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伪经考

  「《尚书古文经》四十六卷,《经》二十九卷。」《经》者,即伏生二十八篇并后得《泰誓》之本。《古文经》四十六卷,二十九卷外并得多十六篇,计之尚缺一卷,必合《序》数之乃足,然则《序》与十六篇同出无疑。欧阳、大小夏侯皆不言《序》,后汉古文大行,注《尚书》者遂皆注《序》,则《序》出于歆之伪古文明矣。详《书序辨伪》。
  或曰:歆伪《书》《礼》《礼记》《周官》《左氏春秋》《论语》《孝经》皆古文,《毛诗》《费氏易》亦古文,凡后世号称为经者,皆歆伪经变乱先圣之典文,惑易后儒之耳目,其罪固不胜诛矣。歆所伪为古文者固不足信,凡《史》《汉》所号为古文者,举皆歆所窜附乎?应之曰:《汉书》为歆撰,不复据;《史记》所称,如《太史公自序》「年十岁则诵古文」、《十二诸侯年表》「表见《春秋》《国语》,学者所讥盛衰大指着于篇,为成学治古文者要删焉」之类,或多窜附者也。其托之古文者,以西汉末金石之学大盛,张敞之后,若杨雄等皆好之。杨雄多识奇字,侯芭、刘棻等多从问之。《后汉书桓谭传》言:「谭尤好古学,数从刘歆、杨雄辨析疑异。」《杜林传》言「得漆书《古文尚书》一卷,虽遭艰困,握持不离身。」班固亦继杨雄续《苍颉》。其时雅才尚古,可见矣。盖承平既久,鼎彝渐出,始而搜罗,继而作伪,好古之风气皆然。古董之余,必生赝鼎。京师市贾能作伪碑伪迹,林下才士亦作伪字伪文,是故《岣嵝》《禹碑》出自用修之手,《荅苏武书》只为齐、梁之文;他若《孝经》孔传,刘炫所为;《子贡诗传》,丰坊所伪。大{舟行}断字,日本考文,日出不穷,更仆难数。以近世之风,推汉时之俗,伪篇《百两》,张霸为先驱;改定兰台,行货为后起。歆既好奇字,又任校书,深窥此旨,藉作奸邪,乃造作文字,伪造钟鼎,托之三代,传之后世,征应既多,传授自广。以奇字而欺人,借古文为影射,《左氏春秋》,乃其窜伪之始;共王坏壁,肆其乌有之辞。见传记有引未修之书篇,托为《逸书》以藏身;窥士礼之不达于天子,伪造《逸礼》以创制。遭逢莽篡,适典文章,内奖暗干,以成其富贵之谋;外藉威柄,以行其矫伪之学。上承名父之业,加以绝人之才,故能遍伪诸经,旁及天文、图谶、钟律、月令、兵法,莫不伪窜。作为《尔雅》《八体六技》之书以及钟鼎,以辅其古文之体。于是学者咸惑,丰蔀千年,皆古文之为也。其云「古文读应尔雅,故解古今语而可知」,此歆由伪字而造伪训诂之由,其详见下文,此不详。若王肃之伪古文,则刘歆之重儓,张霸之螟蛉,近人多能言之。今但明其出于王肃,他不详。
  《诗经》二十八卷,鲁、齐、韩三家。应劭曰「申公作《鲁诗》,后仓作《齐诗》、韩婴作《韩诗》。」
  《鲁故》二十五卷。师古曰「‘故’者,通其指义也,他皆类此。今流俗《毛诗》改‘故训传’为‘诂’字,失真耳。」
  《鲁说》二十八卷。
  《齐后氏故》二十卷。
  《齐孙氏故》二十七卷。
  《齐后氏传》三十九卷。
  《齐孙氏传》二十八卷。
  齐《杂记》十八卷。
  《韩故》三十六卷。
  《韩内传》四卷。
  《韩外传》六卷。
  《韩说》四十一卷。
  《毛诗》二十九卷。
  《毛诗故训传》三十卷。
  凡《诗》六家,四百一十六卷。
  《书》曰「诗言志,歌咏言。」故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诵其言谓之「诗」,咏其声谓之「歌」。故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孔子纯取周诗,上采殷,下取鲁,凡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讽诵,不独在竹帛故也。汉兴,鲁申公为《诗训故》,而齐辕固、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三家皆列于学官。又有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而河间献王好之,未得立。
