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语类


  天下之物,未尝无对:有阴便有阳,有仁便有义,有善便有恶,有语便有默,有动便有静。然又却只是一个道理。如人行出去是这脚,行归亦是这脚。譬如口中之气,嘘则为温,吸则为寒耳。

  礼者,节文也。礼数。

  直卿曰:「五常中说知有两般:就知识处看,用着知识者是知;就理上看,所以为是为非者,亦知也。一属理,一属情。」曰:「固是。道德皆有体有用。」

  礼者,仁之发;智者,义之藏。且以人之资质言之:温厚者多谦逊,通晓者多刻剥。

  问仁、敬。曰:「上蔡以来,以敬为小,不足言,须加『仁』字在上。其实敬不须言仁,敬则仁在其中矣。」方,以下兼论恭敬忠信。

  恭主容,敬主事。有事着心做,不易其心而为之,是敬。恭形于外,敬主于中。自诚身而言,则恭较紧;自行事而言,则敬为切。

  初学则不如敬之切,成德则不如恭之安,敬是主事。然专言,则又如「修己以敬」,「敬以直内」。只偏言是主事。恭是容貌上说。

  问:「『恭敬』二字,以谓恭在外,功夫犹浅;敬在内,功夫大段细密。」曰:「二字不可以深浅论。恭敬,犹『忠信』两字。」文蔚曰:「恭即是敬之发见。」先生默然良久,曰:「本领虽在敬上,若论那大处,恭反大如敬。若不是里面积盛,无缘发出来做得恭。」

  吉甫问恭敬。曰:「『恭』字软,『敬』字硬。」直卿云:「恭似低头,敬似抬头。」

  因言「恭敬」二字如忠信,或云:「敬,主于中者也;恭,发于外者也。」曰:「凡言发于外,比似主于中者较大。盖必充积盛满,而后发于外,则发于外者岂不如主于中者!然主于中者却是本,不可不知。」

  忠信者,真实而无虚伪也;无些欠阙,无些间断,朴实头做去,无停住也。敬者,收敛而不放纵也。

  忠自里面发出,信是就事上说。忠,是要尽自家这个心;信,是要尽自家这个道理。

  

  朱子语类卷第七

  学一

  小学

  古者初年入小学,只是教之以事,如礼乐射御书数及孝弟忠信之事。自十六七入大学,然后教之以理,如致知、格物及所以为忠信孝弟者。骧。

  古人自入小学时,已自知许多事了;至入大学时,只要做此工夫。今人全未曾知此。古人只去心上理会,至去治天下,皆自心中流出。今人只去事上理会。

  古者小学已自养得小儿子这里定,已自是圣贤坯璞了,但未有圣贤许多知见。及其长也,令入大学,使之格物、致知,长许多知见。

  古人小学养得小儿子诚敬善端发见了。然而大学等事,小儿子不会推将去,所以又入大学教之。

  小学是直理会那事;大学是穷究那理,因甚恁地。

  小学者,学其事;大学者,学其小学所学之事之所以。

  小学是事,如事君,事父,事兄,处友等事,只是教他依此规矩做去。大学是发明此事之理。

  古人便都从小学中学了,所以大来都不费力,如礼乐射御书数,大纲都学了。及至长大,也更不大段学,便只理会穷理、致知工夫。而今自小失了,要补填,实是难。但须庄敬诚实,立其基本,逐事逐物,理会道理。待此通透,意诚心正了,就切身处理会,旋旋去理会礼乐射御书数。今则无所用乎御。如礼乐射书数,也是合当理会底,皆是切用。但不先就切身处理会得道理,便教考究得些礼文制度,又干自家身己甚事!

  古者,小学已自暗养成了,到长来,已自有圣贤坯模,只就上面加光饰。如今全失了小学工夫,只得教人且把敬为主,收敛身心,却方可下工夫。又曰:「古人小学教之以事,便自养得他心,不知不觉自好了。到得渐长,渐更历通达事物,将无所不能。今人既无本领,只去理会许多闲汨董,百方措置思索,反以害心。」

  问:「大学与小学,不是截然为二。小学是学其事,大学是穷其理,以尽其事否?」曰:「只是一个事。小学是学事亲,学事长,且直理会那事。大学是就上面委曲详究那理,其所以事亲是如何,所以事长是如何。古人于小学存养已熟,根基已深厚,到大学,只就上面点化出些精彩。古人自能食能言,便已教了,一岁有一岁工夫。至二十时。圣人资质已自有十分。寓作「三分」。大学只出治光彩。今都蹉过,不能转去做,只据而今当地头立定脚做去,补填前日欠阙,栽种后来合做底。寓作「根株」。如二十岁觉悟,便从二十岁立定脚力做去;三十岁觉悟,便从三十岁立定脚力做去。纵待八九十岁觉悟,也当据见定札住硬寨做去。」

