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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正辩
(问曰:“子云:(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今佛说生死鬼神之务,此殆非圣哲之语也。”牟子日,“经云:‘为之宗庙以鬼享之,春秋祭祀以时思之。’周公为武王请命曰:‘旦多才多艺能事鬼神。’夫何为也?佛经所说,非此类邪了?”)
圣人所谓鬼神者,天地人而已。举天神,则凡丽乎天者皆属焉。举地只,则丽乎地者皆属焉。举人鬼,则夭子七庙、诸侯五、大夫三、士二、庶人祭于寝,皆其祖考,非有他也。天子祭天地、七庙,诸侯不得僭焉。诸侯祭社稷、五庙,大夫不得僭焉。此非固为等路也,犹人不敢以他人之祖考祭于己之宗庙耳。故孔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谲也。”其者,指物之名,分定之论也。是故“为之宗庙以鬼享之者”,享我之先也。“春秋祭祀以时思之者”,思我之所祭也。“多才多艺能事鬼神者”,事我之所得事也。其道岂不简要明白,天下可以共由哉?若佛氏所谓鬼神者,则异乎此矣。十王、五道、马首、牛头之类,不知何所据而云乎?佛经既言之,其名号不可胜数,而道家亦复言之,其名号与佛经所载几同,或异,而互相非毁,何者为是邪?圣人无证则不言,无实则不言,不可行则不言,不可信则不言。无证、无实,不可行,不可信,是理之所无也。理之所无而言之,自谓真实无妄,乃妄之至极,不可复加者也。
(问:“子日!‘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孟子讥陈相学许行之术,曰:“吾闻用夏变夷,末闻用夷变夏也。’子学尧、舜、周、孔之道,而今舍之,更学夷狄之术,不已惑乎?”牟子曰:“孔子所言矫世法,孟子所云疾专一尔。佛经所说上下周极,含血之类,皆属佛焉,是以吾复尊而学之也。”)
人必有目而后可责其见,必有耳而后可责其闻。今求见闻于土石草木,虽千岁而不可得矣。是以圣人教人致其知识以尽事物之理,洞然无疑,然后意可诚、心可正、其身可修、推而齐家、治国、平天下无所不当。岂有世间世外之限哉?凡溺于佛者,必为此言曰:“儒者所明,治世之具耳,非出世之道也。”然佛氏固不能戴地而复天也,固不能冬葛而夏裘也,固不能鼻饮而口嗅也,固不能水车而陆舟也。以一身受天地万物之用,皆无以异于人,而独于人伦至理则毁除之,以为非出世法,而鄙天地万物谓之幻妄。则何异食饭而曰此非饭也,乃土也;饮水而曰此非水也,乃火也,而可信乎?故圣人恶异端之害正术,恶邪说之溺良心,恶似是而非者。谨华夷之辩,以扶持人理,不使沦胥于夷狄、禽兽而罔觉也。
(《列子》曰:“太宰嚭问孔子曰:‘子圣人欤?’对曰:‘丘博识强记,非圣人也。’又间:“三王圣人欤?”曰:‘三王善用智勇,圣非丘所知。’又问:‘五帝圣人欤?’曰:‘五帝善用仁义,圣非丘所知。’又问:‘三皇圣人欤?’曰:“三皇善用时,圣非丘所知。’太宰大骇曰:‘然则孰为圣人乎?’夫子从容有间曰:‘丘闻西方有圣人焉,不理而不乱,不官而可信,不化而自行,荡荡乎人无能名焉。’”据斯以言,孔子深知佛也。时绿未升,故默而识之。)
孔子删《诗》、定《书》、系《周易》、作《春秋》,正道术,不使邪妨正也。《诗》杂出于民言,故取其止于礼义者,于三千篇中十得其一耳。鸿荒之世,文教未备,故断自唐、虞,而下至于秦穆公之誓。千余年间,所得者百篇而已。《八索》之书,乱《易》者也,故赞《易》而黜《八索》。乱臣贼子,人道之大残也,故作《春秋》而讨乱贼。其文不繁,而天下之理则尽矣。后世有杨、墨之道、刑名之学,皆不能乱圣经之正,则孔子之功也。如《列子》所称,何其谬诞之甚邪?盖御寇有化人之论,寓言幻诡,乃借重于孔子耳。仁赞又从而附会之,殆亦画蛇增足之类乎!
