遂至于易者亦不能晓。学记曰:「善问者如攻坚木,先其易者,后其节目。」所谓「攻瑕,则坚者瑕;攻坚,则瑕者坚」,不知道理好处又却多在平易处。

  只看自家底。不是自家底,枉了思量。

  凡读书,且须从一条正路直去。四面虽有可观,不妨一看,然非是紧要。

  看书不由直路,只管枝蔓,便于本意不亲切。

  看文字不可相妨,须各自逐一着地头看他指意。若牵窒着,则件件相碍矣。

  看文字,且逐条看。各是一事,不相牵合。

  读书要周遍平正。

  看文字不可落于偏僻,须是周匝。看得四通八达,无些窒碍,方有进益。又云:「某解语孟,训诂皆存。学者观书,不可只看紧要处,闲慢处要都周匝。今说『求放心』,未问其它,只此便是『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方是读书,却说『仁在其中』,盖此便是『求放心』也。」

  看文字,且依本句,不要添字。那里元有缝罅,如合子相似。自家只去抉开,不是浑沦底物,硬去凿;亦不可先立说,牵古人意来凑。且如「逆诈、亿不信」与「先觉」之辨:逆诈,是那人不曾诈我,先去揣摩道,那人必是诈我;亿不信,是那人未有不信底意,便道那人必是不信;先觉,则分明见得那人已诈我,不信我。如高祖知人善任使,亦是分明见其才耳。

  读书若有所见,未必便是,不可便执着。且放在一边,益更读书,以来新见。若执着一见,则此心便被此见遮蔽了。譬如一片净洁田地,若上面纔安一物,便须有遮蔽了处。圣人七通八达,事事说到极致处。学者须是多读书,使互相发明,事事穷到极致处。所谓「本诸身,征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缪,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直到这个田地,方是。语云:「执德不弘。」易云:「宽以居之。」圣人多说个广大宽洪之意,学者要须体之。

  看书,不可将自己见硬参入去。须是除了自己所见,看他册子上古人意思如何。如程先生解「直方大」,乃引孟子。虽是程先生言,毕竟迫切。

  看文字先有意见,恐只是私意。谓如粗厉者观书,必以勇果强毅为主;柔善者观书,必以慈祥宽厚为主,书中何所不有!

  凡读书。先须晓得他底言词了,然后看其说于理当否。当于理则是,背于理则非。今人多是心下先有一个意思了,却将他人说话来说自家底意思;其有不合者,则硬穿凿之使合。

  学者不可用己意迁就圣贤之言。

  读书,如问人事一般。欲知彼事,须问彼人。今却不问其人,只以己意料度,谓必是如此。

  看人文字,不可随声迁就。我见得是处,方可信。须沉潜玩绎,方有见处。不然,人说沙可做饭,我也说沙可做饭,如何可吃!谦。

  大凡读书,不要般涉。但温寻旧底不妨,不可将新底来搀。

  文字不可硬说,但当习熟,渐渐分明。

  凡看圣贤言语,不要迫得太紧。

  大凡看文字要急迫不得。有疑处,且渐渐思量。若一下便要理会得,也无此理。

  看文字,须是退步看,方可见得。若一向近前迫看,反为所遮蔽,转不见矣。

  学者观书,病在只要向前,不肯退步看。愈向前,愈看得不分晓。不若退步,却看得审。大概病在执着,不肯放下。正如听讼:心先有主张乙底意思,便只寻甲底不是;先有主张甲底意思,便只见乙底不是。不若姑置甲乙之说,徐徐观之,方能辨其曲直。横渠云:「濯去旧见,以来新意。」此说甚当。若不濯去旧见,何处得新意来。今学者有二种病,一是主私意,一是旧有先入之说,虽欲摆脱,亦被他自来相寻。

  学者不可只管守从前所见,须除了,方见新意。如去了浊水,然后清者出焉。

  到理会不得处,便当「濯去旧见,以来新意」,仍且只就本文看之。

  某向时与朋友说读书,也教他去思索,求所疑。近方见得,读书只是且恁地虚心就上面熟读,久之自有所得,亦自有疑处。盖熟读后,自有窒碍,不通处是自然有疑,方好较量。今若先去寻个疑,便不得。又曰:「这般也有时候。旧日看论语,合下便有疑。盖自有一样事,被诸先生说成数样,所以便着疑。今却有集注了,且可傍本看教心熟。少间或有说不通处,自见得疑,只是今未可先去疑着。」

  看文字,且自用工夫,先已切至,方可举所疑,与朋友讲论。假无朋友,久之自能自见得。盖蓄积多者忽然爆开,便自然通,此所谓「何天之衢亨」也。盖蓄极则通,须是蓄之极,则通。人杰录云:「读书须是先看一件了,然后再看一件。若是蓄积处多,忽然爆开来时,自然所得者大,易所谓『何天之衢亨』,是也。」

  读书无疑者,须教有疑;有疑者,却要无疑,到这里方是长进。

  问:「看理多有疑处。如百氏之言,或疑其为非,又疑其为是,当如何断之?」曰:「不可强断,姑置之可也。」

  人之病,只知他人之说可疑,而不知己说之可疑。试以诘难他人者以自诘难,庶几自见得失。

  因求讲学言论传之,答曰:「圣贤之言,明如日月。」又曰:「人有欲速之病。旧尝与一人读诗集,每略过题一行。不看题目,却成甚读诗也!又尝见龚实之轿中只着一册文字看,此其专静也。且云:『寻常出外,轿中着三四册书,看一册厌,又看一册,此是甚功夫也!』」

