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知记

  老子外仁义礼而言道徳徒言道徳而不及性与圣门絶不相似自不足以乱真所谓弥近理而大乱真惟佛氏尔
  列子庄子出入老佛之间其时佛法未入中国也而其言之相合者已自不少易大曰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是安有华夷之别古今之异邪理固然矣圣人所见无非极致则虽或生于千百世之上或生于千百世之下或相去千万里之逺其道安有不同故凡谓佛为圣人者皆非真知圣道者也
  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韩子之言是也然佛学在唐尤盛在宋亦盛夷狄之祸所以相寻不絶何足怪哉程朱数君子相继而出相与推明孔孟之正学以救当世之沦胥者亦既谆谆恳恳而世莫之能用也直至我朝其说方盛行于天下孔孟之道于是复明虽学者之所得不必皆深所行不必皆力然譬诸梓匠轮舆必以规矩巧或不足终不失为方员亦足以成噐而适用矣近来异说纷起直欲超然于规矩凖绳之外方员平直惟其意之所裁觚哉觚哉此言殊可念也有世道之责者不逺为之虑可乎
  朱子尝言伊川性即理也一语便是千万世说性之根基愚初发愤时常将此语体认认来认去有处通有处不通如此累年竟不能归一却疑伊川此语有所未尽朱子亦恐说得太过难为必信也遂姑置之乃将理气二字参互体认认来认去一般有处通有处不通如此又累年亦竟不能归一心中甚不快以谓识见有限终恐无能上逹也意欲已之忽记起虽愚必明之言又不能已乃复从事于伊川之语反覆不置一旦于理一分殊四字有个悟处反而验之身心推而验之人人又验之隂阳五行又验之鸟兽草木头头皆合于是始涣然自信而知二君子之言断乎不我欺也愚言及此非以自多盖尝屡见吾党所著书有以性即理为不然者只为理字难明徃徃为气字之所妨碍才见得不合便以先儒言说为不足信殊不知工夫到后虽欲添一个字自是添不得也
  理无徃而不定不定即非所以为理然学者穷理须是看得活不可滞泥先儒多以善观为言即此意也若看得活时此理便活泼泼地常在面前虽然如此要添一毫亦不得减一毫亦不得要擡髙一分亦不得放下一分亦不得以此见理无徃而不定也然见处固是如此向使存养之功未至则此理终非已有亦无縁得他受用故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
  穷理譬则观山山体自定观者移歩其形便不同故自四方观之便是四般面目自四隅观之又各是一般面目面目虽种种各别其实只是此一山山之本体则理一之譬也种种面目则分殊之譬也在人所观之处便是日用间应接之实地也
  理只是气之理当于气之转折处观之徃而来来而徃便是转折处也夫徃而不能不来来而不能不徃有莫知其所以然而然若有一物主宰乎其间而使之然者此理之所以名也易有太极此之谓也若于转折处看得分明自然头头皆合程子尝言天地间只有一个感应而已更有甚事夫徃者感则来者应来者感则徃者应一感一应循环无已理无徃而不存焉在天在人一也天道惟是至公故感应有常而不忒人情不能无私欲之累故感应易忒而靡常夫感应者气也如是而感则如是而应有不容以毫髪差者理也适当其可则吉反而去之则凶或过焉或不及焉则悔且吝故理无徃而不定也然此多是就感通处说须知此心虽寂然不动其冲和之气自为感应者未始有一息之停故所谓亭亭当当直上直下之正理自不容有须臾之间此则天之所命而人物之所以为性者也愚故尝曰理须就气上认取然认气为理便不是此言殆不可易哉
  余自入官后尝见近时十数种书于宋诸大儒言论有明诋者有暗诋者直是可怪既而思之亦可怜也坐井观天而曰天小不自知其身在井中尔然或徃告之曰天非小也子盍从井外观之彼方溺于坐井之安坚不肯出亦将如之何哉呜呼斯固终归于愚而已矣
  诸大儒言语文字岂无小小出入处只是大本大原上见得端的故能有以发明孔孟之防防使后学知所用力之方不为异说之所迷惑所以不免小有出入者盖义理真是无穷其间细微曲折如何一时便见得尽后儒果有所见自当信得及于其小小出入处不妨为之申明亦先儒以俟后之君子之本意也
  心有所忿□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每尝玩味此章所谓不得其正者似只指心体而言章句以为用之所行不能不失其正乃第二节事似于心体上欠却数语盖心不在焉以下方是说应用之失视听饮食一切当面蹉过则喜怒忧惧之发鲜能中节也可知故欲修其身者必先正其心其义明矣又详有所二字只是说人情偏处盖人之常情有多喜者有多怒者有多惧者有多忧者但一处偏重便常有此一物横在胷中未免碍却正当道理此存养省察之功所以不可须臾忽也大抵大学正心工夫与中庸致中无异中庸章句所谓至静之中无少偏倚便是心得其正之状也蔡介夫尝述王端毅公语谓经筵进讲此章每句贴一先字以为未当看来情既有偏则或先或后皆能为病但不可指杀一处说尔公所着有石渠意见一编与朱子颇有未合处旧尝一见之惜未及详读也