(《文中子》:“或问佛,文中子曰:‘佛,西方之圣人也,施于中国助泥。’”)
孔手曰:“道之不明也,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道之不行也,智者过之,愚者不及也。”过者,言过于中道耳。天地万物无不有自然之中,中者,道之至也,性之尽也,理之全也,心之公也,无不该也,无不偏也。佛自以为识心见性,而以人伦为因果,天地万物为幻妄,洁然欲以一身超乎世界之外,则其心不公、其理不全、共性不尽、而其道不至,知有极高明,而无见于道中庸;徒谎形面上者,而不察形而下者;慕斋戒,洗心退藏于密,而不知吉凶舆民同患;欲无思无为,寂然不动,而不能感通天下之故;举体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而不能中节于喜怒哀乐既发之后:正所谓过之者也。孔子之立教曰:“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子恩传之曰:“成己,仁也,成物,知也。”孟子传之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本末、内外、精粗、隐显,其致无二。中国有道者明之曰:“体用一源,显微无间。”正心诚意可以平治天下,洒扫应对进退可以对越上帝。此之谓圣学矣。文中子之言,虽中国知夷狄之异宜,而于佛学则亦未之穷也,故推之为圣人。审其道与尧、舜、文王、孔子同归于圣,则无不可施于中国之理。不可施于中国,则非圣人也。而尧、舜、文王、孔子之道所以处夷狄者,则无施而不可,方册所载尽之矣。
(宋世祖大明三年,有羌人高阖反,事及沙门昙票标。下诏曰:“佛法讹替,沙门混杂,专成逋数,无状屡闻,可付所在,精加沙汰。后有违犯,严其追坐。自非戒行精苦,并使还俗。”诏虽严重,竞不施行。)
佛氏使人持护戒律,而不为犯戒破律之法加之于其身。乃要之于地狱果报茫昧之事,施于人听不见。保奸护邮,自相欺罔,明君所恶也。宋世祖区处之,存其戒行精苦者,汰其混杂逋数者,岂非宽典邪?而仁赞乃云:“韶虽严重,竟不施行。”其诏逆理而不可行邪?抑世主中变其意而自不行也?如曰逆理而不可行,则世祖代佛用规,肃清其教,不俟后世之报,自用当时之法,使戒行者劝,逋数者惧,河为不可也?如曰世主中变而不行,则是宋祖见善不明,去恶不勇,俄是而忽非,初得而终失,乃君道之丑,正术之病,邪说之利,小人之便,后世之永鉴也!
