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正辩


  (释法琳卒,遗命尸骸弃诸山薮,以施禽乌。)

  山林中禽鸟不藉人养而未尝乏食,自生自育,其类繁殖也。如其乏食,而赖喂饲然后能生,则禽鸟之生殄矣。法琳捐已死之躯,喂不茹荤之鸟,则处己处物皆失其宜也。身体方生,气血鲜甘,以此饲禽鸟,使彼食之,如美则不能舍也。及既死,乃以臭腐不知痛痒之身,取能施之名,而使禽鸟食不美之物,非所以爱禽鸟也。又况山林禽鸟,岂知肉味?至于人肉,尤所未尝。法琳施以所未尝食者使之知味,则其受业,当自此起,其得罪于佛大矣。

  (释瑞甫母梦梵僧,问曰:“当生贵子。”即出囊中舍利,使吞之。及诞,所梦僧白画入其室,摩其顶曰:“必当大兴佛教。”言讫而灭。既而成人。又梦梵僧以舍利满钵使吞之,且曰:“三藏大教,尽贮汝腹矣。”)

  瑞甫之母受胎之初,唯复有夫乎?惟复梵僧见梦而已乎?人无夫则无生育之理,而瑞甫之母受胎诞子,以至成人,其父皆不知,而梵僧为之证。然则梵僧即瑞甫之父耳。佛之教以人世为梦幻,瑞甫子母所梦,前后相应如此。真即是梦,梦即是真,真梦一如,人世梦幻之奸弊乃如此邪?

  (沙门仁赞曰:“天生蒸民,树之君长,盖有欲,无主乃乱。大教东流,偏于四海,不设名位,胡以统摄?”)

  天生蒸民,自一而二、自二而三、自三而不可胜穷。致用有源,起数有祖,岂可贰哉?贰则生物之功息矣。故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以一制万,以寡统众,不易之道也。自庶人而上谓之士,自士而上谓之大夫,自大夫而上谓之卿,自卿而上谓之公,由尧、舜至三代其制如此。三代以后,官制或随时而变,其大概则不外是也。佛氏之教人中国,以空为宗,而其事则有父子、君臣、兄弟、宾主之名,舍自然之真,为假设之妄,名为空谛,实则不能外乎伦理,姑变其名耳。是以其道多弊而不能独立,必依托形势、凭恃法度,以整齐其众。故其言曰:“佛法,盖付之国王大臣也。”而世主不自知其身乃父子、君臣、夫妇大偷之宗,尧、舜三代帝王之所传畀,而区区于异端新奇之说。曰:“天有二日,日与佛日也。土有二王,王与法王也。”设空言以行实事,弃实事以崇空言,而莫有能辩之者。此仁赞所以敢肆谬悠而无忌惮也。

  (僧史略曰:“僧之少欲,本合乱荣。佛之轨仪,止令分街。若无尊大,御下诚难。此又别时之意也。”)

  凡世之名分、礼乐、法度,所以扶持伦理,使不至于乱也。僧人鄙之,曰:“此有为法也。”有为法者,世间法也。无为法者,出世间法也。佛之教人乃出世法,所以其道超于孔子之上,必须削发胡服,弃绝人伦以从之。今《僧史》所论,复欲以名分服属其徒,以尊临卑,以大制小,不如是不足御下,又何谓哉?中国之道不赖佛而后行,四方之教亦何必颇儒而后立乎?不可不辩也。

  (三藏不空,上元末,帝不豫,空以大随求作法。翌日,乃瘳。)

  上元,唐肃宗时也。肃宗不豫,空能以大随求愈之。及空以疾终,何不以大随求自治邪?僧人则曰:“空以寂灭为乐,不恋久生。救肃宗者,为悯念国王耳。”宝应元年,楚州刺史崔优表称:“有尼真如恍惚登天,见上帝赐以宝玉十三枚,云中国有灾,以比镇之,改建年号。”是月,明皇崩。后十有三日,肃宗崩。方其时,不空盖未死也,而大随求之法无验矣。僧又曰:“福力尽时,必还堕落,所不能救也。”然则何用佛哉?

