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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衍义补
臣按三代盛时人君爲治惟恐一行之不或谨一事之不或举一臣之或非其人鳃鳃焉以求诲于其下非徒朝廷之上辅弼之臣朝夕纳诲随时规谏而已也又于毎嵗孟春之月使宣令之官振木铎以徇于道路之间使夫官之有职任者师之有道徳者咸相规正胥教诲于其君焉不特此也于凡百工之人莫不使之执其技艺之事以諌诤于其君如伶州鸠諌周景王之匮财罢民匠师庆諌鲁庄公之丹楹刻桷是已葢百工技艺之事至理存焉理无往而不在故言无防而可忽也
说命爰立作相王置诸其左右命之曰朝夕纳诲以辅台【我也】徳
蔡沈曰此下命说之辞朝夕纳诲者无时不进善言也孟子曰人不足与适也政不足与闲也惟大人爲能格君心之非髙宗既相说处之以师傅之职而又命之朝夕纳诲以辅台徳可谓知所本矣
吕祖谦曰髙宗见道明故知顷刻不可无贤人之言
若金用汝作砺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若歳大旱用汝作霖【三日为霖】
蔡沈曰髙宗托物以喻望说纳诲之切三语虽若一意然一节深一节也
王安石曰作砺使成已舟楫使济难霖使泽民
启【开也】乃心沃【灌溉也】朕心
蔡沈曰啔乃心者开其心而无隐沃朕心者溉我心而厌饫
若药弗瞑【饮药而毒谓之瞑】厥疾弗瘳【愈也】若跣弗视地厥足用伤
蔡沈曰弗瞑喻臣之言不苦口也弗视地喻我之行无所见也
王炎曰已之有失非説之苦口不能药已之不明非説之开导不能行
臣按髙宗爰立傅説作相置诸其左右未遑他事首命之以朝夕纳诲以辅已徳可谓知所本矣置之于左右是欲説无处而不在也诲之于朝夕是欲説无时而不言也望之切至喻之以金之砺川之舟楫大旱之霖以见已之必资于相臣之纳诲其切有如此者然犹以物为比也至若譬之以苦口之药跣足之行则又以身之所病足之所伤者爲喻其望于説者益切矣然犹以形言也至其所谓啓心沃心之言是欲君臣之间心心相契有如土壤之焦而受江河之润其渐涵浸渍而入有莫知其所以然而然者矣髙宗求诲于相臣其切如此此其所以嘉靖殷邦而为三代之令王也欤
説复于王曰惟木从防则正后从谏则圣后克圣臣不命其承畴【谁也】敢不祗若王之休命
蔡沈曰木从防喻后从諌明谏之决不可不受也然髙宗当求受言于已不必责进言于臣君果从谏臣虽不命犹且承之况命之如此谁敢不敬顺其美命乎臣按此乃傅説答髙宗纳诲之命言之也先儒有言从谏者人君作圣之功人臣进言之机也髙宗欲资之于人故以纳诲责其臣傅説使反求诸已故以从谏之道望其君纳诲者相臣之职从谏者人君之道也
王曰防哉説乃言惟服【行也】乃不良于言予防闻于行蔡沈曰古人于饮食之美者必以防言之葢有味其言也髙宗赞美説之所言谓可服行使汝不善于言则我无所闻而行之也
説拜稽首曰非知之艰行之惟艰王忱不艰允协于先王成徳惟説不言有厥咎【罪也】
蔡沈曰髙宗方味説之所言而説以为得于耳者非难行于身者为难王忱信之亦不为难信可合成汤之成徳説于是而犹有所不言则有其罪矣
臣按髙宗望傅説以有言而説劝髙宗以力行説之意以为王能行而説不言则咎在説説能言而王不行则咎在王不在説也呜呼若髙宗者可谓切于求谏而傅説者可谓忠于事君者矣故备载其君臣相与之辞以示万世之法
诗小雅无正其第三章曰如何昊天【呼天而诉之也】辟言【法言也】不信如彼行迈【往也】则靡所臻