  器远前夜说:「敬当不得小学。」某看来,小学却未当得敬。敬已是包得小学。敬是彻上彻下工夫。虽做得圣人田地,也只放下这敬不得。如尧舜,也终始是一个敬。如说「钦明文思」,颂尧之德,四个字独将这个「敬」做擗初头。如说「恭己正南面而已」,如说「笃恭而天下平」,皆是。

  陆子寿言:「古者教小子弟,自能言能食,即有教,以至洒扫应对之类,皆有所习,故长大则易语。今人自小即教做对,稍大即教作虚诞之文,皆坏其性质。某当思欲做一小学规,使人自小教之便有法,如此亦须有益。」先生曰:「只做禅苑清规样做,亦自好。」

  天命,非所以教小儿。教小儿,只说个义理大概,只眼前事。或以洒扫应对之类作段子,亦可。每尝疑曲礼「衣毋拨,足毋蹶;将上堂,声必扬;将入户,视必下」等协韵处,皆是古人初教小儿语。列女传孟母又添两句曰:「将入门,问孰存。」

  教小儿读诗,不可破章。

  先生初令义刚训二三小子,见教曰:「授书莫限长短,但文理断处便住。若文势未断者,虽多授数行,亦不妨。盖儿时读书,终身改口不得。尝见人教儿读书限长短,后来长大后,都念不转。如训诂,则当依古注。」问:「向来承教,谓小儿子读书,未须把近代解说底音训教之。却不知解与他时如何?若依古注,恐他不甚晓。」曰:「解时却须正说,始得。若大段小底,又却只是粗义,自与古注不相背了。」

  余正叔尝言:「今人家不善教子弟。」先生曰:「风俗弄得到这里,可哀!」

  小童添炭,拨开火散乱。先生曰:「可拂杀了,我不爱人恁地,此便是烧火不敬。所以圣人教小儿洒扫应对,件件要谨。某外家子侄,未论其贤否如何,一出来便齐整,缘是他家长上元初教诲得如此。只一人外居,气习便不同。」

  问:「女子亦当有教。自孝经之外,如论语,只取其面前明白者教之,何如?」曰:「亦可。如曹大家女戒、温公家范,亦好。」

  后生初学,且看小学之书,那是做人底样子。

  先生下学,见说小学,曰:「前贤之言,须是真个躬行佩服,方始有功。不可只如此说过,不济事。」

  和之问小学所疑。曰:「且看古圣人教人之法如何。而今全无这个。『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盖作之君,便是作之师也。」

  或问:「某今看大学,如小学中有未晓处,亦要理会。」曰:「相兼看亦不妨。学者于文为度数,不可存终理会不得之心。须立个大规模,都要理会得。至于其明其暗,则系乎人之才如何耳。」

  问:「小学载乐一段,不知今人能用得否?」曰:「姑使知之。古人自小皆以乐教之,乃是人执手提诲。到得大来涵养已成,稍能自立便可。今人既无此,非志大有所立,因何得成立!」

  因论小学,曰:「古者教必以乐,后世不复然。」问:「此是作乐使之听,或其自作?」曰:「自作。若自理会不得,自作何益!古者,国君备乐,士无故不去琴瑟,日用之物,无时不列于前。」问:「郑人赂晋以女乐,乃有歌钟二肆,何故?」曰:「所谓『郑声』,特其声异耳,其器则同。今之教坊乐乃胡乐。此等事,久则亡。欧阳公集古录载寇莱公好舞柘枝,有五十曲。文忠时,其亡已多,举此可见。旧见升朝官以上,前导一物,用水晶为之,谓之『主斧』,今亦无之。」某云:「今之籍妓,莫是女乐之遗否?」曰:「不知当时女乐如何。」通老问「左手执钥,右手秉翟」。曰:「所谓『文舞』也。」又问:「古人舞不回旋?」曰:「既谓之『舞』,安得不回旋?」某问:「『汉家周舞』,注云:『此舜舞』。」曰:「遭秦之暴,古帝王乐尽亡,惟韶乐独存,舜舞乃此舞也。」又问通老,大学祭孔子乐。渠云:「亦分堂上堂下,但无大钟。」曰:「竟未知今之乐是何乐。」

  元兴问:「礼乐射御书数。书,莫只是字法否?」曰:「此类有数法:如『日月』字,是象其形也;『江河』字,是谐其声也;『考老』字,是假其类也。如此数法,若理会得,则天下之字皆可通矣。」论小学书,余见本类。

  弟子职一篇,若不在管子中,亦亡矣。此或是他存得古人底,亦未可知。或是自作,亦未可知。窃疑是他作内政时,士之子常为士,因作此以教之。想他平日这样处都理会来。然自身又却在规矩准绳之外!