  (后往终南智炬寺修功德,念诵之夕,感天乐,萨捶舒毫发光,以相证验。)

  僧人所称天乐、瑞光之异,必以夜中见闻,不典人共之。其言曰:“无缘者,不预也。”无缘者固不预矣,而天乐、瑞光终不以白昼出。吾是以终疑其诞也。

  (大历五年,彗星出,诏空住五台山,星亦寻没。)

  天垂象,见吉凶,以敬戒人君,使省其阙失。彗有扫除之象,示除旧而布新,星之变也。古之圣王恐惧修省以消弭之,有共道矣。代宗诏遣不空住五台山,则何意哉?周成王时,天大雷电以风,偃禾拔木,邦人大恐。成王悔过,知流言之非,迎周公于东,而天变为止,岁则大熟。宋景公出人君之言,荧惑退舍。齐景公纳晏子之谏,彗星遂灭。所以消弭之道,不在他人也。五台山非彗星所从出,使不空住焉,是责禳于僧,而忘恐惧修省于己,不亦异于古之明王乎?三川、五台相距几二千里,非旬日所能至。空至而彗星灭,则星之出没亦涉日久矣。其所谓会逢其适欤!人主心术昏蔽,方反以为神化之感,彼亦何足与言先王之正道哉!

  (六年,示疾,上表告辞。敕使人劳问,加开府仪同三司、肃国公。卒,赠司空。)

  开府仪同者,将相之崇官也。肃国公者,诸侯之高爵也。司空者,六卿之列职也。必文武兼资、出将入相而有其功,则可以为开府。必分茅受社,君国子民而居其位,则可以为国公。必分土制邑、居四民、时地利,而为冬官,则可以称司空。三藏者,传译佛教,一髡首胡人耳。而兼是三者,何也?为其有道邪?则彼之教以君臣为梦幻,以爵禄为虚假,以轩冕为桎梏,自为方外之士矣。代宗之授,不空之受,各悖于理,而当时无非之者。人主沦胥于异端,固宜化之者众也。

  (天宝中,西蕃大石、康居五国帅兵围安西府。诏空入内,帝御于道场,空秉香炉,诵仁王密语二七遍。帝见神兵可伍百贝,在于殿庭。惊问,空曰:“毗沙门天王领兵救安西,请急设食发遣。”四月二十日,果奏云:“城东北有神兵来,番部惊溃。”帝览奏,劝诸道各于城楼置天王像。)

  毗沙门天王之像,至今军营中敬事之。盖自不空始也。天宝末,明皇荒怠既甚,将相皆非其人,安西被兵而求救于鬼国,将亡之听也。其后禄山长驱,两京陷没,明皇逃窜于遐裔,而收复京师,克清大对者,卒赖于贤才。不空是时何不诵密语,遣神兵,枭禄山而斩思明,而使兵连祸结欤?至于肃、代,不空叨冒官秩,为时君所信,亦未闻诵密语、遣神兵,干不庭之方,剪叛逆之邮,何邪?大抵明皇信邪喜妄,居之不疑,见老子之形,闻空中之语,自为欺诞,以慰其心,固不恶人之幻己也。帝见神兵五百,不空又请设食以遣之。犹幻戏然,其相为谲诈如此,欲天下不乱,得乎?

  (拘提者,先身为狗,舍利佛为说妙法。命终,生舍街国婆罗门家。舍利佛乞之,度为沙弥,得阿罗汉。)

  佛国中鸟兽之类多矣,不但此一狗也。佛能说法,度之为人,则当物物不道,使羽毛鳞介皆脱身得阿罗汉果,而其国中莫非阿罗汉也,不亦善乎!何独为一狗而遣其余也。若日此狗于佛法有缘,善根宿植,则又不当受狗之身矣。彼无缘者尤宜怜悯济度,岂可以其无缘而舍之?有拣择心,非佛也。自逢磨已后传其道人中国,得道者甚众,而鸟兽之类孳生蕃息于天地之间,固不减也。未闻禅人得度若干犬豕牛羊为阿罗汉者,亦独何哉!