苏轼曰君子呼天而告之曰奈何哉法度之言王终莫肯信者如人恣行而忘反我不知其所至矣辅广曰法度之言听而行之则绩效随见有所底止今既不听法度之言则如猖狂妄行者亦将何所底止哉
其四章曰戎【兵也】成不退饥成不遂【进也】曽我暬御【近侍也】憯憯【忧貌】日瘁【病也】凡百君子莫肯用讯【告也】听言则答譛言则退
朱熹曰言兵冦已成而王之为恶不饥馑已成而王之迁善不遂使我暬御之臣忧之而惨惨日瘁也凡百君子莫肯以是告王者虽王有问而欲听其言则亦答之而已不敢尽言也一有谮言及已则皆而离居莫肯夙夜朝夕于王矣其意若曰王虽不善而君臣之义岂可若是恝【无忧貌】乎
朱善曰听言则答谓告君不尽其诚也譛言则谓隐身逺避其祸也斯人也爱君不如爱身之厚忧国不如忧家之深其自为计则得矣而以君臣之大义责之能无愧乎
其五章曰哀哉不能言匪舌是出维躬是瘁【病也】哿【可也】矣能言巧言如流俾躬处休
朱熹曰言之忠者当世之所谓不能言者也故非但出诸口而适以瘁其躬佞人之言当世所谓能言者也故巧好其言如水之流无所凝滞而使其身处于安乐之地葢乱世昏主恶忠言而好谀佞类如此臣按此诗先儒谓正大夫离居之后暬御之臣【若今之近侍】在君左右而不得尽言亲见当时之爲公卿大夫者可以言而不肯言而爲之君者非徒不责其言有所言者反以之为病言才出诸口罪已加其身彼夫缄黙以保禄位者当言者不能直言不当言者乃巧为之辞説以取容自处其身于安佚之地其自为计则得矣如吾君何此诗所以作也人君居清燕之时试因诗言以察时事反而求诸朝廷之间臣僚之内其肯尽言为国者谁欤诗所谓听言则答譛言则无乃今日臣僚中亦有类此者欤所谓哀哉不能言匪舌是出维躬是瘁哿矣能言巧言如流俾躬处休在吾今日亦有此等情态否欤吾之臣子无乃亦有出言以为病而受祸患者欤其间亦或有不肯出言而自处其身于休逸之地者欤凡其终日亹亹于吾殿陛之前得于闻听者安知其所以应对承顺者非诗人所谓巧言如流者欤有一于此则必反其所爲使凡内而暬御外而公卿与夫百官庶姓皆得以尽言言者有赏而得以处休不言者有罪而维躬是瘁毋使一旦驯致夫衰乱之世如成周之季然则朝廷无壅蔽之患而宗社免危亡之祸矣
大雅板之篇曰先民【古之贤人也】有言询于刍荛【采薪者】臣按古人所以询问及于刍荛者诚以浅近之言至理存焉不可以其浅近而忽之也吁以采薪之夫而其言犹在所不弃况公卿百执事乎
桑柔第十章曰维此圣人瞻言百里维彼愚人覆狂以喜匪言不能胡斯畏忌
朱熹曰圣人炳于几先所视而言者无逺而不察愚人不知祸之将至而反狂以喜今用事者葢如此我非不能言也如此畏忌何哉言王暴虐人不敢谏也臣按祸乱之至必有几先茍有智勇者皆能知之于未形之先人君容受直言彼有见者皆得以言之于上使其知所以预备而早防之则祸乱不作矣爲人上者其尚毋使一世之人畏忌而不敢言哉孟子曰不仁而可与言则何亡国败家之有吁不仁而可与言尚免亡败之祸况未至于不仁者哉
左传襄公十四年师旷曰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勿使失信有君而为之贰【卿佐】使师保之勿使过度是故天子有公诸侯有卿卿置侧室【支子之官】大夫有贰宗【宗子之副贰者】士有朋友庶人工商皁隷牧圉皆有亲昵以相辅佐也善则赏之过则匡之患则救之失则革之自王以下各有父兄子弟以补【补其愆过】察【察其得失】其政史爲书【谓太史君举则书】瞽为诗工【乐人】诵箴諌大夫规诲士传言庻人谤商旅于市百工献艺故夏书曰遒人以木铎狥于路官师相规工执艺事以諌正月孟春于是乎有之諌失常也【有遒人狥路之事】天之爱民甚矣岂其使一人肆于民上以从其滛而弃天地之性必不然也
