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道编

  学者问处世之难。予因举濂溪曰:“诚则无事矣,至易而行难;果而确,无难焉”以答之。学者有疑,予因举平生居乡立朝所经验者告之曰:诚无造作谓之无事,实理自然谓之至易,伪害诚谓之行难,决行固守则无不能诚谓之果确无难,然必久而后易,故君子之道,黯然而日章。今世变日下,人多好名嗜利,失其本心,无所不至,吾将奈之何哉!亦惟果确自修、以尽其在己,不怨不尤、以听其自然,如此久之,人情亦(0)将自定,亦自相信,彼之智巧亦自无所施矣,至此,始知诚之为益,伪之无益也。故曰:“仁者、先难而后获”,此吾平生所尝试者,试思之可知矣。
  学者气质难变,皆系于风声气习。我朝立国以来,不知何自变为好名尚气节之习,如当时前辈及吾乡前辈有务此者,其居官居乡,虽在人伦至亲,上下交际,为之已甚,言之可骇,至今历历在人耳目,不可胜数。其风声流传,故至后进之士与吾乡党之士,每以好胜急功利之心,文以立名,尚气节之为,以行其私,虽语之以道德,终身不悟。气质最为难变,何也?盖立名、尚气节者,但知名节为大,而不知圣人之于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亲戚、故旧、上下、交际,处之皆有其道,故古者忠臣去国,不挈其名;大夫出疆,必使人先导,使之可仕;父为子隐,子为父隐;黜妇不显其恶,使之可嫁;绝友不出恶声,使之可交;小愤不废懿亲,故旧无大故不遗;上下交际,皆有忠厚之道。后世不知有道,惟欲立己之名,成己气节,一切反之而不恤,忍心残薄,乃自以为贤、为得计,其弊遂至不可救,故古人以名节为道德之薄,为学者之戒,论人者、乃以为圣贤事业在此,或取之为理学名臣,不知其流愈趋愈下。故今之仕者,争以殊诡标名,惟恐其不异;刻虐称才,惟恐其不极;颠倒乱真,惟恐其不奇;坚忍毁成,惟恐其不特;要其心皆阴怀巨利,阳示不欲,内存刻薄,外施仁义。论世者犹以天下事非此才力不能为,非此风声不能振,岂不为世道之害,国家生民之祸哉!陈仲子之廉,孟子所以辟之者,正以其充类至义之不可,况其弊至此,犹以为贤、为可法、不知为戒,可乎?此等风声习气,自一方至四方,专以好胜、急功利为事,虽语以道德,皆以虚明势利视之,卒不能变其气质,盖由不知圣贤所务,在道德而不在立名、尚气节也。苟志道德,道德既成,未有无名、无气节者,是以名为大德之名,气为浩然之气,节为甘节之节矣。
  前辈皆以立名、尚气节为事,惟吾祖文毅公、自为秀才时,退然以圣人为师,知圣人之学不在于言语、章句之间,深造躬行,有得于圣人至谦、至定、至一、至诚,故见于庸言、庸行,必信、必谨,自闺门以至于宗族乡党,自乡党以至于朝廷天下,无一不尽其道。下之,虽儿童臧获之微,无一言之苟,一事之欺,莫非典则之所在。故见于居官,如在选部,后先十八年,开门延客,求天下之才,不以嫌疑自避,而人无毫发可指。方石先生尝云:“每见其喜,则知君子之得进;每见其忧,则知小人之不得退。”直道而行,终始不变,而人无可怨,行之惟尽其心,而未尝市恩卖直。