  (舍街国有一老夫,蚤丧其偶,独与儿从佛出家。儿年尚幼,乞食,薄暮,将还精舍。儿畏毒兽,急扶师,排之进路,推父堕地,应手而死。佛告之曰:“虽死,不以恶意。”因说过去绿业。沙弥睦悟,精进得道。)

  人苟助己,虽杀其父,犹非恶意。苟不助己,虽孝其亲,犹是受业。使天下之人以悖逆残忍施于其所生,而推之于宿缘。苟逃罪辜,归诚佛门,而许之以得道。不谓之异端邪说,谓之何哉?

  (昔有罗漠舆沙弥赴龙宫请,心有爱恋。因病而卒,乃为龙子。)

  学佛者深恶道家者流,而其说如此,则何异于存想变化之术哉?今夫禽兽皆有欲想,其胎卵所生,未有差舛者也曷尝闻鸡能慕凤凰而生凤凰,狗能慕麒麟而生麒麟哉?若谓禽兽不能如人之有思,则一失人身,转为异类,无有复得人身之理。自古至今,禽兽当充塞天地之间,而人之类绝矣!若谓因果轮回由其业报,不由思想,则沙弥心有爱想,何为化生龙子邪?反覆稽之,茫昧无据。盖幽阴幻惑之遁辞也。

  (有沙弥嗜酪,每檀越饷僧酪时,沙弥得分,心中乐著。命终之后,生残酪瓶中为虫。)

  此沙弥所以出家者,未必为食酪也。出家之功德舆食酪之嗜好,相远多矣。而比沙弥以食酪而为虫,不能以出家而成佛。使或有亦不出家,亦不嗜酪,既不为虫,又不为佛,则必为人矣。

  (沙弥弥伽专诵《华严经》。圣历中,天帝释请迎上天诵持,曰:“每被阿修罗见扰,故屈师来宣经以禳。”遂升座宣讽,修罗军泉一时化去。)

  佛经所谓天人者,乃国王贵乐之人,犹后世所谓皇族。其天女,则宫嫔之类。其单举天,则省文耳。至译语翻改,僧人流传,遂谓天上果有人类,种种怪诞,比盖佛经上乘之所不道者也。周□□□据长沙为□□所侵,大作佛事,讽《护国仁王经》,道场未毕,而城已破。是以兵拥僧聚著之江中。其时若得弥伽诵《华严经》,当不至于此乎?

  (尼净检忽闻前香,并见朱气,有一女人手持五色花自空而下。检见欣然,因语众曰:“我令行矣。”执手辞别,腾空而上,所行之路,有似虹霓,直属于天。)

  昔佛不许女人出家,阿难为懦昙弥请之。佛曰:“止止,男少女多,家则衰弱。女人出家,法不久住。假使女人作沙门者,八敬之法不得逾越,尽寿行之,可入法律耳。”至祐律师乃始开女人出家之路,非佛意也。古之贤妇人如大任、大姒之伦,终不能成尧、舜、商、周之功业,譬犹厚地持载万物,非天道偏覆包涵,亦安能独用哉?释氏以临终见佛为学道得果之证。彼女人者,佛所不教,必无得果之理。又况所见皆妄,理所弗载邪?若此,盖净检劳疾心专,将死之时,眼花乱发耳。

  (安令首,父忡。首幼敏,父曰:“汝绿外属,而可求聘。”女曰:“端心业道,廉正自足,何必三从,然后为礼。”父曰:“汝欲独善一身,何能兼济父母?”女曰:“立身行道,方欲度脱一切,况二亲邪?”忡以问佛图澄,澄因以油傅忡右手,令视之。见有沙门之像,类其女。澄曰:“是君女先身耳。若从其志,令君富贵。”忡遂许之。)