臣按师旷始曰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勿使失性终曰天之爱民甚矣岂其使一人肆于民上以从其而弃天地之性由是言观之可见人之生也虽有贵贱皆禀天地之性然人人不能皆循其所固有而或至于失之是以上天于众人之中立其一人以为万民之牧使不失其性焉非固假是崇髙富贵之位以畀之使其恣肆于民上以快其所欲也若是则是弃天地之性矣天意岂若是哉是以受天命居民上者兢兢业业惟民失其性是惧孜孜汲汲以求善言随时随处而资防诲箴谏之益惟恐弃天地生人之性负天命立君之意悖上天爱民之心
国语周厉王虐国人谤王王怒得卫巫【卫国之巫】使监【察也】谤者以告则杀之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不敢发言以目相视而已】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谤矣乃不敢言召公曰是障【防也】之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诗以讽之】瞽【无目者】献典【乐典也】史【掌书者】献书师【小师也】箴【箴刺缺失】【无眸子曰】赋【赋公卿列士所献之诗】蒙【有眸子而无见者】诵【弦歌讽诵箴谏之语】百工谏【百工各执其技事以谏】庶人传语【庶人卑不能直达其语以达王也】近臣尽规【近侍之臣尽其规正】亲戚补察【父兄宗属补察其过】瞽【乐师也】史【太史也】敎诲耆艾脩之【耆艾老者师傅之属】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
臣按召公之所以为厉王告者是即三代盛王所以求言纳諌之实迹也三代之王未必人人皆贤圣也而其所以为治后世輙推之以为不可及者诚以当是之时人人得言左右前后无非敢言之人词章曲艺无非规正之具善则劝之以必行否则沮之而必止几方萌而已遏过不着而外闻是以政无悖事国无言而天下享和平之治有以也夫
汉文帝二年诏曰朕闻之天生民爲之置君以养治之人主不徳布政不均则天示之灾以戒不治廼十一月晦日有食之适见于天灾孰大焉朕获保宗庙以防眇之身托士民君王之上天下治乱在予一人惟二三执政犹吾股肱也朕下不能治育羣生上以累三光之明其不徳大矣令至其悉思朕之过失及知见之所不及匄以启告朕及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以匡朕之不逮
臣按此后世人主以灾异求言之始自文帝因日食下此诏后凡遇日食与夫地震山崩水旱疾疫之类皆下诏求言遂爲故事此亦人君克谨天戒之一端天下国家之事毎因灾害皆许人指言得失则人君时时得以闻过失与其知见之所不及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则天下国家其有不治也哉
文帝毎朝郎从官上书疏未尝不止辇受其言言不可用置之言可用采之未尝不称善
臣按三代以下称帝王之贤者文帝也帝之善政非止一端而好言纳谏尤其盛徳焉后世人主于封章之入固有未尝一经目者况敢犯其行辇而欲其止而受之乎可用者未必肯用不可用者輙加之罪心知其善而口非之者亦有矣况本不善而称其善乎吁若文帝者可谓百世帝王之师矣