取人以身,见其善不啻若己有,虽至小官卑职,无不以身体其心,而使之德所。或有知而来谢,则曰:“此朝廷公道,于我无与。”或事有不可,则执之,而堂上长官至有推案凭怒,犹拱立不去;怒解,又言之,如是再三,而色愈和、言愈逊、持之愈坚。堂上卒从之。及出,又不使人知,但曰:“此堂上之公也。”或在僚友有未善,必委曲喻之,必从而后已。田主事,屯田时号浊曹,吾祖莅官而名益起;顾为同官所忌,镞恶吏诬之,而德益彰。及为选部郎中,巧进者恶其沮己,阴使东厂官校,侦之再三,无纤毫过失,反重而见称。真可谓“磨而不磷,涅而不淄”者矣。惟其自立如此,故能为天下得人,为天下变其士风,不待大臣法而小臣皆廉矣。故自宪庙储积,至孝庙而得人为最盛,虽至武庙逆瑾变乱之时,大臣犹知守国家典章,不敢尽废,至瑾诛,天下卒赖以安,识者皆归功于吾祖。由此观之,则知求圣人之学之有益如此。视专事立名、尚气节者为如何?有志于学者,皆可省矣。
  古之君子,检身若不及,与人不求备。今之人皆反之,与人多求备,检身多自恕。此古今人所以不相及也。
  □□□之欢,不竭人之忠,所以全交也,此古人处□□□□□□□□□□□〖君〗臣,父子、夫妇、长幼皆□□□□□□□□□□□□□□□扩充□全□也,《大学》又云:“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此用其全,故中能扩充以全之也。扩充之义,如此而已,非谓恻隐为仁之端绪未足以尽仁,羞恶为义之端绪未足以尽义,辞让为礼之端绪未足以尽礼,是非为智之端绪未足以尽智,必由其端绪扩充之,而后能尽仁、义、礼、知。以此为学,故后世心术皆偏,经纶无本,而生民所以久不蒙至治之泽也。
  卷第三
  孟子言圣人之同,使“行一不义,杀一不辜,得天下而不为”;孔子言:“吾之于人,谁毁谁誉,如有所誉,则必有所试”;不但行不义、杀不辜,虽毁誉亦不可苟,此皆圣人之心。
  凡事云有鬼神知之,此意最好。鬼神之为德,无幽不明,无微不察,人心才动,鬼神即知,人则可欺,鬼神则不可欺。知其至明至察而不可欺,此皆为学自修之助也。故子路请祷,夫子不曰不可祷,不曰不必祷,但曰“某之祷久矣”,则知夫子平日所为,无有不可白之鬼神。故《易》曰:“鬼神合其吉凶”,《中庸》曰:“质诸鬼神而无疑”。予尝验之平生,凡有举心动念,鬼神皆临之,不待言语事为之著,而鬼神已知之矣。鬼神之为德,可畏如此,人可不知而欺之哉!
  小学之教,始于洒扫、应对、进退之节,成于爱亲、敬长、隆师、亲友之道,所谓养其良知、良能,以立大学基本,此为学之先务。今学无传,自幼稚至成童,所急所趋,功利而已。所以人才日衰,世变日下,不可胜言。吾为童子时,见乡里前辈训童蒙,犹以《孝经》、《小学》讲解,以此先人,故当时人才风俗不至大坏;近年识大坏,皆由师道无人,《孝经》、《小学》不惟不知讲,且皆不读。夫举业虽为功利之习,然圣学于此未必不可求,但顾立志如何耳。且时制欲人明经,经存圣人之心,于此求圣人之心,以求圣人之道,非徒资口耳、事文藻而已。今皆不知求,而但事口耳、文藻,此举业之所以为弊也,学者可不知所事哉!
