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正蒙注

  感者,性之神;性者,感之体。自注:在人在天,其究一也
  健顺,性也;动静,感也;阴阳合于太和而相容,为物不贰,然而阴阳已自成乎其体性,待感而后合以起用。天之生物,人之成能,非有阴阳之体,感无从生,非乘乎感以动静,则体中槁而不能起无穷之体。体生神,神复立体,由神之复立体,说者遂谓初无阴阳,静乃生阴,动乃生阳,是徒知感后之体,而不知性在动静之先本有其体也。
  惟屈伸动静终始之能一也,故所以妙万物而谓之神,通万物而谓之道,体万物而谓之性。
  屈伸动静,感也,感者,因与物相对而始生,而万物之静躁、刚柔、吉凶、顺逆,皆太和絪緼之所固有,以始于异而终于大同,则感虽乘乎异而要协于一也。是以神无不妙,道无不通,皆原于性之无不体;在天者本然,而人能尽性体道以穷神,亦惟不失其感之正尔。
  至虚之实,实而不固;至静之动,动而不穷。
  在天者和气絪緼于太虚,充塞无间,中涵神妙,随形赋牛而不滞。在圣人无私而虚,虚以体理,无理不实;无欲而静,静以应感,无感不通。
  实而不固,则一而散;
  天以之并育不害,圣人以之与时偕行。
  动而不穷,则往且来。
  天以之运行不息,圣人以之屈伸合一,是穷神尽性,合天之道,惟在至虚之实,至静之动而已。流俗滞于物以为实,逐于动而不反,异端虚则丧实,静则废动,皆违性而失其神也。
  性通极于无,气其一物尔。
  无,谓气未聚,形未成,在天之神理。此所言气,谓成形以后形中之气,足以有为者也。气亦受之于天,而神为之御,理为之宰,非气之即为性也。
  命禀同于性,遇乃适然焉。
  天命之以生,即命之以性,性善而无恶,命亦吉而无凶;若否泰、利钝,因乎时之所遇,天化之屈伸,不以一人而设,遇之者吉凶殊尔。
  人一己百,人十己千,然有不至,犹难语性,可以言气。
  在气则有愚明、柔强之异,而性不异。故善学者存神而气可变化,若恃气之清刚,则终有所限。
  行同报异,犹难语命,可以言遇。
  比干之死,孔、孟之穷,非天命之使然,所遇之时然也。故君子言知命、立命而不言安命,所安者遇也。以遇为命者,不知命者也。
  浮屠明鬼,谓有识之死,受生循环,遂厌苦求免,可谓知鬼乎?
  鬼者,归也,归于太虚之絪緼也。
  以人生为妄,可谓知人乎?
  人者,阴阳合德之神所聚,而相阴阳以协天地万物之居者也。
  天人一物,辄生取舍,可谓知天乎?
  天之用在人,人之体无非天,天至虚而实,人实而含虚,声色、臭味、父子、君臣、宾主、贤愚,皆天理之所显现而流行,非空之而别有天也。
  孔、孟所谓天,彼所谓道。
  道一也,在天则为天道,在人则有人道。人之所谓道,人道也。人道不违于天,然强求同于天之虚静,则必不可得,而终归于无道。
  惑者指“游魂为变”为轮回,未之思也。
  《易》言“游魂为变”,谓魂返于天,唯天所变化,而非人之所能与。儒之驳者,惑于浮屠,谓死而魂不散,游于两间为中阴,身复随因而变四生之果,诬圣教以助邪说,愚矣!