(魏世祖好《庄》、《老》,司徒崔浩不信佛。会盖吴反于杏城,开中骚扰。帝西征至长安,甜息寺中。沙门饮从官酒,入其便室,见有财产,弓裘及牧守富人所寄藏物以万计。乃下诏诛长安沙门,焚破佛像。敕四方一依长安行事,如有容隐者,皆门诛之。又下诏曰:“自今已俊敢有事胡神及造其形像泥人、铜人者,门诛。诸有佛像及胡经者,皆击破焚蒸。沙门无少长悉坑之。”是岁真君七年三月。至十三年二月,因疠而崩。)
凡僧人犯罪,所以尤可疾恶者,为其所言,自处于至清甚高之地,世俗之人皆不足以望我也。见饮酒者曰昏其神志,见食肉者曰必受果报;见有妻子者曰俗缘爱染,见用刑杀戮者曰彼此一如;见积殖货财者曰诸有非乐。其言岂不美哉!方其落发受戒之时,听之于师,誓之于佛,固当终身服鹰而不失矣。而饮酒、食肉、通奸、利谋、乱逆,载于史传者,班班而是。如魏祖所见,乃其万分之一耳。推类言之,大抵然也。何者?佛虽设戒周密,而其道以空为宗。一遣之于空,则其所设之戒虽千条为端,或犯或毁,曰此皆空也,何不可哉?守戒者少而犯法者众,其弊不可胜言,以其逆理故也。自有天地以来,必饮洒,圣人教人使不乱耳。自有天地以来,必食肉,圣人教人使勿纵耳。男女必配合,教之使有礼耳。有生必有杀,教之使用恕耳。利用不可缺,教之使尚义耳。此中庸之道,通万世而无弊者也。其或不循搜法者,饮酒则沈酗,食肉则饕餐,淫于色而邪滥,役于怒而残虐,贪于财而攘败,陷罪恶而丽刑辟,则人孰不以为当哉?岂敢著书立言以形怨谤也?魏世祖因沙门之罪而行废斥,美政也。然于其间亦有过举焉,焚其书、销其像、毁其器、人共人,则可矣。不以有罪无罪悉坑之,则滥刑也。凡处事立制,必得中道,则人不骇而政可行。不然,未有不激而更甚者。此亦明君贤相之来鉴也。仁赞记此,其意既为长安沙门雪耻,又快魏世祖之卒。人亦惑之,谓世祖不当如此。然行法之后六年乃崩,亦已久矣。彼不行此法者,岂皆不死邪?唐宪宗躬迎佛骨,斥逐谏臣,未及一年,为闱宦所杀,仁赞乃不知邪?
(周高祖时,有识记,忌于黑夜,谓沙门中次当袭运,故行废荡。平齐既讫,自以为减法之福佑也,改元宣正。至五月日,疠而崩。)
梁萧衍以入主之尊而为沙门最苦之行,盖未有及之者也,宜其眉寿千百,享国无穷矣。而垂老之年,为叛贼所困,饥肠莫救,围急而憋。当是时,使侯景因疠而死,乃佛法报应之明验也。何为反加虐于奉佛之主,不祸于叛逆之人邪?仁赞恨忮,必曲为之说,人皆信之,吾得不辩乎?凡人未有生而不死者。天有六气偏值,则成疾。双林终命,乃以背疽。佛自兴法,何为身受此苦邪?武王去暴除残,出民于涂炭,成王致俗刑措,增光于文、武,孔子垂世立教,传道于无穷,皆不免于有疾。其时佛说未人中国也。而此数圣人者岂不知爱生邪?胡为而爽节宣之养哉?人君致思于谨守正道,严恭寅畏,日慎一日,不敢自逸,犹以疾而死。则亦命之不可移,非人所致,无如之何,顺受而已,虽有诱胁之言,安能惑邪?
(唐高祖武德末年,僧徒多僻,下诏曰:“朕兴隆教法,情在护持,使玉石区分,薰获有辩。长存妙道,永固福田。端本澄源,宜从沙汰。”)
人君立法出令,不可不审。如其审,定一令不反;如其未定,则当劫毖而后发,岂可轻也。法已良,令已善,必行而已,谁得阻之?辟之用兵,小小胜负,固不系兵之大体也。唐高祖不能区处其子之玉石,安能分别夫僧之玉石乎?沙汰之令岂不甚美,然终不能绝其根本。《易》曰:“苟非其人,道不虚行。”高祖非其人故也。
(周世宗尹府,嫌空门繁杂,欲奏请沙汰僧录。道丕曰:“天下疮痍未合,乞待后时。”及世宗登位,果下敕毁寺立僧帐。享年不永而国祚有归,抑亦毁废之明验矣。)