  按:三家之传,源流深远。申公为孙卿再传弟子。辕固生当景帝时罢归已九十余,则汉兴时年已三十余矣。韩婴,孝文时已为博士,则亦先秦之遗老,去七十子渊源不远。且《儒林传》称《韩诗》「其语颇与齐、鲁间殊,然其归一也」,则三家之义无殊。且匪徒三家《诗》,凡今文博士之说皆同。《诗》终「三颂」,以《周颂》《鲁颂》《商颂》终之,正与孔子作《春秋》据鲁、亲周、故宋之义合。然则取《春秋》,乃三家《诗》传孔学之正派。子夏以「礼后」悟《诗》,子贡以「切磋」悟《诗》,《孟子》言「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孔子也。」《坊记》《中庸》《表记》《缁衣》《大学》,孔门之言《诗》,皆「采杂说」。以为「非本义」,谁得而正之?三家谱系至详,说义归一。未有言《毛诗》者,至平帝、王莽时乃突出。《志》云「又有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托之「自谓」,不详其本师。其伪一。《经典释文序录》引徐整三国吴人云「子夏授高行子,高行子授薛仓子,薛仓子授帛妙子,帛妙子授河间人大毛公。毛公为《诗故训》,传于家,以授赵人小毛公,小毛公为河间献王博士。」一云:此见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亦三国吴人「子夏传曾申,申传魏人李克,克传鲁人孟仲子,孟仲子传根牟子,根牟子传赵人孙卿子,孙卿子传鲁人大毛公。」自东汉后,《毛诗》盖盛行,而徐整、陆玑述传授源流支派,姓名无一同者。一以为出于孙卿,一以为不出于孙卿,当三国时尚无定论,则支派不清。其伪二。同一大毛公,一以为河间人,一以为鲁人,则本师籍贯无稽。其伪三。《汉书》但称毛公,不着大毛公、小毛公之别,不以为二人。郑玄、《毛诗周南正义》引《郑谱》「鲁人大毛公为《训诂》,传于其家,河间献王得而献之。以小毛公为博士。」徐整、陆玑以大毛公、小毛公别为二人。刘、班不知,郑、徐、陆生后二百年,何从知之?则本师歧乱。其伪四。《儒林传》云「毛公,赵人也。治《诗》,为河间献王博士,授同国贯长卿,长卿授解延年,延年为阿武令,授徐敖,敖授九江陈侠,为王莽讲学大夫。」《传》又言敖以《古文尚书》授王璜、涂恽。莽时,歆为国师,皆贵显。考子夏少孔子四十四岁,见《史记仲尼弟子传》孔子卒年至魏文侯元年凡五十七年,子夏已八十六岁;自魏文侯元年下至汉景帝二年、河间献王元年,凡二百六十九年;自河间献王元年下至王莽居摄元年凡一百六十年;则自子夏退居西河至莽时凡四百二十九年。如徐整说,子夏五传至小毛公,又三传至徐敖,凡八传当莽世矣。以《儒林传》考之,《鲁诗》,申公一传免中徐公、许生,再传王式,三传张生,四传张斿卿,以《诗》授元帝,仍当宣帝时也。斿卿门人许晏,尚有二三传乃至莽世,则已七八传矣。《齐诗》,辕固生一传夏侯始昌,再传后仓,三传匡衡,四传满昌,五传张邯、皮容。《韩诗》亦五传至张就、发福。而伏生《尚书》六传为林尊,七传为欧阳地余,论石渠,犹当宣帝世。林尊再传为龚胜、鲍宣,上距伏生凡八传矣。商瞿传《易》,至丁宽已七传,至施、孟、梁丘已九传矣。《诗》《书》自汉初至西汉末已八传,而《毛诗》自子夏至西汉末仅八传。《易》自商瞿至汉初已七传,而《毛诗》自子夏至西汉末亦仅八传,岂足信也?若如陆玑说,自孙卿至徐敖凡五传,阅三百年,亦不足信也。且《鲁诗》出于孙卿,若源流合一,则今荀子诸诗说何以与毛不同?传授与年代不符。其伪五。《史记》无《毛诗》,《汉书》有毛公而无名。郑玄、徐整以毛公有大、小二人,而亦无名。陆玑《疏》《后汉书儒林传》以为毛亨、毛苌矣。夫刘、班、郑、徐之不知,吴、宋人如何知之?袭伪成真,歧中又歧。如公羊、谷梁本无名字,公羊、谷梁音相近,盖卜商之音伪。二书有口说,无竹帛,故传误而公羊忽名高,谷梁忽名赤、名俶,几若踵事增华。习久成真,遂以「乌有先生」窃千年两庑之祀。韩退之曰「偶然唤作木居士,便有无穷求福人」。此与伍子胥为「伍髭须」、杜拾遗为「杜十姨」何以异?夫从祀大典,以亲传《诗》《礼》之大儒荀卿犹不得预,而妄人伪托杜撰之名字,乃得谬厕其间,非徒可笑,亦可骇矣!名字妄增,其伪六。nnno按:后汉纬书流风,是人皆可析竹为册,搓绳成编。以名字论,高行子、帛妙子岂是儒者之名?河间献王无得《毛诗》立博士事,以《史记献王世家》为据,则窜乱依托。其伪七。详见《河间献王传辨伪》其它以《风》《小雅》《大乐》,即正《诗》也。故有燕享、祭祀之礼,于是作《雅》《颂》以为燕享、祭祀之乐章;有夫妇之礼,即有房中之乐,于是作《关雎》《鹊巢》诸诗以为乐章。此外《变风》《变雅》采于民者,则非乐章,即《二南》之《汝坟》《甘棠》《行露》《殷其靁》,《豳》之《破斧》《伐柯》,《颂》之《闵予小子》《访落》《敬之》《小毖》,皆因事而作,不为乐章,然亦皆入乐者也。