  大学当先知天德,知天德则知圣人,知鬼神。
  天之所以为天而化生万物者,太和也,阴阳也,聚散之神也。圣人,体此者也;鬼神,其聚散之几也。
  今浮屠极论要归,必谓死生转流,非得道不免,谓之悟道,可乎?自注:悟则有义有命,均死生一天人,惟知昼夜,通阴阳,体之不二
  死生流转,无蕞然之形以限之,安得复即一人之神识还为一人,若屈伸乘时,则天德之固然,必不能免;假令能免,亦复何为?生而人,死而天,人尽人道而天还天德,其以合于阴阳之正者,一也。
  自其说炽传中国,儒者未容窥圣学门墙,已为引取,沦胥其间,指为大道。
  由其不窥圣学,乍于流俗利欲之中闻清脱之说,意为歆动,或遂讥圣学为卑近,或诬圣学为一致,皆所必然。
  其俗达之天下,致善恶、知愚、男女、臧获,人人著信。
  天下岂有男女、臧获、淫坊、屠肆而可与语上之理?士君子不以为辱而指之为大道,愚矣哉!
  使英才閒气,生则溺耳目恬习之事,长则师世儒宗尚之言,遂冥然被驱,
  如李习之、赵阅道、张子韶,皆英才也,被其驱而陷于邪,惜哉!
  因谓圣人可不修而至,大道可不学而知。故未识圣人心,已谓不必求其迹;未见君子志,已谓不必事其文。
  近世王氏良知之说正若此,一以浮屠言语道断、心行路绝、迥脱根尘、不立知见为宗。
  此人伦所以不察,庶物所以不明,治所以忽,德所以乱,异言满耳,上无礼以防其伪,下无学以稽其弊。
  王氏之学,一传而为王畿,再传而为李贽,无忌惮之教立,而廉耻丧、盗贼兴,中国沦没,皆惟怠于明伦察物而求逸获,故君父可以不恤,名义可以不顾。陆子静出而宋亡,其流祸一也。
  自古诐淫邪遁之词,翕然并兴,一出于佛氏之门者千五百年,自非独立不惧,精一自信,有大过人之才,何以正立其间,与之较是非、计得失?
  精者研几精求,必求止于至善,惟精而后能一。
  释氏语实际,乃知道者所谓诚也,天德也。
  既谓之实际,则必实有之而为事理之所自出,唯诚与天德可以当之。空则不实,莽荡虚枵则无际。
  其语到实际,则以人生为幻妄,有为为疣赘,以世界为阴浊,遂厌而不有,遗而弗存;就使得之,乃诚而恶明者也。
  释氏之实际,大率以耳目之穷,疑其无有者也。生而与世相感,虽厌之,安能离之,虽遗之,安能使之无存!自欺而谓有得,信为实而自谓诚,于人伦庶物不明矣,则固伪而不诚矣。安有诚而恶明者哉!
  儒者则因明致诚,因诚致明,故天人合一,致学而可以成圣,得天而未始遗人,《易》所谓不遗、不流、不过者也。
  诚者,天之实理;明者,性之良能。性之良能出于天之实理,故交相致,而明诚合一。必于人伦庶物,研几、精义、力行以推致其极,驯致于穷神,则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
  彼语虽似是,观其发本要归,与吾儒二本殊归矣。
  其发本也,下愚厌苦求乐之情;其要归则求必不可得之真空而已。语似是者,谓戒邪淫、杀、盗之类。
  道一而已,此是则彼非,此非则彼是,固不当同日而语。
  后世陆子静、王伯安必欲同之。
  其言流遁失守,
  始以白骨微尘为观,不可行则转曰事事无碍。
  穷大则淫,
  无量无边,凭空为猖狂之语。
  推行则诐,
  为人之所不为,不为人之所为。
  致曲则邪,
  下而以金银琉璃诱贪夫,以地狱饿鬼怖懦夫,以因果诱布施,不耕坐食。
  求之一卷之中,此弊数数有之。
  欲自回互,成其妄说故也。
  大率知昼夜阴阳,则能一性命;能知性命,则能知圣人,知鬼神。彼欲直语太虚,不以昼夜阴阳暴其心,则是未始见易;
  西域愚陋之民,本不足以知性命。中国之儒者,抑不能深研而体验之,而淫于邪说。故闻太虚之名,则以为空无所有而已,明则谓之有,幽则谓之无,岂知错综往来,易之神乎!