周世宗毁无用之铜像,铸有用之锅钱,其言曰:“佛不惜头目脑髓以利众生,而况像乎?”此破奸之正术,佛氏之所深恶也。故仁赞记之如此。人生修短,国祚永促,此固有至理,未可遽论。姑据仁赞之言而孜之,奉佛无出于萧衍者,而其效乃尔。则世宗享年不永,历数有归,必不由毁寺而立帐矣。
(石虎语曰:“世尊,国家所奉,闾里小人得事否?为沙门皆当贞正精洁。今或有奸宄避役,可料简之。”中书王度奏曰:“王者郊天地、祭百神,故礼有恒享。佛生西域,非中华所奉,漠初惟听西域人立寺都邑。魏承漠制,请趟人不听铬寺。已为沙门者遣还初服。”朝士多阂此议。虎曰:“联出边成,宜从本俗。”)
王度言汉初惟许西域人立寺都邑。予欲沿此意而谨华夷之辩,明人伦之理,凡欲为僧者当住天竺国。以天竺国佛之所生,立教之地也。二十七祖般若多罗谓逢磨曰:“南方惟好有为功德,不见佛理,汝至彼不可久留。”其后陆磨不用其言,卒中毒药。夫以达磨传法之祖,尚不能自存于华夏,而况后世涉猎口耳之流乎!且入之大经,各有伦理,中国必不能弃父子君臣而从夷俗,西域必不能背中国礼义而阐夷风。自佛法人中国,至今几千年,其事可验矣。故予谓人主无道力德改以绝其教,莫如立法,使愿为其学者载其书归于其国。则华夷之辩谨,人兽之理明,而历古反道败德、蠹耗生民之患息矣。
(宋元嘉中,沙门惠琳为太祖所赏,每升独榻礼之。颜延之曰:“此三台之座,岂可使刑余居之?”帝变色。)
昔者同子骖乘,袁丝变色。慎夫人厕帝后之座,袁盎却之。君尊如天,不可贰也。有如尊德乐道之君,于其所受教之臣,致敬尽礼以承其教,则有之矣。亦未闻引之共辇同榻,坐之于其所不当坐也。使坐于其所不当坐,则是怙宠夸俗之鄙人,非抱道怀德之君子矣。此王导所以不敢升御床也。颜廷之所论甚正,元嘉帝变色而拒之,殆亦苻坚摧权翼之技耳,岂明主之道哉!
(萧摹之,宋元嘉十二年为丹阳尹,奏称:“佛化于中国已历四代,塔寺刑像所在千计。自顷以来,敬情未平,更以奢竞为重,达中越制,宜加检裁。请今后铸铜像、造塔寺,先诣所在,陈事列言,待报听造。”)
摹之所言,有去邪之意,而未尽善也。以吾观之,当遣其徒裁其书归天竺国,破其像而毁其居,乃上策也。或未能行此,不若并小寺人大寺,僧愿归农,及选其无戒律不通经论者,皆还之为民。凡毁钢铁铸像,糜金朱为饰。印造经文,创立浮屠,逃业出家,舍施僧物及受施者,并严为之禁。所谓试经拨放,给卖度牒,不复施行。明君贤相力守此法三十年,则乱华之风变矣。
(庐愿仕来为中书,明帝以故居地起湘宫寺,制度宏壮。愿曰:“劳役之苫,百姓贩妻贸子,吁嗟满路。佛若有知,念其有罪,佛若无知,作之何益!”)
昔年韩维侍郎守许州。一日,有君子谒之,过市,见群僧为佛事甚盛,云侍郎所命也。君子同韩曰:“彼何为者邪?”韩曰:“为百姓祈福耳。”君子曰:“能福百姓者,不在太守而在群僧乎?’韩而莫对。凡人主所以典造寺宇、广度僧尼者,皆惑于福田利益之说,不知以梁萧衍为监者也。财用力役无一不出于民,民衣食之不给,而驱之运土伐木,掊敛其资生之具,为广官大厦,金碧髹朱,前后辉映,以贮土木之偶人,群惰农奸夫而居之,中国之大残也。乃反以为福田利益,佛欺人甚矣。而世主甘心焉,果何理欤?为人上有可以兼利万物之势,不以其道行之,顾区区于异端之奉,以冀非望之福,其愚岂不太甚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