《仪礼》燕、乡、宾、射,皆于升歌笙、间合乐之后,工告「正歌备」,乃继之以无算爵,乱之以无算乐。夫「无算」云者,或间或合,尽欢而止。《乡饮》《乡射》皆于明日息司正,曰「乡乐唯欲」。则《二南》自首三篇外,可随意歌之。此无算乐之散歌、散乐一也。自宾祭用乐之外,古者以乐侑食,故鲁乐工有亚饭、三饭、四饭也。至于工以纳言,时而扬之,师箴,瞍赋,蒙诵。大夫弹弦讽谏,国史采众诗授蒙瞍,使歌之以风其上。《诗大序疏》《大戴礼保傅篇》云「宴乐雅颂迭乐序」,此工歌之散歌、散乐也。《史记孔子世家》「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荀子》言「《诗》三百篇,中声所止」,《墨子》言「儒者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又《庄子》称「曾子歌《商颂》」,此国子弦歌之散歌、散乐也。故季札观乐,为之遍歌《风》《雅》《颂》,尤为全诗入乐之证。毛于《小雅楚茨》诸篇及《大雅》诸诗,皆以空衍,不能言其为乐章。即如《斯干》为考室乐章,《郑笺》谓「筑宫庙群寝既成而衅,歌《斯干》以落之」。《云汉》为雩祭乐章,贾公彦谓「邦有大烖,则歌哭而请《云汉》之诗」是也。晋、魏时大雩、祈旱皆歌《云汉》之章。汉时雅乐可歌者八篇,《变风》之《伐檀》、《变雅》之《白驹》在焉,尤可见诗皆入乐之证。自毛不能详其义,于是诗有入乐、不入之讼。程大昌、陈旸谓「二南、雅颂为乐诗,诸国为徒诗」。陈启源为回护《毛序》之故,至谓《雅》《颂》为「四始」,与《韩诗外传》及《史记》「《关雎》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不同。其伪八。编诗移《桧》于《陈》后,移《王》于《卫》后,与《韩诗》《王》在《豳》后、《桧》在《郑》前不同,据《正义》述《郑谱》,郑用《韩诗》说也其伪九。以《商颂》为商之遗诗,与三家《诗》以为正考父美宋襄之说不同。《乐记》「肆直而慈爱者宜歌《商》」,郑注:「《商》,宋诗也。」《左传》哀九年「不利子商」,杜注:「子商,宋也。」二十四年「考惠取于商」,杜注「商,宋也。」《国语》「吴王夫差阙为深沟于商、鲁之间」,韦注「商,宋也。」《逸周书王会解》:「堂下之左,商公、夏公立焉。」《庄子》《韩非子》均有商太宰,与孔子、庄子同时。此皆以宋为商之证。鲁定公讳宋,故孔子定《诗》,改宋为商。《史记宋世家》「襄公之时,其大夫正考父美之,作《商颂》。」《法言学行篇》「正考甫尝睎尹吉甫矣,公子奚斯尝睎正考甫矣。」凡西汉以前,从无异说,《毛诗》妄为异论。其伪十。盖「三颂」者,孔子寓王鲁、新周、故宋之义,《毛诗》以为商先世之诗,则微言亡。其伪十一。《史记孔子世家》称「三百五篇」,王式称「臣以三百五篇谏」,见《儒林传》《志》亦云「孔子纯取周诗,上采殷,下取鲁,凡三百五篇」,三家说皆同。而《毛诗》多《笙诗》六篇,则篇目增多。其伪十二。他如《汉广》「德广所及」,《白华》「孝子之洁白」,《崇丘》「万物得极其高大」,《雨无正》「众多如雨而非所以为正」之等,率皆望文生义,绝无事实,则空辞敷衍。其伪十三。若《小雅》自《节南山》以下四十四篇,皆为刺幽王之诗,刺幽王何其多,而诸王何绝无一篇也?已与三家大异。《楚茨》等篇为祭祀乐歌,而亦以为刺幽王。朱子已先疑之。其伪十四。《诗》本乐章,孔子曰「吾自卫反鲁,而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正「古人诗、乐分为二教」,斥后儒舍诗征乐,为异古人诗教之指。是以护毛故,显悖孔子正乐而《雅》《颂》得所之义,又与季札观乐而遍歌《风》《雅》相违。其伪十五。
  其它说义征礼,与今文显悖者凡百千条,详《毛诗伪证》,今不着。其云「河间献王好之」者,以为旁证,皆歆窜附之伪说也。然移文博士不敢称之,而仅着于《七略》。其伪《易杂卦》及费氏《章句》,并不敢着于《七略》,而仅以传之其徒。心劳日拙之情,亦可见矣。
  《礼古经》五十六卷。《经》七十篇。后氏,戴氏《记》百三十一篇。七十子后学者所记也《明堂阴阳》三十三篇。古明堂之遗事《王史氏》二十一篇。七十子后学者,师古曰「刘向《别录》云:‘六国时人也。’」《曲台》后仓九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