  未始见易,则虽欲免阴阳昼夜之累,末由也已。
  彼欲免累者,怖死而已,故欲无生。阴阳昼夜,本非累也;见为累,安能免乎!
  易且不见,又乌能更语真际!
  易,感之神也。真际,性之体也。
  舍真际而谈鬼神,妄也。
  其言鬼神也,无异于淫巫之陋。
  所谓实际,彼徒能语之而已,未始心解也。
  正蒙一编,所以发实际之藏也。
  《易》谓“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者,谓原始而知生,则求其终而知死必矣,此夫子所以直子路之问而不隐也。
  始终,非有无之谓也;始者聚之始,日增而生以盛,终者聚之终,数盈则日退而息于幽。非有则无以始,终而无则亦不谓之终矣,所自始者即所自终。故夫子令子路原始以知终,非拒其问之不切而不告也。
  体不偏滞,乃可谓无方无体。偏滞于昼夜阴阳者,物也;
  滞于有者不知死,滞于无者不知生。流俗异端,皆执物之滞于阴阳昼夜以为有无。
  若道,则兼体而无累也。
  为主于无声无臭之中而不累于无,流行于人伦庶物之繁而不累于有,能明太虚之有实,乃可知万象之皆神。
  以其兼体,故曰“一阴一阳”,
  言阴阳之均有也。此以静生阴、动生阳言之。
  又曰“阴阳不测”,
  静而生阴,非无阳;动而生阳,非无阴。
  又曰“一阖一辟”,
  阴受阳施而阖,阳施于阴而辟。
  又曰“通乎昼夜”。
  阖辟阴阳虽迭相为用,而道贯其中,昼夜一也。语其推行故曰“道”,在天为推行之理,在人则率之以行。
  语其不测故曰“神”,
  道为神所著之迹,神乃道之妙也。
  语其生生故曰“易”,
  不滞于一端而贯通乎终始,故变易而皆以顺乎大经,易所著,其错综化生之象。
  其实一物,指事异名尔。
  道函神而神成乎道,易于此生焉,则以明夫聚散死生皆在道之中,而非灭尽无馀,幻妄又起,别有出离之道也。
  大率天之为德,虚而善应,
  吉凶无成心,故曰虚。
  其应非思虑聪明可求,故谓之神。
  理有其定,合则应,或求而不得,或不求而得,人见其不测,不知其有定而谓之神。
  老氏况诸谷,以此。
  老氏见其自然之应,而以谷之应声比之,亦相似矣。而谷无声之实,天有应之理,则非老氏所知也。
  太虚者,气之体。
  太虚之为体,气也。气未成象,人见其虚,充周无间者皆气也。
  气有阴阳。敔按:此二句指阴阳合于太和之气
  此动静之先,阴阳之本体也。
  屈伸相感之无穷,故神之应也无穷;
  气有阴阳二殊,故以异而相感,其感者即其神也。无所不感,故神不息而应无穷。
  其散无数,故神之应也无数。
  既感而成象,渐以成形,灵蠢、大小、流峙、死生之散殊,虽各肖其所生而各自为体,不可以数计,而神皆行乎其间。无数者,不可纪之辞。性情、形象、色声、臭味,无相肖者,人事之得失、悔吝亦如之。但此阴阳之变化屈伸,无有乖越,而欲分类自言之,则终不可得。邵子以数限之,愚所未详。
  虽无穷,其实湛然;
  非逐物而应之,虚静而含至理则自应。
  虽无数,其实一而已。
  无数者,不出阴阳之二端;阴阳之合于太和者,一也。
  阴阳之气,散则万殊,人莫知其一也;
  有形有象之后,执形执象之异而不知其本一。
  合则混然,人不见其殊也。
  象未著,形未成,人但见太虚之同于一色,而不知其有阴阳自有无穷之应。
  形聚为物,
  神在形中。
  形溃反原。
  形散而气不损。
  反原者,其游魂为变与!