  安忡欲禁其女不从僧者,当稽之典礼,断以大义。乃问于佛图澄。澄者,多才善幻之人也,彼既不肯劝忡使止其女心,又为一术以诱之。忡于是时虽有天性之亲,决为所敚驶,不能自克。盖其所质疑者非所当问,是以遭诱而弗得脱也。富贵人情之所同欲,苦君子者,不以道得富贵,则不处也。澄既以幻诱忡,又要以富贵之说,自中人以下,宁有不惑者也?

  (令宗遇乱被虏,拔眉托厉,随路南归。行达孟津,无舟可渡。专称三宝,忽见一鹿涉河而行,永自分岐。随鹿而济,曾不沾湿。)

  昔光武迫于王郎之兵,冬月,欲渡河,遣王霸候之。河冰实未合,霸归,绐之曰:“冰合,可渡矣。”比光武至河,河冰适坚,遂复以济。光武将有天下,天实相之,然亦就其事而有其应。河水结冰,岁寒当然,理之常而事所有也。孟津,大河之险渡也,善没者所不能游。自晋以来,造舟为梁,以免覆舟之患。其水既险,则蛟龙龟鼍之所盘旋戏狎也,鹿胡为乎能涉哉?兽之能济水者,唯狗、马、牛、虎之属,狐则听冰而渡,不闻鹿能涉也。令宗苟曰:“吾临水徬徨,遇浮木空舟,幸而能济。”又何害其有道哉?设伪取信而言理所无有之事,于是败戾。或曰:“如子所言,则自今僧人欲售伪者,必依理据事而为之说,则柰何?”予曰:“依理据事,则非伪也。予所以辟之者,固为其以事理为障而谈事理之外也。”

  (道琼造大像数躯,有放光相者。)

  像者,合土刻木而绘画之,以表敬事之所寓而已,必不能似佛而无不肖也。有一毫不肖,则不得谓之佛,况大像乎?土木之中,安得光相?予尝游京师城束资福寺,观夹伫塑罗汉中,有一躯秉炉者,人号曰香烟罗汉。予与同行数人者,瞪目视之,久无所见。僧致恭正色而指像曰:“香烟腾腾,何为不见邪?”其心必以不见之人目有障蔽也。放光之说,殆亦如此。或曰:“世有造大像者,顶中夜出白光,久之而败。乃像下为地道数百步,人行入像腹中,置烛其问耳。”故不以画见而夜见,不与人见而独见,则皆妄也。

  (僧端,姿色之美闻于乡邑。临聘之日,宵逊佛寺,寺主置之别室。两泪礼拜,忽见,像语云:“汝壻命终,勿怀忧念。”翌日,其壻为牛所触而亡,因得出家。)

  僧端与寺主素有奸状而不肯嫁者也。既迫聘期,宵逐佛寺,必以寺主之力能庇之。则此寺主乃奸猾之尤甚者。托为像语而暗杀其夫,仍曰死于牛触。则其夫家盖农人耳,宜僧端之不乐也。夫奸弊公行,至于杀人而不惧,又遂其出家之志,则当时为民上者,其政事不以教化为急,可叹也夫!

  (善妙买油数斛,瓦瓶盛之,著中庭,布自缠身而焚。火将及顶,语诸凡曰:“我舍此身,已即得七反。止此一身,当得初果。”)

  南岳福严寺山有所谓一生石、二生塔、三生藏。僧曰:“此思大和尚三生之遗迹也。”予问:“何以知之?”对曰:“思大之所自言也。”予曰:“思大止于三生邪?为复生生而不穷也?止于三生,是有断灭矣,生生不穷,是入轮回矣。然则如何?”僧者于是遁其辞而入于无所稽,莫足听者。思大,名僧也,其言犹如此之幻,而况善妙女子,颛蒙易惑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