  因佥出文字,偶失佥字,遂不能记,云:「旧有人老不识字,然来年出入,皆心记口数之,既为写下,覆之无差。盖其人忠寔,又专一无他事,所以记得。今学者不能记,又往往只靠着笔墨文字,所以愈忘之也。」

  先生戏引禅语云:「一僧与人读碑,云:『贤读着,总是字;某读着,总是禅。』沩山作一书戒僧家整齐。有一川僧最[若若若]苴,读此书,云:『似都是说我!』善财五十三处见善知识,问皆如一,云:『我已发三藐三菩提心,而未知如何行菩萨行,成菩萨道。』」

  问读诸经之法。曰:「亦无法,只是虚心平读去。」以下读诸经法。

  学不可躐等,不可草率,徒费心力。须依次序,如法理会。一经通熟,他书亦易看。

  圣人千言万语,只是说个当然之理。恐人不晓,又笔之于书。自书契以来,二典三谟伊尹武王箕子周公孔孟都只是如此,可谓尽矣。只就文字间求之,句句皆是。做得一分,便是一分工夫,非茫然不可测也,但患人不子细求索之耳。须要思量圣人之言是说个甚么,要将何用。若只读过便休,何必读!

  读六经时,只如未有六经,只就自家身上讨道理,其理便易晓。

  读书只就一直道理看,剖析自分晓,不必去偏曲处看。易有个阴阳,诗有个邪正,书有个治乱,皆是一直路径,可见别无峣崎。

  人惟有私意,圣贤所以留千言万语,以扫涤人私意,使人人全得恻隐、羞恶之心。六经不作可也,里面着一点私意不得。

  许多道理,孔子恁地说一番,孟子恁地说一番,子思又恁地说一番,都恁地悬空挂在那里。自家须自去体认,始得。

  为学须是先立大本。其初甚约,中间一节甚广大,到末梢又约。孟子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故必先观论孟大学中庸,以考圣贤之意;读史,以考存亡治乱之迹;读诸子百家,以见其驳杂之病。其节目自有次序,不可踰越。近日学者多喜从约,而不于博求之。不知不求于博,何以考[马念]其约!如某人好约,今只做得一僧,了得一身。又有专于博上求之,而不反其约,今日考一制度,明日又考一制度,空于用处作工夫,其病又甚于约而不博者。要之,均是无益。

  学者只是要熟,工夫纯一而已。读时熟,看时熟,玩味时熟。如孟子诗书,全在读时工夫。孟子每章说了,又自解了。盖他直要说得尽方住,其言一大片,故后来老苏亦拖他来做文章说。须熟读之,便得其味。今观诗,既未写得传,且除了小序而读之。亦不要将做好底看,亦不要将做恶底看,只认本文语意,亦须得八九。

  人做功课若不专一,东看西看,则此心先已散漫了,如何看得道理出。须是看论语,专只看论语;看孟子,专只看孟子。读这一章,更不看后章;读这一句,更不得看后句;这一字理会未得,更不得看下字。如此,则专一而功可成。若所看不一,泛滥无统,虽卒岁穷年,无有透彻之期。某旧时文字,只是守此拙法,以至于今。思之,只有此法,更无他法。

  「凡读书,须有次序。且如一章三句,先理会上一句,待通透;次理会第二句,第三句,待分晓;然后将全章反复紬绎玩味。如未通透,却看前辈讲解,更第二番读须见得身分上有长进处,方为有益。如语孟二书,若便恁地读过,只一二日可了。若要将来做切己事玩味体察,一日多看得数段,或一两段耳。」又云:「看讲解,不可专[犬旬]他说,不求是非,便道前贤言语皆的当。如遗书中语,岂无过当失实处,亦有说不及处。」又云:「初看时便先断以己意,前圣之说皆不可入。此正当今学者之病,不可不知。」

  人只读一书不得,谓其傍出多事。礼记左传最不可不读。

  看经书与看史书不同:史是皮外物事,没紧要,可以札记问人。若是经书有疑,这个是切己病痛。如人负痛在身,欲斯须忘去而不可得。岂可比之看史,遇有疑则记之纸邪!

  浩曰:「赵书记云:『自有见后,只是看六经语孟,其它史书杂学皆不必看。』其说谓买金须问卖金人,杂卖店中那得金银。不必问也。」曰:「如此,即不见古今成败,便是荆公之学。书那有不可读者?只怕无许多心力读得。六经是三代以上之书,曾经圣人手,全是天理。三代以下文字有得失,然而天理却在这边自若也。要有主,觑得破,皆是学。」

  向时有一截学者,贪多务得,要读周礼、诸史、本朝典故,一向尽要理会得许多没紧要底工夫,少刻身己都自恁地颠颠倒倒没顿放处。如吃物事相似:将甚么杂物事,不是时节,一顿都吃了,便被他撑肠拄肚,没奈何他。

  看经传有不可晓处,且要旁通。待其浃洽,则当触类而可通矣。

  经旨要子细看上下文义。名数制度之类,略知之便得,不必大段深泥,以妨学问。

  理明后,便读申韩书,亦有得。以下杂论。

  诸先生立言有差处,如横渠知言。当知其所以差处,不宜一切委之,所以自广其志,自进其知也。

  读书理会道理,只是将勤苦捱将去,不解得不成。「文王犹勤,而况寡德乎!」今世上有一般议论,成就后生懒惰。如云不敢轻议前辈,不敢妄立论之类,皆中怠惰者之意。前辈固不敢妄议,然论其行事之是非,何害?固不可凿空立论,然读书有疑,有所见,自不容不立论。其不立论者,只是读书不到疑处耳。将精义诸家说相比并,求其是,便自有合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