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知录集释

  诸葛孔明梁父吟云,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子。又云,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用二子字。古人但取文理明当而已,初不避重字也。今本或改作田疆古冶氏,失之矣,
  潘岳秋兴赋,宵耿介而不寐兮,独展转于华省。悟时岁之遒尽兮,慨俯首而自省。用二省字。【杨氏曰】此二省字不同,一省禁之省,一省身之省也。
  初唐诗最为严整,而卢照邻长安古意,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意气由来排灌夫,专权判不容萧相。用二相字,今人谓必字同而义异者方可重用,若此诗之二相固无异义也。且诗曰,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其下文又曰,天子命我,城彼朔方。有何异义哉!
  李太白高阳歌二杯字,庐山谣二长字。杜子美织女诗二中字,奉先县咏怀二卒字,两当县吴十侍御江上宅二白字,八哀诗张九龄一首二省字,二境字,园人送瓜二草宇,寄狄明府二济字,宿凿石浦二系字。韩退之此日足可惜诗二光字,二鸣字,二更字,二城字,二狂字,二江字。【原注】王摩诘故太子太师徐公挽歌重用二名字,施之律诗则为非体。
  诗有以意转而韵须重者,如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兮,犹求友声。有杕之杜,其叶萋萋。王事靡盬,我心伤悲。卉木萋止,汝心悲止。于论鼓锺,于乐辟廱。于论鼓锺,于乐辟臃。又若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此皆承上文而转者,不容别换一字。
  七言之始
  昔人谓招魂、大招去其些只,即是七言诗。余考七言之兴,自汉以前,固多有之。如灵柩经剌节真邪篇,凡刺小邪日以大,补其不足乃无害,视其所在迎之界。凡刺寒邪日以温,徐往徐来致其神,门户已闭气不分,虚实得调其气存。宋玉神女赋,罗纨绮绘盛文章,极服妙彩照万方。此皆七言之祖。【杨氏曰】道德经已有之,如视之不见名曰希是也。
  素问八正神明论,神乎神,耳不闻,目明心开而志先,慧然独悟,口弗能言,杰视独见适若昏,昭然独明,若风吹云,故曰神。三部九侯为之原,九针之论不必存。其文绝似荀子成相篇。【杨氏曰】成相篇体不如是。
  一言
  缁衣三章,章四句,非也,敝字一句,还字一句。若曰敝予还予,则言之不顺矣,且何必一言之不可为诗也?吴志,历阳山石文,楚,九州岛渚。吴,九州岛都。楚字一句,吴字一句,亦是一言之诗。
  古人未有之格
  语助之外,止用四字成诗,而四字皆韵,古未之有也,始见于庄子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是也。三章,章各二句,而合为一韵,古未之有也,始见于孟尝君传长铗归来乎,食无鱼。长铗归来乎,出无车。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是也。
  古人不用长句成篇
  古诗有八言者,胡瞻尔庭有悬貌兮是也。【赵氏曰】旧唐书,卢群在吴少诚席上作歌调之曰,祥瑞不在凤凰麒麟,太平须得边将忠臣。但得百僚师长肝胆,不用三军罗绮金银。此则通首八言。又如李长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之类,则不过一二句而已。有九言者,凛乎若朽索之驭六马是也。然无用为全章者,不特以其不便于歌也,长则意多冗,字多懈,其于文也亦难之矣。以是知古人之文可止则止,不肯以一意之冗、一字之懈而累吾作诗之本义也。【原注】正义引颜延之云,诗体无九言者,将由声度阐缓,不协金石。知此义者不特句法也,章法可知矣。七言排律所以从来少作,作亦不工者,何也?意多冗也,字多懈也。为七言者必使其不可裁而后工也。此汉人所以难之也。【杨氏曰】汉人郊祀乐歌,享五帝用成数,则金天白帝九言,太昊青帝八言。
  诗用迭字