  近时格物之说亦未必故欲求异于先儒也秪縁误认知觉为性才干渉事物便说不行既以道学名置格物而不讲又不可而致知二字略与其所见相似难得来做个题目所以别造一般说话要将物字牵拽向里来然而毕竟牵拽不得分定故也向里既不得向外又不通明是两无归着盍于此反而思之茍能姑舎其所已见者虚心一意恳求其所未见者性与天道未必终不可见何苦费尽许多气力左笼右罩以重为诚意正心之累哉
  论语首篇首以学为言然未尝明言所学者何事盖当时门弟子皆已知所从事不待言也但要加时习之功尔自今观之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夫子之所以教非学者之所学乎是知学文脩行皆要时时习之而忠信其本尤不可须臾失焉者也注所谓效先觉之所为亦不出四者之外若如陆象山之说只一个求放心便了然则圣门之学与释氏又何异乎
  中庸首言戒惧慎独即大学正心诚意工夫似少格物致知之意何也盖篇首即分明指出道体正欲学者于言下领防虽不言知而知在其中矣末章复就下学立心之始说起却少知字不得所以说知逺之近知风之自知防之显曰近曰自曰防皆言乎其本体也性也曰逺曰风曰显皆言乎其发用也道也知此则有以见夫内外本末初无二理戒惧慎独方有着力处故曰可与入徳矣大学所谓知至而后意诚心正其致一也
  孟子曰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以此实良知良能之说其义甚明盖知能乃人心之妙用爱敬乃人心之天理也以其不待思虑而自知此故谓之良近时有以良知为天理者然则爱敬果何物乎程子尝释知觉二字之义云知是知此事觉是觉此理又言佛氏之云觉甚底是觉斯道甚底是觉斯民正斥其认知觉为性之谬尔夫以二子之言明白精切如此而近时异说之兴听者曾莫之能辨则亦何以讲学为哉
  性之理一而已矣名其徳则有四焉以其浑然无间也名之曰仁以其灿然有条也名之曰礼以其截然有止也名之曰义以其判然有别也名之曰智凡其灿然截然判然者皆不出于浑然之中此仁之所以包四徳而为性之全体也截然者即其灿然之不可移者也判然者即其截然之不可乱者也名虽有四其实一也然其所以如是之浑然灿然截然判然莫非自然而然不假纎毫安排布置之力此其所以为性命之理也
  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又安有形体可覔邪然自知道者观之即事即物此理便昭昭然在心目之间非自外来非由内出自然一定而不可易所谓如有所立卓尔非想像之辞也佛氏以寂防为极致与圣门卓尔之见絶不相同彼旷而虚此约而实也果然见到卓尔处异说如何动得
  以觉言仁固非以觉言智亦非也盖仁智皆吾心之定理而觉乃其妙用如以妙用为定理则大传所谓一隂一阳之谓道隂阳不测之谓神果何别邪
  朱子尝言神亦形而下者又云神乃气之精英须曾实下工夫体究来方信此言确乎其不可易不然则误以神为形而上者有之矣黄直卿尝疑中庸论神有诚之不可掩一语则是形而上者朱子答以只是实理处发见其义愈明
  先天图最宜潜玩性命之理直是分明分隂分阳太极之体以立一隂一阳太极之用以行若玩得熟时便见得一本之散为万殊万殊之原于一本无非自然之妙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矣
  圣贒千言万语无非发明此理有志于学者必须熟读精思将一个身心入在圣贒言语中翻来覆去体认穷究方寻得道理出从上诸儒先君子皆是如此用工其所得之浅深则由其资禀有髙下尔自陆象山有六经皆我注脚之言流及近世士之好髙欲速者将圣贒经书都作没要看了以为道理但当求之于心书可不必读读亦不必记亦不必苦苦求解看来若非要作应举用相将坐襌入定去无复以读书为矣一言而贻后学无穷之祸象山其罪首哉
  宰我子贡善为说辞冉牛闵子顔渊善言徳行孔子兼之看来说得道理分明自是难事见之不真者不待论亦有心下了了而发脱不出者却是口才短也此则须要涵养涵养得熟终久说出来亦无病痛若本无实见而揣摩想像以为言言语虽工文字虽妙其病痛必不能免
  卲子观物外篇有云气一而已主之者干也朱子易本义所谓天地间本一气之流行而有动静尔以其流行之统体而言则但谓之干而无所不包与卲说合又云神亦一而已乗气而变化能出入于有无生死之间无方而不测者也如此则神别是一物与朱子所谓气之精英不合异同之际学者不可不致思也