帝又尝下诏曰古之治天下朝有进善之旌诽之木所以通治道而来諌者也今法有诽訞言之罪是使众臣不敢尽情而上无由闻过失也将何以来逺方之贤良其除之
胡寅曰訞言令之始设也必谓其揺民惑众有奸宄贼乱之意及其失也则暴君权臣假此名以警惧中外塞言路也故贾谊论秦曰忠谏者谓之诽深计者谓之訞言夫忠臣爲上尽忠深计其言必剀切君身探未然之事陈危亡之戒不止于近在目前者自小人观之曰是特君过以卖直其未然之事危亡之形汝安得知之殆诽訞言耳此防既行使中外之人钳口结舌人君不闻其过沦于危亡而不悟夫既以忠谏深计为诽訞言则指鹿为马指野鸟为鸾蝗生则曰不食嘉谷嵗饥则曰路无饿殍凡贤否是非治乱得失一切反理诡道倒言而逆説之欺惑世主使沦于危亡其罪岂特诽之比其为訞也不亦大乎呜呼文帝除此令其享国长世宜哉
臣按秦法有诽訞言之禁至是文帝始除之吁文帝既除之矣后世人臣上言而乃犹坐以诽訞言之罪何哉是袭亡秦之迹也
十五年诏曰昔者大禹勤求贤士施及方外四极之内舟车所至人迹所及靡不闻命以辅其不逮近者献其明逺者通厥聪比善戮力以翼天子是以大禹能亡失徳夏以长楙髙皇帝亲除大害去乱从竝建豪英以爲官师爲谏争辅天子之阙而翼戴汉宗也今朕获执天下之正以承宗庙之祀朕既不徳又不敏明弗能烛而智不能治此大夫之所着闻也故诏有司诸侯王三公九卿及主郡吏各帅其志以选贤良明于国家之大体通于人事之终始及能直言极谏者各有人数将以匡朕之不逮二三大夫之行当此三道朕甚嘉之故登大夫于朝亲谕朕志大夫其上三道之要及永惟朕之不徳吏之不平政之不宣民之不宁四者之阙悉陈其志毋有所隐上以荐先帝之宗庙下以兴万民之休利着之于篇朕亲览焉
臣按此后世人主发防策士求言之始自文帝下此诏后后世临轩策士葢本诸此是亦人主求言之一端也然惟应故事而已求其真能明国家之大体通人事之始终及能直言极谏疏君之不徳吏之不平政之不宣民之不宁如此诏者葢鲜矣万一有之能听纳其言而见之于施行者尤爲鲜焉甚者反因其言之切直而黜之如唐文宗之于刘蕡者焉惟宋仁宗时考官以苏辙对策切直欲黜之仁宗曰朕以直言取人而以直言弃之人其谓我何斯言也可以为后世人主筞士求言之法【此因防士求言】
唐髙祖时孙伏伽诣阙以三事上谏帝大悦因谓裴寂曰隋末无道上下相防主则骄矜臣惟谄佞上不闻过下不尽忠至使社稷倾危身死匹夫之手朕拨乱反正念在安人比每虚心接待冀闻谠言然惟李纲差尽忠欵伏伽可谓诚直余人犹踵弊风俛首而已岂朕所望哉臣按髙祖创业之君故知前代所以致亾之道所谓上下相防主骄矜而臣谄佞上不闻过下不尽忠至使社稷倾危身死匹夫之手此数言者切中末世君臣之弊读之使人凛然有天下国家者可不念哉
太宗谓侍臣曰夫人臣之对帝王多顺防而不逆甘言以取容朕今发问欲闻已过卿等须言朕愆失长孙无忌等咸曰陛下圣化致太平臣等不见其失刘洎曰陛下化髙万古诚如无忌等言然顷上书有不称防者或靣加穷诘无不慙非奬进言者之路帝曰卿言是也当为卿改之
臣按人之常情少有过夫恒惧人言稍渉疑似辄加怪责况万乘之君乎太宗发问欲知已过责臣下言其愆失可以为百世帝王之法矣厥后继体之君髙宗亦谓其臣曰往日侍奉膝下见五品以上论事或有仗下靣奏或有进状论者终日不絶岂今时无事公等何不言也自今以后宜数论事若不能靣奏任各进状宪宗亦谓其臣曰朕读贞观政要以太宗神武每有一事少渉过差羣臣进谏者往复数四况朕寡昧自今每有事不得中者卿须十论不得一二而已吁二帝之言若此岂非太宗诒谋之善故其子若孙得于观感而兴起效法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