  诗用迭字最难。卫诗,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连用六迭字,可谓复而不厌、赜而不乱矣。古诗,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连用六迭字,亦极自然,下此即无人可继。
  屈原九章悲回风,纷容容之无经兮,罔芒芒之无纪。轧洋洋之无从兮,驰逶移之焉止。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遥遥其左右。汜潏潏其前后兮,伴张弛之信期。连用六迭宇。宋玉九辨,乘精气之抟抟兮,鹜诸神之湛湛。骖白霓之习习兮,历群羣灵之丰丰。左朱雀之茇茇兮,右苍龙之跃跃。属雷师之阗阗兮,通飞廉之衙衙。前轻辌之锵锵兮,后辎乘之从从。载云旗之委蛇兮,扈屯骑之容容。连用十一迭字,后人辞赋亦罕及之者。
  次韵
  今人作诗动必次韵,以此为难,以此为巧。吾谓其易而拙也。且以律诗言之,平声通用三十韵之中,任用一韵,而必无他韵可易。一韵数百字之中,任押五字,而必无他字可易。名为易,其实难矣。先定五字,而以上文凑足之,文或未顺则曰牵于韵耳,意或未满则曰束于韵耳。用事遣辞小见新巧,即可擅场。名为难,其实易矣。夫其巧于和人者,其胸中本无诗,而拙于自言者也。故难易巧拙之论破,而次韵之风可少衰也。
  严沧浪诗话曰,和韵最害人诗,古人酬唱不次韵,此风始盛于元白、皮陆,本朝诸贤乃以此而斗工,至往覆有八九和者。
  按唐元稹上令狐相公启曰,稹与同门生白居易友善。居易雅能为诗,就中爱驱驾文字,穷极声韵,或为千言,或为五百言律诗,以相投寄。小生自审不能有以过之,往往戏排旧韵,别创新词,名为次韵,盖欲以难相挑耳。江湖间为诗者或相仿效,或力不足,则至于颠倒语言,重复首尾,韵同意等,不异前篇,亦目为元和诗体。而司文者考变雅之由,往往归咎于稹。是知元白作诗次韵之初,本自以为戏,而当时即已取讥于人。今人乃为之而不厌,又元白之所鄙而不屑者也。
  欧阳公集古录论唐薛苹倡和诗曰,【原注】唐书,薛苹,河中宝鼎人。长于诗。其间冯宿、冯定、李绅皆唐显人,灵澈以诗名后世,然诗皆不及苹,盖倡者得于自然,和者牵于强作。可谓知言。
  朱子答谢成之书谓,渊明诗所以为高,正在不待安排,胸中自然流出。东坡乃篇篇句句依韵而和之,虽其高才,似不费力,然已失其自然之趣矣。
  凡诗不束于韵而能尽其意,胜于为韵束而意不尽,且或无其意而牵人他意以足其韵千万也。故韵律之道,疏密适中为上,不然则宁疏无密。文能发意,则韵虽疏不害。
  柏梁台诗
  汉武柏梁台诗本出三秦记,云是元封三年作,而考之于史,则多不符。按史记及汉书孝景纪,中六年夏四月,梁王薨。诸侯王表,梁孝王武立,三十五年,薨。孝景后元年,共王买嗣,七年,薨。建元五年,平王襄嗣,四十年,薨。文三王传同。又按孝武纪,元鼎二年春,起柏梁台。是为梁平王之二十二年,而孝王之薨至此已二十九年,又七年始为元封三年。又按平王襄,元朔中以与太母争樽,公卿请废为庶人。天子曰,梁王襄无良师傅,故陷不义,乃削梁八城,梁余尚有十城。【原注】汉书言削五县,仅有八城。又按平王襄之十年为元朔二年,来朝。其三十六年为太初四年,来朝,皆不当元封时。又按百官公卿表,郎中令,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光禄勋。典客,景帝中六年更名大行令,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大鸿胪。治粟内史,景帝后元年更名大农令,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大司农。中尉,武帝太初元年更名执金吾。内史,景帝二年分置左内史、右内史,武帝太初元年更名京兆尹,左内史更名左冯翊。主爵中尉,景帝中六年更名都尉,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右扶风。凡此六官,皆太初以后之名,不应预书于元封之时。又按孝武纪,太初元年冬十一月乙酉,柏梁台灾。夏五月,正暦以正月为岁首。定官名,则是柏梁既灾之后,又半岁而始改官名。而大司马、大将军青则薨于元封之五年,距此已二年矣。反复考证,无一合者。盖是后人拟作,剽取武帝以来宫名及梁孝王世家乘舆驷马之事以合之,而不悟时代之乖舛也。
  按世家,梁孝王二十九年【原注】表孝景前七年。十月入朝,景帝使使持节,乘舆驷马迎梁王于阙下。臣瓒曰,天子副车驾驷马,此一时异数,平王安得有此?