  即子有神无方而性有质一言亦见得好但质字未善欲作定字亦未知如何大抵理最难言得失只在一两字上故易文言有脩辞之训只要说得端的便是立其诚也
  先儒言情是性之动意是心之发发动二字亦不相逺却说得情意二字分明盖情是不待主张而自然发动者意是主张如此发动者不待主张者须是与他做主张方能中节由此心主张而发者便有公私义利两途须要详审二者皆是慎独工夫
  主佩倚则臣佩垂主佩垂则臣佩委凡为长者粪之礼必加帚于箕上以袂拘而退其尘不及长者以箕自向而扱之并坐不横肱授立不跪授坐不立上于东阶则先右足上于西阶则先左足此等皆是粗迹感应之理便在其中只要人识得故程子曰洒扫应对便是形而上者理无大小故也若于事物上无所见谈说妙有何交渉
  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便是天理程子此言最尽最好寻思若读书不精此等切至之言都当面蹉过矣
  天地人物止是一理然而语天道则曰隂阳语地道则曰刚柔语人道则曰仁义何也盖其分既殊其为道也自不容于无别然则鸟兽草木之为物亦云庶矣欲名其道夫岂可以一言尽乎大抵性以命同道以形异必明乎异同之际斯可以尽天地人物之理
  洪范之五行在大禹谟则谓之六府皆以其质言之人之所頼以生者也盖五行之质惟人有以兼而用之其他有知之物或用其二或用其三更无能用火金者此人之所以灵于万物也欤若夫创制之始裁成之妙圣人之功诚所谓万世永頼者矣
  一动一静之间天地人之至妙至妙者本卲子第一亲切之言其子伯温解注却说得胡涂了
  李习之虽尝辟佛然防于其说而不自知复性书有云情者妄也邪也曰邪与妄则无所因矣妄情防息本性清明周流六虚所以谓之能复其性也观乎此言何以异于佛氏其亦尝从襌师问道得非有取其防防而姑辟其粗迹以无失为圣人之徒邪且其书三篇皆及死生之说尤可见其意之所主
  陆象山与詹子南书有云日享事实之乐即语録中所谓此理已显者也其与晦翁辨无极书所谓言论未详事实先着余尝意其指识此心为事实今始騐得分明
  包显道所録象山语有云仰首攀南斗翻身倚北辰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按灯録智通禅师临终有偈云举手攀南斗廽身倚北辰出头天外见谁是我般人不知象山之言其偶同邪抑真有取于智通之说也
  元之大儒称许鲁斋呉草庐二人鲁斋始终尊信朱子其学行皆平正防实遭逢世祖致位通显虽未得尽行其志然当其时而儒者之道不废虞伯生谓鲁斋实启之可谓有功于斯文矣草庐初年防信朱子其进甚锐晚年所见乃与陆象山合其出处一节自难例之鲁斋若夫一生惓惓焉羽翼圣经终老不倦其志亦可尚矣
  刘静修天分甚髙学博才雄议论英发当时推重殆与许鲁斋呉草庐等然以愚观之谓之有志于圣人之道则可谓其有得乎圣人之道恐未然也姑举所疑之一二以俟知言者防焉退斋记有云凡事物之肖夫道之体者皆洒然而无所累变通不可穷也即如其言则是所谓道体者当别为一物而立乎事物之外而所谓事物者不容不与道体为二茍有肖焉亦必有弗肖者矣夫器外无道道外无器所谓器亦道道亦器是也而顾可二之乎又叙学一篇似乎枝叶盛于根本其欲令学者先六经而后语孟与程朱之训既不相合又令以诗书礼为学之体春秋为学之用一贯本末具举天下之理理穷而性尽矣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而后学夫易此言殊为可疑夫易之为书所以教人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也茍能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则学易之能事毕矣而又何学焉性命之理他经固无不具然未有専言之如易之明且尽者易茍未明他经虽有所得其于尽性至命窃恐未易言也而静修言之乃尔其易语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茍尝实用其工不应若是之易其言也得非所取者博而勇于自信之过欤又尝评宋诸儒谓卲至大周至精程至正朱极其大尽其精而贯之以正初闻其言殊若可喜徐而绎之未为当也孰有精而不正正而不大者乎若夫出处之际议者或以其不仕为髙亦未为知静修者尝观其渡江一赋其心惟知有元而已所以为元计者如是其悉不仕果何义乎其不赴集贒之召实以病阻盖逾年而遂卒矣使其尚在固将相时而动以行其所求之志必不肯自安于隐逸之流也然则静修之所为可重者岂非以其有志于圣人之道乎哉
  刘静修之讥许鲁斋颇伤于刻茍能无失其正虽进退无恒未为过也窃谓鲁斋似曽子静修似子路其气象既别所见容有不同