  象山曰:“《孝经》十八章,孔子于践履实地上说出来,非虚言也。”予尝读之,信乎象山之知学知道也,人若不实践,岂知《孝经》之切于身而为圣学之的也!《孝经》一书真不在《大学》、《中庸》之下。
  “中庸”二字,“中”字、己尧所谓“允执厥中”。“庸”字、乃夫子所添。夫子于“中”字之下添一“庸”字,千古至道,皆在于此;圣学之明,无过于此。但人终日终身在此“庸”之中而不知其为“庸”,此君子之道所以难也。故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
  或问周子云“无极”,云“无欲”。程子云“无心”、“无情”,与《易系辞》所谓:“无思无为,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孔子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又所谓:“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义相默契。予曰:周子、程子云“无”,其“无”字实本于禅宗,乌可掩哉?《系辞》之云“无思无为,寂然不动”,盖发明文王《彖辞》:“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之旨。己《彖传》所谓“艮,止也。”此言其体也,言其止而不动如此,非言无也。“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己《彖传》所谓“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之旨。此言其用也,言其动而变通如此,非言无也。凡感则思,通则为。何以言之?思乃心之官也,儒则经世之学也,感必有思,通必有为,“故”者,事因、旧迹也。未有通天下之事因,合天下之旧迹,可无思而无为者。但考自古圣人,凡涉天下之故,曾有何事是无思而成、无为而已者!若禅,感而无感,故无思;通而无通,故无为。若儒,而犹云“无思无为”,此乃王衍之徒,清虚所以亡晋;达磨以来,禅宗之所以乱学也。若孔子云:“从心所欲,不逾矩”,此孔子年十五志学,历三十而立,历四十而不惑,历五十而知天命,历六十而耳顺,至七十而始云:“从心所欲,不逾矩”,盖由积累之久,义精仁熟之后,而后云此;若在当年为学,则不可云此。盖圣人于事非不思,但较众人为省力耳。有为正圣人所以经世,岂可言无哉!其云:“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盖孔子每以言语训弟子,弟子皆以言语求夫子,不知夫子之道,皆在于德行。故夫子以此警之,使励于德行,此与“不言而信,存乎德行”意旨实同。盖天以至诚默存于中,并无言语告诏于人,但见其四时行,百物生,则天之至诚皆可见矣。其诚而存于中者,即艮止之体也。此体天然皆同,所谓“上帝降衷于下民”、“皇建其有极”者此也。然夫子言各有为而发,岂可概引以为无思无为之证。且凡圣人之言,必有体用,岂可混体用为一哉?其误甚矣!
  朋友师生之间,道宜直谅,教宜尽心,故古人又有不屑之教诲以尽其教诲,在今日行之甚难。苟不直谅,尽其教诲,无以竭忠告之益,每竭之,或非其人反以此致怨、来毁谤者多矣。此皆予不知人浚恒之故,深用自责,故识于此。
  人之应事接物,只宜以诚,且不可用术。诚者、五常之本,当仁而仁,当义而义,当礼而礼,当智而智,当信而信,久则纯熟,自然中道。人无不感动,无不信从,所济甚多,任人搜检,终无破败,久则益彰,所谓“至诚如神”者也。若用术,只是私智,上焉者、虽有奇才异能,伟绩丰功,笼络一世,下焉者、虽有巧谋伪计,笼络一时,久则人必不信,必不感动,不须搜寻,自然破败,所谓“作伪、心劳日拙”者也。昔者盆城括仕齐,孟子曰:“死矣,盆城括!”既而见杀,门人问何以知之,孟子曰:“其为人也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夫小有才者,用术也;君子之大道,诚也。未闻者,未知其诚也,所以必杀其身而已。有志于学者,可不以用术为戒哉!古人云:“宁范我驰驱,终朝而不获一;不愿诡遇获禽,一朝而获十。”此真圣贤明训,凡有志者,所当知也。
  宋儒云:“求士于三代之前,惟患其好名;求士于三代之后,惟患其不好名。”此言甚有弊。盖圣人之学,以志道、据德、依仁、游艺为务,才云好名,则必为名所夺,而不知有道、有德、有仁、有艺矣。此后世所以人才之衰,风俗之坏,皆由于好名,好名可不为深戒哉!
  今日师生朋友,皆不以求道、立德为心,而以称誉、布名为事。故相与议论之间,切磋为最难,稍涉切磋,每致怨忌,故皆以便佞、善柔为得计,此实道实德之所以难成也。吾党于此,非真有志,何以自力?