  诗体代降
  三百篇之不能不降而楚辞,楚辞不能不降而汉魏,汉魏之不能不降而六朝,六朝之不能不降而唐也,势也。用一代之体则必似一代之文,而后为合格。
  诗文之所以代变,有不得不变者。一代之文沿袭已久,不容人人皆道此语。今且千数百年矣,而犹取古人之陈言一一而摹仿之,以是为诗,可乎?故不似则失其所以为诗,似则失其所以为我。李杜之诗所以独高于唐人者,以其未尝不似,而未尝似也。知此者,可与言诗也已矣。
  书法诗格
  南北朝以前,金石之文无不皆八分书者。是今之真书不足为字也。姚铉之唐文粹,吕祖谦之皇朝文鉴,【杨氏曰】吕成公宋文鉴殊多律体,顾氏言之卤莽。【又曰】尝病伯恭选诗,如人名药名郡名诗皆入选,近于村陋。真德秀之文章正宗入凡近体之诗皆不收,是今之律诗不足为诗也。今人将由真书以窥八分,由律诗以学古体,是从事于古人之所贱者,而求其所最工,岂不难哉!
  鄞人薛千仞【原注】冈。曰,自唐人之近体兴,而诗一大变,后学之士可兼为而不可专攻者也。近日之弊,无人不诗,元诗不律,无律不七言。又曰,七言律,法度贵严,对偶贵整,音节贵响,不易作也。今初学后生无不为七言律,似反以此为人门之路,其终身不得窥此道藩篱无怪也。
  诗人改古事
  陈思王上书,绝缨盗马之臣,赦楚赵以济其难。注谓,赦盗马,秦穆公事,秦亦赵姓,故互文,以避上秦字也。赵至与嵇茂齐书,梁生适越,登岳长谣。梁鸿本适吴,而以为越者,吴为越所灭也。谢灵运诗,弦高犒晋师,仲连却秦军。弦高所犒者秦师而改为晋,以避下秦字,则舛而陋矣。李太白行路难诗,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安足道。杜子美诸将诗,昨日玉鱼蒙葬地,早时金碗出人间。改黄犬为苍鹰,改玉碗为金碗,亦同此病。
  自汉以来,作文者即有回避假借之法。太史公伯夷传,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本当是附夫子耳,避上文雷同,改作骥尾。使后人为之,岂不为人讥笑?【梁氏曰】余考樊郦滕灌传论,亦有附骥之尾句,谓高祖也。
  庾子山赋误
  庾子山枯树赋云,建章三月火。按史记,武帝太初元年冬十一月乙酉,柏梁台灾。春二月,起建章宫。西京赋,柏梁既灾,越巫陈方,建章是经,用厌火祥。是灾者柏梁,非建章,而三月火又秦之阿房,非汉也。哀江南赋云,栩阳亭有离别之赋。夜听捣衣曲云,栩阳离别赋。按汉书艺文志,别栩阳赋五篇。详其上下文例,当是人姓名,姓别,名栩阳也。以为离别之别,又非也。【梁氏曰】说文邑部●字解,南阳舞阴亭。徐锴系传,汉志有别栩阳亭赋,●假借。似今本汉书脱亭字,子山不误。
  于仲文诗误
  隋于仲文诗,景差方入楚,乐毅始游燕。按汉书高帝纪,徙齐楚大族昭氏、屈氏、景氏、怀氏、齐田氏五姓关中,与利田宅。【原注】景驹注,文颖曰,楚族景氏,驹名。王逸楚辞章句,三闾之职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然则景差亦楚之同姓也。而仲文以为入楚,岂非梁陈已下之人,但事辞章,而不祥典据故邪?