  弟子职「所受是极」,云受业去后,须穷究道理到尽处也。「毋骄恃力」,如恃气力欲胡乱打人之类。盖自小便教之以德,教之以尚德不尚力之事。」

  

  朱子语类卷第八

  学二

  总论为学之方

  这道体,饶本作「理」。浩浩无穷。

  道体用虽极精微,圣贤之言则甚明白。

  圣人之道,如饥食渴饮。

  圣人之道,有高远处,有平实处。

  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由耳。

  道未尝息,而人自息之。非道亡也,幽厉不由也。

  圣人教人,大概只是说孝弟忠信日用常行底话。人能就上面做将去,则心之放者自收,性之昏者自着。如心、性等字,到子思孟子方说得详。因说象山之学。儒用。

  圣人教人有定本。舜「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夫子对颜渊曰:「克己复礼为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皆是定本。

  圣门日用工夫,甚觉浅近。然推之理,无有不包,无有不贯,及其充广,可与天地同其广大。故为圣,为贤,位天地,育万物,只此一理而已。

  常人之学,多是偏于一理,主于一说,故不见四旁,以起争辨。圣人则中正和平,无所偏倚。

  圣贤所说工夫,都只一般,只是一个「择善固执」。论语则说:「学而时习之」,孟子则说「明善诚身」,只是随他地头所说不同,下得字来,各自精细。其实工夫只是一般,须是尽知其所以不同,方知其所谓同也。

  这个道理,各自有地头,不可只就一面说。在这里时是恁地说,在那里时又如彼说,其宾主彼此之势各自不同。

  学者工夫,但患不得其要。若是寻究得这个道理,自然头头有个着落,贯通浃洽,各有条理。如或不然,则处处窒碍。学者常谈,多说持守未得其要,不知持守甚底。说扩充,说体验,说涵养,皆是拣好底言语做个说话,必有实得力处方可。所谓要于本领上理会者,盖缘如此。

  为学须先立得个大腔当了,却旋去里面修治壁落教绵密。今人多是未曾知得个大规模,先去修治得一间半房,所以不济事。

  识得道理原头,便是地盘。如人要起屋,须是先筑教基址坚牢,上面方可架屋。若自无好基址,空自今日买得多少木去起屋,少间只起在别人地上,自家身己自没顿放处。

  须就源头看教大底道理透,阔开基,广开址。如要造百间屋,须着有百间屋基;要造十间屋,须着有十间屋基。缘这道理本同,甲有许多,乙也有许多,丙也有许多。

  学须先理会那大底。理会得大底了,将来那里面小底自然通透。今人却是理会那大底不得,只去搜寻里面小小节目。

  学问须是大进一番,方始有益。若能于一处大处攻得破,见那许多零碎,只是这一个道理,方是快活。然零碎底非是不当理会,但大处攻不破,纵零碎理会得些少,终不快活。「曾点漆雕开已见大意」,只缘他大处看得分晓。今且道他那大底是甚物事?天下只有一个道理,学只要理会得这一个道理。这里纔通,则凡天理、人欲、义利、公私、善恶之辨,莫不皆通。

  或问:「气质之偏,如何救得?」曰:「才说偏了,又着一个物事去救他偏,越见不平正了,越讨头不见。要紧只是看教大底道理分明,偏处自见得。如暗室求物,把火来,便照见。若只管去摸索,费尽心力,只是摸索不见。若见得大底道理分明,有病痛处,也自会变移不自知,不消得费力。」

  成己方能成物,成物在成己之中。须是如此推出,方能合义理。圣贤千言万语,教人且从近处做去。如洒扫大厅大廊,亦只是如洒扫小室模样;扫得小处净洁,大处亦然。若有大处开拓不去,即是于小处便不曾尽心。学者贪高慕远,不肯从近处做去,如何理会得大头项底!而今也有不曾从里做得底,外面也做得好。此只是才高,以智力胜将去。中庸说细处,只是谨独,谨言,谨行;大处是武王周公达孝,经纶天下,无不载。小者便是大者之验。须是要谨行,谨言,从细处做起,方能克得如此大。又曰:「如今为学甚难,缘小学无人习得。如今却是从头起。古人于小学小事中,便皆存个大学大事底道理在。大学,只是推将开阔去。向来小时做底道理存其中,正似一个坯素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