  象山曰:“见人标末盛,便荒忙,却自坏了。”此言极切今日之弊,不可不深味也。
  学以致知为先,必真见物则之当然,不容已、不容增、不容减方有得。自语默、动静,至辞受、出处,至利害死生,无一而非物则之当然。若尧之禅舜,舜之禅禹,禹之传子,汤之放桀,武王之伐纣,文王之三分事殷,伊尹之放太甲于桐,微子之去纣,箕子之佯狂为奴,比干之谏而死,太伯、仲雍之逊季历,皆物则之当然也。孟子言:伊尹、伯夷、孔子,使行一不义,杀一不辜,得天下,不为,子思言“威仪三百,礼仪三千”,“庸言之信,庸行之谨”,皆物则之当然也。
  吾乡士子,资质颇有可语者,予极欲成之,只是好虚名,不肯实用工。或有所沮,或有所畏而不敢,虽有信者,亦为惶惑而懈怠。予之所欲成者,圣贤道脉,彼之所沮惑者,援党求胜;彼所欲胜者,但知目前势利之为大,而不知道脉之系,实千载之一时;失其时而未光,不惟斯道之不幸,亦吾乡士子之不幸也。
  昔以道心致人非笑者,由以禅学为宗,别立一种言行,人见其迂阔不近人情,故皆非笑之。此岂人之过哉?皆在我有以致之。惟实明圣人之学,则言行无迂阔皆近人情,真有所谓“言满天下无口过,行满天下无怨恶”矣。
  学者读书极难,四子、六经之外,有宋儒濂洛关闵之著作、注解,此外又有性理群书:《性理大全》、《近思录》、《近思续录》、《伊洛渊源录》、《伊洛渊源续录》、《理学名臣录》,此外又有何北山、王鲁斋、吴草庐、金仁山、许白云、方逊志、薛敬轩、吴康斋、陈白沙、(0)胡敬斋诸君子之文集及注解之类多矣。要皆不出宋儒之学,其源流皆本于宋儒,而非尧舜以来之传。其言满世,况为时制所重,资以取士,学者不能不读,亦未可尽非,亦未可尽是,要皆语焉而不详,择焉而不精者多矣;若真有志圣人之学,则必当有辨,此读书之所以难也。
  近日士大夫作文每事欺诳,惟任己之好恶,因时之趋尚,因人之所欲,肆口言之,略不检核,以究理之是非,事之诚伪,此实文字之衰,风俗之弊。吾见赵东山为宋太史作《潜溪集后序》,有不安,以书与宋太史请改之,书曰:“鄙文中有数字未安,其一二处恐是绣梓时改入者,笔稿日新多却一‘而’字,似不可读。前辈云,文章如铁墼子累墙,区区何敢言此,然‘丰而不余一言,约而不失一辞’,固昌黎律令也。‘久游于黄公之门’,添一‘久’字,味便浅,不若无之,有包涵。旧云‘侍讲黄公’,官当在姓上也;曰‘文献黄公’,则姓不可在谥上矣。‘最是’后面有‘二公之所指授’两语,而前出‘先师’二字,攀附矜恃之章,遂不可掩,使虞门先进见之,岂无兀者齐执政之讥乎?虽然,又有请焉,弟子称先师,三代遗礼也。但后世事体,各自不同,汉儒传授甚陋,然得称先师者,以其专门也;当秦火之后,固以经学为重矣。后来如韩欧门人最多,然曾子固出于欧,陈无己出于曾,其师资分谊又非如韩门弟子、苏门学士而已,二公乃未闻有先师之称。关洛门人终身严事,宜称先师,而文字间未之见;至朱子没,门人始皆称先师,则事体又非汉儒比矣。虞先生海涵地负,广大精微,又尝显仕于朝,区区登门最晚,管窥蠡测,韩太师包子厨中缕葱丝者犹有愧焉,故平日窃尝称学生,称门人,独不敢称先师,此一节自合就正。”观此一书,可知前辈作文之不苟,即此不苟,则知凡学者皆不可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