  梁武帝天监元年诏曰,雉兔有刑,姜宣致贬。此用孟子杀其糜鹿者如杀人之罪,而不知宣王乃田氏,非姜后也,与此一类。
  李太白诗误
  李太白诗,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按史记言,匈奴左方王将直上谷以东,右方王将直上郡以西,而单于之庭直代云中。汉书言呼韩邪单于自请留居光禄塞下,又言天子遣使送单于出朔方鸡鹿塞,【原注】今在河套内。后单于竟北归庭。乃知汉与匈奴往来之道,大抵从云中、五原、朔方,明妃之行亦必出此。故江淹之赋李陵,但云情往上郡,心留雁门。而玉关与西域相通,自是公主嫁乌孙所经,太白误矣。颜氏家训谓,文章地理必须惬当。其论梁简文雁门太守行而言日逐康居、大宛、月氏,萧子晖陇头水而云北注黄龙,东流白马。沈存中论白乐天长恨歌峨眉山下少人行,谓峨眉在嘉州,非幸蜀路。文人之病盖有同者。
  梁徐悱登琅邪城诗,甘泉警烽侯,上谷抵楼兰。上谷在居庸之北,而楼兰为西域之国,在玉门关外。即此一句之中,文理已自不通,其不切琅邪城又无论也。【杨氏曰】琅邪城在建康,此言北魏来侵,烽火告警,自北而西也。
  郭璞赋误
  郭璞江赋,总括汉泗,兼包淮湘。淮泗并不入江,岂因孟子而误邪?【杨氏曰】括包本不言。
  陆机文误
  陆机汉高帝功臣颂,侯公伏轼,皇媪来归。乃不考史书之误。汉仪注,高帝母,兵起时,死小黄,后于小黄作陵庙。本纪,五年,即皇帝位于汜水之阳,追尊先媪为昭灵夫人。则其先亡可知。而十年有太上皇后崩,乃太上皇崩之误,文重书而未删也。侯公说羽,羽乃与汉约中分天下。九月,归太公、吕后,并无皇媪。【杨氏曰】高祖母则死矣,太公能禁其无妇乎?汉书项羽传云,归汉王父母、妻子。
  字
  春秋以上言文不言字,如左传于文止戈为武,故文反正为乏,于文皿虫为蛊。及论语史阙文,中庸书同文之类,并不言字。易,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诗牛羊腓字之。左传,其僚无子,使字敬叔。皆训为乳。书康诰,于父不能字厥子。左传,乐王鲋,字而敬,小事大,大字小。亦取爱养之义。唯仪礼士冠礼宾字之,礼记郊特牲冠而字之,敬其名也,与文字之义稍近,亦未尝谓文为字也。以文为字乃始于史记。秦始皇琅邪台石刻曰。同书文字。说文序云,依类象形,谓之文。形声相益,谓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孳乳而生。【原注】孝经援神契亦有此语。周礼,外史掌达书名于四方。注云,古曰名,今曰字。仪礼聘礼注云,名,书文也,今谓之字。【原注】三国志注,孙亮时,有山阴朱育,依体像类,造作异字千名以上。此则字之名自秦而立,自汉而显也与?【钱氏曰】孔子曰,必也正名乎?郑注云,正名,谓正书字也。古者曰名,今世曰字。礼记曰,百名以上则书之于策。孔子见时教不行,故欲正其文字之误。后魏世祖始光二年,初造新字千余,诏书引孔子名不正,则事不成之语。江式论书表亦引孔子曰,必也正名乎。此汉儒相承之训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