  游于太虚以听天之变化。
  所谓变者,对聚散、存亡为文,
  聚而散,散而聚,故时存时亡。
  非如萤雀之化,指前后身而为说也。
  散而反原,无复有形之蕞然者以拘之。即前身为后身,释氏之陋说也。
  益物必诚,如天之生物,日进日息;
  息,长也。诚者,如其应得之理而予之,不计功,不谋利,自见为不容已,无所吝而不倦也。诚,故于物无所矫强,而因材之笃不妄,此天之所以神也。至诚之教育而物自化亦如之,惟诚斯感而神。
  自益必诚,如川之方至,日增日得。
  以实理为学,贞于一而通于万,则学问思辨皆逢其原,非少有得而自恃以止也。自益益人,皆唯尽其诚,而非在闻见作为之间,此存神之所以百顺也。
  施之妄,学之不勤,
  恃聪明闻见,而不存神以体实理,其教人必抑人从己,其自为学必矜妙悟而不求贯通,怠于精义,必成乎妄也。
  欲自益且益人,难矣哉!
  异端之教学以之。
  《易》曰:“益长裕而不设。”信夫!
  设者,非理所固有,随意所见,立科范以求益于其中也。小有所觉,大有所迷,妾而已矣,惟求速获而倦勤故也。盖诚原不息,息则不诚。张子之言天道、圣学,皆上达之旨,而要归于不妄而勤,所以体自强不息之天德,为下学处心用力之实功,示学有以企及,至深切矣。
  将修己,必先厚重以自持;厚重知学,德乃进而不固矣。
  妄而不勤者,必轻佻而骄吝,诚之不存,神去之矣。
  忠信进德,惟尚友而急贤;欲胜己者亲,无如改过之不吝。
  过之成也,成于徇迹而妄动;徇物欲,徇意气,皆妾感之迹也。改过不吝,反而求之于心之安,则贤者乐与之亲而气不妄动,神乃可存,所学皆天德之实矣。静专动直,气正而不息,作圣之功,反求诸身心而已也。敔按:此章释《论语》“君子不重”章之旨,为下东铭所元本
  戏言出于思也,戏动作于谋也。
  言动虽无大咎,而非理所以应然,任一时之适者,皆戏也。心无游泆之情,则戏言何自而生;不谋非所当为之事,则戏动何自而成?凝神正气,则二者之失亡矣。敔按:此“思”字犹《易》“朋从尔思”之思
  发乎声,见乎四支,谓非己心,不明也;欲人无己疑,不能也。
  见于身则已动其心,加于人则人见其妄,而谓偶然言动,无关得失乎!苏子瞻之所以淫昵而召祸也。
  过言非心也,过动非诚也。
  非物理之应得,任闻见之小辨以言动,虽始非不善而终成乎恶,谓之过。非心者,非其初心,非诚者,非心之实得。敔按:心者,自尽之心;诚者,实有之理,忠信是也
  失于声,缪迷其四体,谓己当然,自诬也;欲他人己从,诬人也。
  始亦有意于善,而过则终成乎恶矣。不存诚精义以求至当,自恃其初心之近道自诬,则未有能强人者也。王介甫之所以怙过而取之于天下也。
  或者以出于心者归咎为己戏,失于思者自诬为己诚;敔按:出于实心者必不戏,失于浮思者必不诚
  谓为戏,无伤于大义;诬为诚,谓可不怍于天人;自命为君子而成乎妄人。
  不知戒其出汝者,归咎其不出汝者,长傲且遂非,不知孰甚焉!敔按:戒其出汝者,谓戒其朋从之思;归咎其不出汝者,谓心不自尽,归咎于偶戏
  谓己戏而人何疑之已甚,谓偶有过而人不相谅以信从,则怨天尤人,而不知下学之不立其基也。重则无戏,改则无过,瞬有存,息有养,何暇至于戏!过岂有不知,知岂有复行者乎!合天存神之学,切于身心者如此,下学而作圣之功在矣,尽己而化物之道存矣,故正蒙以此终焉。
张子正蒙注卷九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